第106章 黄秀才徼灵玉马坠(3)
话分两头,且说吕用之闲居私第,终日讲炉鼎之事,差人四下缉访名姝美色,以为婢妾。有人夸薛媪的养女,名曰玉娥。天下绝色,只是不肯轻易见人。吕用之道:“只怕求而没有,那怕有而难求。”当下差干仆数十人,以五百金为聘,也不通名道姓,竟撒向薛媪家中,直入卧房抢出玉娥,不由分说,抬上花花暖轿,望吕府飞奔而去。吓得薛媪软做一团,急忙里想不出的道理。后来晓得吕府中要人,声也不敢则了。欲待投诉黄损,恐无益于事,反讨他抱怨。只得忍气吞声,不在话下。且说玉娥到了府中,吕用之亲自卷帘,看见姿容绝世,喜不自胜。即命丫鬟养娘,扶至香房,又取出锦衣数箱,奇样首饰,教他装扮。玉娥只是啼哭,将首饰掷之于地,一件衣服也不肯穿。丫鬟养娘回复吕相公,吕相公只教:“莫难为了他!好言相劝。”众人领命,你一句,我一句,只是劝他顺从。玉娥全然不理。正是:
万事可将权势使,寸心不为绮罗移。
姻缘自古皆前定,堪笑狂夫妄用机。
却说吕家门生故吏,闻得相公纳了新宠,都来拜贺,免不得做庆贺筵席。饮至初更,只见后槽马夫喘吁吁上堂禀事:“适间有白马一匹,约长丈余,不知那里来的,突入后槽,啮伤群马。小人持棍赶他,那马直入内宅去了。”吕用之大惊道:“那有此事?”即命干仆明火执杖,同着马夫于各房搜检,马屁也不闻得一个,都来回话。吕相公心知不祥之事,不肯信以为然。只怪马夫妄言,不老实,打四十棍,革去不用。众客咸不欢而散。吕用之乘着酒兴,径入新房。玉娥兀自哭哭啼啼。吕用之一般也会帮衬,说道: “我富贵无比,你若顺从,明日就立你为夫人,一生受用不尽。”玉娥道:“奴家虽是女流,亦知廉耻,曾许配良人,一女不更二夫。况相公珠翠成群,岂少奴家一人。愿赐矜怜,以全名节。”吕用之那里肯听,用起拔山之力,抱向床头按住,亲解其衣。玉娥双手拒之,气力不加,口中骂声不绝。正在危急之际,忽有白马一匹,约长丈余,从床中奔出,向吕用之乱扑乱咬。吕用之着忙,只得放手,喝教侍婢上前。那白马在房中乱舞,逢着便咬,咬得侍婢十损九伤。吕用之惊惶逃窜。比及吕用之出了房门,那白马也不见了。吕用之明明晓得是个妖孽,暗地差人四下访求高人禳解。次日,有胡僧到门,自言:“善能望气,预知凶吉。今见府上妖气深重,特来禳解。”门上通报了用之,即日请进,甚相敬礼。胡僧道:“府上妖气深重,主有非常之祸。”吕用之道:“妖气在于何处?”胡僧道: “似在房闱之内,待老僧细查。”吕用之亲自引了胡僧,各房观看,行至玉娥房头,胡僧大惊道:“妖气在此!不知此房中是相公何人?”吕用之道:“新纳小妾,尚未成婚。”胡僧道:“恭喜相公,洪福齐天,得遇老僧。若成亲之后,相公必遭其祸矣。此妇乃上帝玉马之精,来人间行祸者。今已到相公府中,若不早些发脱,祸必不免。”吕用之被他说着玉马之事,连呼为神人,请问如何发脱?胡僧道:“将此女速赠他人,使他人代受其祸,相公便没事了。”吕用之虽然爱那女色,性命为重,说得活灵活现,怎的不怕?又问了:“赠与谁人方好?”胡僧道:“只拣相公心上第一个不快的,将此女赠之,一月之内,此人必遭奇祸。相公可高枕无忧也。”吕用之被黄损一本劾奏罢官,心中最恨的。那时便定了个主意,即忙作礼道:“领教,领教。”分付干仆备斋相款,多取金帛厚赠。胡僧道:“相公天下福人,老僧特来相救,岂敢受赐!”连斋也不吃,拂衣而去。
分明一席无稽话,却认非常禳祸功。
