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相识(1)
念佳人、音尘别后,对此应解相思。
最关情、漏声正永,暗断肠、花影偷移。
料得来宵,清光未减,阴晴天气又争知。
共凝恋,如今别后,还是隔年期。
人强健,清樽素影,长愿相随。
——晁端礼《绿头鸭·咏月》
教我如何不想她
醉垂鞭
张先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中国对美女的评价自古就有“环肥燕瘦”的说法。环肥燕瘦,说白了就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据说,四大美女之一的杨玉环长得很胖,可谓是“丰乳肥臀”,但依然可以“回眸一笑百媚生”,足以使“六宫粉黛无颜色”。而历史上另一位著名的美女赵飞燕,却是生得瘦骨嶙峋,体态轻盈,犹如惊鸿照水,轻盈得能做“掌上舞”。当然,此二人之美只不过说明那个时代的审美趣味和封建帝王的喜好罢了,我们不妨再看看宝、钗、黛之间的感情纠葛。贾宝玉其实就是一个十足的叛逆青年,拿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最时尚、最前卫的代表。他对“弱柳扶风”的林黛玉怜爱有加,却对“脸若银盘”的薛宝钗也钟情不已,以至于见了林妹妹就忘了宝姐姐,见了宝姐姐又忘了林妹妹。而最终选择林妹妹,倒不是因为宝姐姐长得太胖,而是因为人家“林妹妹从来不说那些混账话”。由此可见,自古以来关于女性的美,从来就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
美,说得通俗一点,就是看着舒服;说得理论一点,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性显现;说得实际一点,就是五官端正;说得夸张一点,就是沉鱼落燕;说得唯物一点,就是生活的本原;说得唯心一点,就是闭月羞花;说得远一点,就是断发文身;说得近一点,就是新新人类……在宋代,文人有狎妓的爱好,俗话说家花没有野花香,所以也就有大量的文学作品是赠妓之作。张先的《醉垂鞭·双蝶绣罗裙》就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词人在一次酒宴上见到一位美丽的青楼女。她身着彩绣双蝶的罗裙,步态轻盈曼妙,罗裙飘飘,双蝶活灵活现,好似在花间翩然飞舞。这就是词人对这位青楼女的第一印象,也突出描写了她的服饰、步态特征。“朱粉”二句描绘出她的容颜:略施朱粉,淡妆素雅,仿佛是淡淡春意中绽放的一朵小花,给人一种清新淡雅的感觉。随着人物的走近,女子的美态、神韵都给词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细看”二句写词人与众宾客对女子的美态交口称赞:人人赞美她“柳腰身”,我则赞她“诸处好”。前者强调她腰身的柔婉、曼妙,后者则强调她浑身上下都显得那么和谐、优美,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这个道理吧。女子的舞姿、神韵如何呢?从“人人道”的间接反应和词人的主观感受中不难看出她舞姿的美妙。“昨日”两句似乎是离题横出之笔,但却是词人对女子优美舞容的强烈印象。“乱山昏”是形容她在舞蹈时,眼前的景象似乎是从群山中腾起缭乱、迷蒙的云霞,让人眼花缭乱。
全词表现了那个时代文人狎妓的诗酒风流生活。此词的意境之妙就在于亦真亦幻的情境。如“昨日”两句,很明显是脱胎于宋玉《高唐赋》,而从主人公所着的云衣生发,使人看了产生一种真中有幻的感觉,觉得她更加飘然若仙了。筵前赠妓之作,题材本属无聊,但是词人笔下的这幅美人素描还是相当动人的。妙处如“闲花”一句的以一胜多,“昨日”两句的真幻莫辨等。上阕的“闲花”意象,是出于客观的比较,是静态写意;而下阕的“乱云”意象,则是出于主观的感受,是动态传神。特别是“昨日”二句意象高妙,想象出奇,亦真亦幻,耐人寻味。这正是张先小令“韵高”的典型。
我们初次相见是在东池的酒宴上,她穿着一件绣有一对蝴蝶的罗裙。淡妆素抹,如同一朵颜色淡雅的小花,在春光中显得十分消闲。
仔细端详一番,才发觉她浑身上下都是那么和谐美好,让人不由得产生出爱怜之心,并非只是因为那柔细匀称的腰身,衣服上的图案则是更加动人,仿佛是黄昏时笼罩在云雾中的群山,烟云袅袅,犹如在衣服上平添了一片云彩。
宋代的文人与青楼女
