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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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单符郎全州佳偶(1)

郏鄏门开城倚天,周公拮构尚依然。

休言道德无关锁,一闭乾坤八百年。

这首诗,单说西京是帝王之都,左成皋,右渑池,前伊阙,后大河,真个形势无双,繁华第一,宋朝九代建都于此。今日说一桩故事,乃是西京人氏,一个是邢知县,一个是单推官,他两个都在孝感坊下,并门而居。两家宅眷,又是嫡亲姊妹,姨丈相称。所以往来甚密,虽为各姓,无异一家。先前两家未做官时节,姊妹同时怀孕,私下相约道:“若生下一男一女,当为婚姻。”后来单家生男,小名符郎;邢家生女,小名春娘。姊妹各对丈夫说通了,从此亲家往来,非止一日。符郎和春娘幼时,常在一处游戏,两家都称其为小夫妇。以后渐渐长成,符郎改名飞英,字腾实,进馆读书;春娘深居绣阁,各不相见。

其时宋徽宗宣和七年,春三月,邢公选了邓州顺阳县知县,单公选了扬州府推官,各要挈家上任。相约任满之日,归家成亲。单推官带了夫人和儿子符郎,自往扬州去做官不提。却说邢知县到了邓州顺阳县,未及半载,值金鞑子分道入寇。金将斡离不攻破了顺阳,邢知县一门遇害。春娘年十二岁,为乱兵所掠,转卖在全州乐户杨家,得钱十七千而去。春娘从小读过经书,及唐诗千首,颇通文墨,尤善应对。鸨母爱之如宝,改名杨玉,教以乐器及歌舞,无不精绝。正是:

三千粉黛输颜色,十二朱楼让舞歌。

只是一件,她终是宦家出身,举止端详。每诣公庭侍宴,呈艺毕,诸妓调笑谑浪,无所不至,杨玉默然独立,不妄言笑,有良人风度。为这个上,前后官府,莫不爱之重之。

话分两头。却说单推官在任三年,时金虏陷了汴京,徽宗、钦宗两朝天子,都被他掳去。亏杀吕好问说下了伪帝张邦昌,迎康王嗣统。康王渡江而南,即位于应天府,是为高宗。高宗惧怕金虏,不敢还西京,乃驾幸扬州。单推官率民兵护驾有功,累迁郎官之职,又随驾至杭州。高宗爱杭州风景,驻跸建都,改为临安府。有诗为证: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话说西北一路地方,被金虏残害,百姓从高宗南渡者,不计其数,皆散处吴下。闻临安建都,多有搬到杭州入籍安插。单公时在户部,阅看户籍册子,见有一邢祥名字,乃西京人。自思邢知县名祯,此人名祥,敢是同行兄弟?自从游宦以后,邢家全无音耗相通,正在悬念。乃遣人密访之,果邢知县之弟,号为四承务者。急忙请来相见,问其消息。四承务答道:“自邓州破后,传闻家兄举家受祸,未知的否。”因流泪不止。单公亦愀然不乐。念儿子年齿已长,意欲别图亲事;犹恐传言未的,媳妇尚在。且待干戈宁息,再行探听。从此单公与四承务仍认作亲戚,往来不绝。

再说高宗皇帝初即位,改元建炎。过了四年,又改元绍兴。此时绍兴元年,朝廷追叙南渡之功,单飞英受父荫,得授全州司户。谢恩过了,择日拜别父母起程,往全州到任。时年十八岁,一州官属,只有单司户年少,且是仪容俊秀,见者无不称羡。上任之日,州守设公堂酒会饮,大集声妓。原来宋朝有这个规矩,凡在籍娼户,谓之官妓,官府有公私筵宴,听凭点名唤来祗应。这一日,杨玉也在数内,单司户于众妓中,只看得她上眼,大有眷爱之意。诗曰:

曾绾红绳到处随,佳人才子两相宜。

风流的是张京兆,何日临窗试画眉?