吕用之当时差人唤取薛媪到府说话。薛媪不敢不来。吕用之便道:“你女儿年幼,不知礼数,我府中不好收用。闻得新进士黄损尚无妻室,此人与我有言,我欲将此女送他,解释其恨,须得你亲自送去,善言道达,必得他收纳方好。”薛媪叩首道:“相公钧旨,敢不遵依!”吕用之又道:“房中衣饰箱笼,尽作嫁资,你可自去收拾,竟自抬去,连你女儿也不消相见了。”薛媪闻言,正中其怀。中堂自有人引进香房。玉娥见薛媪到来,认是吕用之着他来劝解,心头突突的跳,薛媪向女儿耳边低说道:“你如今好了,相公不用,着我另送与一个知趣的人。”玉娥道:“奴家所以贪生忍耻,跟随到此,只望黄郎一会。若转赠他人,与陷身此地何异?奴家宁死,不愿为逐浪之萍,随风之絮也!”薛媪道:“方才说知趣的人儿,正是黄郎。房中衣饰箱笼,尽数相赠,快些出门,防他有翻悔之事。”玉娥道:“元来如此。”当下母子二人,忙忙的收拾停当。嘱咐丫鬟养娘,寄谢相公。唤下脚力,一道烟去了。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却说黄损闲坐衙斋,忽见门役来报:“有维扬薛妈妈求见。”黄生忙教请进。薛媪一见了黄生,连称:“贺喜!”黄生道:“下官何喜可贺?”薛媪道:“老身到长安,已半年有余,平时不敢来冒渎。今日特奉一贵官之命,送一位小娘子到府成亲。”黄生问道:“贵官是那个?”薛媪道:“是新罢职的吕相公。”黄生大怒道:“这个奸雄,敢以美人局戏我!若不看你旧时情分,就把你叱咤一场。”薛媪道:“官人休恼!那美人非别,却是老身的女儿,与官人有瓜葛的。”黄生闻言,就把怒容放下了五分,从容问道:“令爱琼琼,久已入宫供奉,以下更有谁人?与下官有何瓜葛?”薛媪道:“是老身新认的小女,姓韩名玉娥。”黄生大惊道:“你在那里相会来?”薛媪便把汉江捞救之事说了一遍。“近日被吕相公用强夺去,女儿抵死不从。不知何故,分付老身送与官人,权为修好之意。”黄生摇首道:“既被吕用之这厮夺去,必然玷污,岂有白白发出之理。又如何偏送与下官?”薛媪道:“只问我女儿便知。”黄生道:“莫非不是那维扬韩玉娥么?”薛媪道:“见有官人所赠花笺小词为证。”遂出诸袖中,还是被水浸湿过的,都绉了。黄生见之,提起昔日涪江光景,不觉惨然泪下。即刻命肩舆人从,同薛媪迎接玉娥到衙相会。两人抱头大哭,哭罢,各叙衰肠。玉娥举玉马坠,对生说道:“妾若非此物,必为吕贼所污,当以颈血溅其衣,不复得见君面矣。”黄生见坠,大惊道:“此玉马坠,原是吾家世宝,去年涪洲献与胡僧,芳卿何以得之?”玉娥道:“妾除夜曾得一梦,次日岁朝遇一胡僧,宛如梦中所见,将此坠赠我,嘱付我夫妻相会,都在这个坠上。妾谨藏于身。那夜吕贼用强相犯,忽有白马从床头奔出,欲啮吕贼,吕贼惊惶逃去。后闻得也有个胡僧,对吕贼说:‘白马为妖,不利主人。’所以将妾赠君,欲贻祸于君耳。”黄生道:“如此说,你我夫妻重会,皆胡僧之力。胡僧真神人,玉马坠真神物也!今日礼当谢之。”遂命设下香案,供养玉马坠于上,摆列酒脯之仪,夫妻双双下拜。薛媪亦从旁叩头。忽见一白马约长丈余,从香案上跃出,腾空而起。众人急出户看之,见云端里面站着一人,须眉可辨。那人是谁?
维扬市上初相识,再向涪江渡口逢。
今日云端来显相,方知玉马主人翁。
那人便是起首说维扬市上相遇,请那玉马坠的老翁。老翁跨上白马,须臾烟云缭绕,不知所往。黄生想起江头活命之恩,望空再拜,看案上玉马坠已不见矣。是夜黄损与玉娥遂为夫妇。薛媪养老送终。黄损又差人持书往蜀中访问韩翁,迎来奉养。岁时必设老叟及胡僧神位,焚香礼拜。后黄损官至御史中丞,玉娥生三子,并列仕途。夫妇百年偕老,有诗赞云:
一曲筝声江上听,知音遂缔百年盟。
死生离合皆前定,不是姻缘莫强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