提到宋朝,就不得不说宋词,谈到宋词,就不得不说宋朝的文人,说到宋词和宋朝的文人,就不能回避宋朝的青楼女。因为在宋代的文学作品中,青楼女的身影随处可见。瑰丽的宋朝以其妩媚的魅力超越了汉唐,然而在这个皇朝建立之初,从赵匡胤开始就受制于北方的强敌。宋朝拥有世界上最庞大的战争机器(160万军队),然而这却只是一个摆设,除了经常性的大溃败以外,还要为辽、西夏和极其残暴的金、元进贡惊人的巨额岁贡以乞求和购买和平。结果是宋朝开创了华夏首次被少数民族整体灭亡的先例,更以改变民族血性的国策成为中国文化的分水岭。在赵匡胤崇尚文人治国的国策指引下,宋朝浪漫萎靡的文风,犹如杨梅大疮般泛滥成灾,形成了宋朝表面发达实则衰弱的国风。宋词的浪漫华丽举世瞩目,风靡全球。可这浪漫的国风却使武将们提不动刀、上不得马,一个个酥筋软骨,听到敌情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继而望风而逃。而文人们则一个个卿卿我我,男欢女爱,在自我陶醉中作着精粹的描写。
宋代是“程朱理学”大行其道的时代,程朱理学是中国封建社会走向衰落的一种最保守的哲学思想。从宋朝开始兴起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压抑人性,既违反自然发展的规律,也违反了社会发展的规律。虽然借助封建统治者的权力向全社会强制推行,但其实那些道貌岸然的道学家却是另外一副嘴脸。就拿程颐、程颢来说,一次,他们同赴宴会,程颐一看座中有两个青楼女,便拂袖而去,而程颢却与主客尽欢而散。第二天,程颐谈到这件事情很不满意,程颢却强辩说:“某当时在彼与饮,座中有妓,心中原无妓;吾弟今日处斋头,斋中本无妓,心中却还有妓。”这种厚颜无耻的狡辩,在以后的岁月中成为了不少人为自己的淫行进行辩解的辩护词。
宋朝是一个市民社会,娱乐业十分发达,且分工明确。按照政府计划与市场的需求将青楼女分为了官妓、市妓、私妓,按类别分为艺妓、色妓等。她们一般都是才貌双全,而且有的人对琴、棋、歌、诗、书、画等都有很深的造诣,有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某一方面的艺术家了。官妓是最为人们所仰慕的,她们的品貌、学识、才智和艺术趣味都非常出众。
宋朝民营的青楼女业也是十分发达与活跃的。原因一是生活的富裕与社会的相对安定,有市场条件;二是人们开放的思想。宋朝有民间组织的“青楼女”选美比赛,叫“评花榜”。评委由风流才子、失意文人或鄙视功名的隐于市者担任。当时人们把青楼女当成参加科考的秀才,评选出来的青楼女分别授以状元、探花、榜眼等荣誉头衔。选美活动就是一次民间娱乐界的科举考试,这也反映了宋朝人思想的开放与灵活。
不管是北宋还是南宋的文人雅士,只要能填词,就说明起码是有一定经济基础的,最不济也有个一官半职。他们几乎与青楼女都有过一定关系,但是,他们所填与青楼女有关的词,不外是绮罗香泽之态、绸缪婉转之度,几乎没有真正从青楼女的生存处境考虑的。像晏欧等人的作品,大抵都是以其君子之心度青楼女之腹,看多了难免让人恶心。即便是柳永、晏几道、周邦彦这样一些人所作的哀悯青楼女的作品,也不过是他们自伤身世,借青楼女之悲抒己身之痛,在青楼女弱小堪怜的背影里寻找自己的影子而已,一句话——兔死狐悲罢了。
在大宋朝,即使是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纵然拥有三宫六院,也难以抵挡花街柳巷的诱惑。风流天子宋徽宗听说京师名妓李师师色艺双绝,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化名赵乙,带了重礼,前往烟花聚集的地方——镇安坊。老鸨李姥见来客出手阔绰,立即安排李师师来见,但李师师却摆谱,等了许久才出来。出来后,也淡妆不施脂粉,对客人不屑一顾。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拿出古琴,弹了一曲《平沙落雁》。宋徽宗顿时为之倾倒,但李师师却始终冷面相向。第二次造访,宋徽宗亮出了真实身份,这一回李师师一笑百媚生,弹了一曲《梅花三弄》。自此以后,宋徽宗便不时派人送去厚赐。为了幽会方便,他还命人从皇宫挖了一条地道直达镇安坊。宋代青楼女的魅力所在,由此可见一斑。大宋帝国日薄西山,国将不国,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大宋朝可谓是文风销魂铄骨,民风萎靡浮华。即使是富丽堂皇的宋词也难以遮掩整个社会的骄奢淫逸、糜烂透顶,更无法抵挡辽、西夏、金、蒙元对宋的杀戮与蚕食。当徽宗皇帝置三宫六院的嫔妃不理,却频频从狗洞巡幸妓院,去品尝李师师这道地方小菜,“国防部长”高太尉则亲自在门口站岗放哨时,边关的警报已千百次地警告这个糜烂透顶的王朝,金国铁骑就要血洗汴梁了!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诗经·卫风·硕人》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李白
《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相见不如怀念
鹊桥仙
秦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鹊桥仙:此调专咏牛郎织女七夕相会事。始见欧阳修词,中有“鹊迎桥路接天津”句故名,又名《金风玉露相逢曲》《广寒秋》等。双调,五十六字,仄韵。