司理姓郑名安,荥阳旧族,也是个少年才子,一见单司户,便意气相投。看他顾盼杨玉,已知其意。一日郑司理去拜单司户,问道:“足下清年名族,为何单车赴任,不携宅眷?”单司户答道:“实不相瞒,幼时曾定下妻室,因遭虏乱,存亡未卜,至今中馈尚虚。”司理笑道:“离索之感,人孰无之?此间歌妓杨玉,颇饶雅致,且作望梅止渴何如?”司户初时逊谢不敢,被司理言之再三,说到相知的分际,司户隐瞒不得,只得吐露心腹。司理道:“既才子有意佳人,仆当为曲成之耳。”自此每遇宴会,司户见了杨玉,反觉有些避嫌,不敢注目,然心中思慕愈甚。司理有心要玉成其事,但惧怕主守严毅,做不得手脚。

如此二年,旧太守任满升去。新太守姓陈,为人忠厚至诚,且与郑司理是同乡故旧,所以郑司理屡次在太守面前,称荐单司户之才品,太守十分敬重。一日,郑司理置酒,专请单司户到私衙清话,只点杨玉一名祗候。这一日,比公堂筵宴不同,只有宾主二人,单司户才得饱看杨玉,果然美丽。有词名《忆秦娥》,词云:

香馥馥,樽前有个人如玉。人如玉,翠翘金凤,内家妆束。娇羞惯把眉儿蹙,逢人只唱伤心曲。伤心曲,一声声是怨红愁绿。

郑司理开言道:“今日之会,并无他客,勿拘礼法,当开怀畅饮,务取尽欢。”遂斟巨觥来劝单司户,杨玉清歌侑酒。酒至半酣,单司户看着杨玉,神魂飘荡,不能自持,假装醉态不饮。郑司理已知其意,便道:“且请到书斋散步,再容奉劝。”那书斋是司理自家看书的所在,摆设着书画琴棋,也有些古玩之类。单司户哪有心情去看,向竹榻上倒身便睡。郑司理道:“既然仁兄困酒,暂请安息片时。”忙转身而出,却叫杨玉斟下香茶一瓯送去。单司户素知司理有玉成之美,今番见杨玉独自一个送茶,情知是放松了,忙起身把门掩上,双手抱住杨玉求欢。杨玉佯推不允,单司户道:“相慕小娘子,已非一日。难得今番机会,司理公平昔见爱,就使知觉,必不嗔怪。”杨玉也识破三分关窍,不敢固却,只得顺情。两个遂在榻上,草草地云雨一场。有诗为证:

相慕相怜二载余,今朝且喜两情舒。

虽然未得通宵乐,犹胜阳台梦是虚。

单司户私问杨玉道:“你虽然才艺出色,偏觉雅致,不似青楼习气,必是一个名公苗裔,今日休要瞒我,可从实说与我知道,果是何人?”杨玉满面羞惭,答道:“实不相瞒,妾本宦族,流落在此,非杨妪所生也。”司户大惊,问道:“既系宦族,汝父何官何姓?”杨玉不觉双泪交流,答道:“妾本姓邢,在东京孝感坊居住,幼年曾许与母姨之子结婚。妾之父授邓州顺阳县知县,不幸胡寇猖獗,父母皆遭兵刃,妾被人掠卖至此。”司户又问道:“汝夫家姓甚?作何官职?所许嫁之子,又是何名?”杨玉道:“夫家姓单,那时为扬州推官。其子小名符郎,今亦不知存亡如何。”说罢,哭泣不止。司户心中已知其为春娘了,且不说破,只安慰道:“汝今日鲜衣美食,花朝月夕,够你受用。官府都另眼看觑,谁人轻贱你?况宗族远离,夫家存亡未卜,随缘快活,亦足了一生矣,何乃自生悲泣耶?”杨玉蹙囗答道:“妾闻‘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虽不幸风尘,实出无奈。夫家宦族,即使无恙,妾亦不作团圆之望。若得嫁一小民,荆钗布裙,啜菽饮水,亦是良人家媳妇。比在此中迎新送旧,胜却千万倍矣。”司户点头道:“你所见亦是。果有此心,我当与汝作主。”杨玉叩头道:“恩官若能拔妾于苦海之中,真乃万代阴德也。”

说未毕,只见司理推门进来道:“阳台梦醒也未?如今无事,可饮酒矣。”司户道:“酒已过醉,不能复饮。”司理道:“一分酒醉,十分心醉。”司户道:“一分醉酒,十分醉德。”大家都笑起来。重来筵上,洗盏更酌,是日尽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