纤云:织薄的云彩。
弄巧:指云彩在空中幻化成各种巧妙的花样。
飞星:流星。一说指牵牛、织女二星。
银汉:银河。
迢迢:遥远的样子。
暗渡:悄悄渡过。
金风玉露:指秋风白露。李商隐《辛未七夕》:“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忍顾:怎忍回视。
朝朝暮暮:指朝夕相聚。语出宋玉《高唐赋》。
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的故事,汉魏以来一直吟唱不绝。《鹊桥仙》原是为歌颂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而创作的乐曲,而秦观的这首《鹊桥仙》也正是吟咏这一神话的。
借牛郎织女的故事,表现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古已有之,如《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曹丕的《燕歌行》、李商隐的《辛未七夕》等等。宋代的欧阳修、柳永、苏轼、张先等人也都曾吟咏过这一题材,虽然遣词造句各异,却都因袭了“欢娱苦短”的传统主题,格调哀婉、凄楚。相形之下,秦观的这首词堪称独出机杼,立意高远。能够另辟蹊径,融写景、抒情和议论于一体,迥出前人之上。
这首词以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为依托,想象超出天外,而意境落在人间,构思极为巧妙。上阕重点叙写两星相会。“纤云弄巧”的美景与七夕良辰彼此衬托。星流如飞,可以看出相会心情的迫切,毕竟一年一次,等待太久,因此疾飞之中,恨意未消。歇拍以二星秋夕相逢与人间长相厮守作为对比,揭示出二星七夕相会的意义其实远在人间之上。上阕的境界轻柔超逸,写爱写恨都非常贴切到位。写佳期相会的盛况,“纤云弄巧”二句为牛郎织女每年一度的聚会渲染气氛,用墨经济,笔触轻盈。“银汉”句写牛郎织女渡河赴会的情节。“金风玉露”二句则由叙述转为议论,表达出词人的爱情理想:他们虽然难得见面,仍然是心心相印、息息相通,而一旦得以聚会,在那清凉的秋风白露中,他们互诉衷肠,倾吐心声,是那样富有诗情画意!这岂不远远胜过尘世间那些长相厮守却貌合神离的夫妻?
下阕则是写两星的依依惜别之情。“柔情似水”,就眼前取景,形容牛郎织女缠绵此情,犹如天河中的悠悠流水。“佳期如梦”,既点出了欢聚的短暂,又真实地揭示了他们久别重逢后那种如梦似幻的心境。“忍顾鹊桥归路”,写牛郎织女临别前的依恋与怅惘。不说“忍踏”而说“忍顾”,意思就变得更为曲折。“两情若是”二句对牛郎织女致以深情的慰勉:只要两情至死不渝,又何必贪求卿卿我我的朝欢暮乐?这一惊世骇俗、振聋发聩之笔,使全词升华到了一个崭新的思想境界。“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二句,不但对仗精工,而且体物细微,极写相会时的缱绻情态,让人如梦如幻,如痴如醉。“忍顾”句意思急下,“忍顾”实是“不忍顾”,旧恨刚消,新恨又生,来路转成归路,佳期翻成记忆,故其惆怅如此,怨叹如此。下拍两句复又振起,提出爱情的质量是以两情相悦的长久来衡量的,而并非是以朝暮相守的形式为依据的。显然,词人否定的是朝欢暮乐的庸俗生活,歌颂的是天长地久的忠贞爱情。在他的精心提炼和巧妙构思下,古老的题材化为闪光的笔墨,迸发出耀眼的思想火花,从而使所有平庸的言情之作黯然失色。这首词将抒情、写景、议论融为一体。意境新颖,设想奇巧,独辟蹊径。写得自然流畅而又婉约蕴藉,余味隽永。
全词写了牛郎织女的孤独寂寞,但在寂寞中有提升;写了牛郎织女的忧伤,但忧伤中又有超脱。这种有入有出的抒情方式明显是受到苏轼等人的影响。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沈际飞《草堂诗馀正集》说:“七夕以双星会少别多为恨,独谓情长不在朝暮,化臭腐为神奇。”确实,古往今来涉及此题材的作品,大多哀怨满纸,鲜有达观之辞,或以七夕一会胜却人间无数的,辗转相承便成俗套。从这个角度说,沈际飞以“化臭腐为神奇”之语评说秦观此词,并非虚誉。
纤细的彩云在卖弄她的聪明才智,精巧的双手编织出绚丽的图案;隔着银河的牛郎织女在等待着相见,暗暗传递着长期分别的愁怨。银河啊,尽管你迢迢万里,渺无边际,今夜,他们踏着鹊桥在你河边会面。金色的秋风,珍珠般的甘露,一旦闪电似的相互撞击便会情意绵绵。摄魂夺魄的蜜意柔情,秋水般澄澈,长河般滔滔不断;千盼万盼盼来这难得的佳期,火一般炽热却又梦一般空幻。啊,怎能忍心回头把归路偷看——真希望喜鹊搭成的长桥又长又远。只要两个人心心相印——太阳般长久,宇宙般无限;尽管一年一度相聚,也胜过那朝朝欢会,夜夜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