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彩图精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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邶风

◎柏舟◎

汎彼柏舟[1],亦汎其流。耿耿不寐[2],如有隐忧[3]。微我无酒[4],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5]。亦有兄弟,不可以据[6]。薄言往愬[7],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8],不可选也[9]

忧心悄悄[10],愠于群小[11]。觏闵既多[12],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13]

日居月诸[14],胡迭而微[15]。心之忧矣,如匪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注释】

[1]汎:浮行,漂流。[2]耿耿:不安的样子。[3]隐:深。[4]微:非,不是。[5]茹(rú):容纳。[6]据:依靠。[7]愬(sù):同“诉”,告诉。[8]棣棣:雍容娴雅的样子。[9]选:退让。[10]悄悄:忧愁的样子。[11]愠(yùn):恼怒,怨恨。[12]觏(gòu):遭逢。闵(mǐn):忧伤。[13]寤:交互。辟(pì):捶打。摽(biào):垂胸。[14]居、诸:语气助词。[15]迭:更替。微:无光。

【赏析】

关于《柏舟》一诗的主题,有两种说法,有人认为它是弃妇对不幸命运的控诉诗,还有人认为这首诗表现的是怀才不遇、遭人谗害的君子内心的痛苦。细读此诗,诗中“亦有兄弟,不可以据”的情形和“如匪澣衣”的比喻,更像女子的诉说,所以把《柏舟》看作弃妇诗应该更合适。

周代的纲常伦理还没有后世那么顽固,但夫权已经开始显露它的威力了。诗中女子的不幸遭遇就是夫权压制下的产物。开头兴句以柏舟为喻,形容出女子的艰难处境。《诗集传》说:“妇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言以柏为舟,坚致牢实,而不以乘载,无所依薄,但泛然于水中而已。”女子说自己就像柏木做的舟,坚固牢实,然而难以承受重负,在水上四处漂泊,没有依傍。柏木是具有芬芳气味的佳木,以柏舟作喻,似乎还暗示着主人公是具有美好品质的女子。家庭是古时女子生活的全部和一生的寄托,失去家庭的依靠,主人公的痛苦可想而知。“耿耿不寐,如有隐忧”,便是她精神状态的写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酒的麻醉作用可以使人暂忘不快,遨游于逍遥之境,可是对这个女子来说,酒丝毫不能排解她的隐忧,足见其隐忧之深。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茹”意为容纳,想来主人公已经承受了太多苦痛,再也无法容忍下去,因此对丈夫说:“我的心不是镜子,不可能什么东西都容纳得下。”话中暗含不屈的锋芒,不同于低眉顺眼的普通女子。在夫家受到不公待遇的主人公,想到了向娘家人求助。“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怎奈人情淡薄,兄弟们不仅不同情她,还怒气相加。见弃于夫,又得不到手足的理解,这让女子本来就痛苦不堪的心灵又添一层伤痛。

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主人公也没有一点向丈夫屈服的意思。第三段接连两个比喻显示出她不可动摇的决心:“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我的心不是石头,也不是席子,岂能按别人的意志行事!我虽不容于人,但我的尊严谁也别想践踏。这几句字字铿锵有力,落地有声,一个坚持自我、性情倔强的弃妇形象凛然于前。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前面几节女子倾诉自己离开夫家的悲惨经历,至此才说出见弃于夫的原因。“群小”即众妾,原来主人公被丈夫抛弃是由于众妾的中伤陷害。众妾在丈夫面前不断毁谤她,致使她最终失去丈夫的宠爱。“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饱受“群小”欺凌的女子,常常独自品尝其中的辛酸,心中愁闷不已,只有抚心捶胸,暗自伤神。

“日居月储,胡迭而微”,诗中女子极度痛苦又哭诉无门,觉得自己的遭遇实在悲惨,带着这样凄惨的心境去观自然,便觉得连日月都暗淡无光了。正是“以我观物,则万物皆着我之色彩”。“心之忧矣,如匪澣衣”,心中的忧伤就像脏衣服一样,怎么都洗不干净,再次强调心中隐忧不仅深沉,而且无法摆脱。似乎人在现实中得不到解脱时,就格外渴望自由,希求不受现实束缚。诗中女子也流露出这种念头,她不堪忍受隐忧的折磨,希望能够奋飞,可是“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她虽然不肯向现实折腰,但又无法改变自己的处境,于是之前无比的愤怒到这里只好化作无可奈何的叹息了。

此诗感人之处在于,它使人看到一个遭遇不幸却仍保持倔强性格的女性形象。有人也许责怪诗中主人公没有采取实际行动,不懂得反抗,岂知在彼时的环境下,不顺从便是一种反抗。她作为一个受制于人的弱女子,没有顺从他人的意志,已属难能可贵。

在无数逆来顺受的传统妇女中,这样一个个性鲜明的女子形象的出现,委实让人心灵为之一动。很多时候,人在现实面前无能为力,软弱如同随风摇摆的芦苇。但是可贵之处在于,人会思考。一个人可能摆脱不了不公命运,避免不掉落入陷阱,但是只要还有思想,他的存在就有意义和价值。如同诗中的弃妇,可能她无法挽回被弃的命运,但至少她没有委曲求全地向现实低头,她的愤怒和忧伤说明这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仅这一点就足以让人敬佩了。

◎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1]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2]。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3]。我思古人[4],俾无[5]

[6],凄其以风[7]。我思古人,实获我心[8]

【注释】

[1]曷:何。已:止。[2]裳:下衣,形状如今天的裙子。[3]女(rǔ):同“汝”。治:缝制。[4]古人:故人,指已亡故之人。[5]俾(bǐ):使。(yóu):过失。[6](chī):细葛布。绤(xì):粗葛布。[7]凄:凉而有寒意。[8]获:得。

【赏析】

《绿衣》是后世悼亡诗的开山之作,它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十分巨大的影响力,晋朝潘岳的《悼亡诗》便深受其影响。《绿衣》在诗文的表现手法上也为后世作出了示例。中国古代文学的文体十分纷繁复杂,有论辩、序跋、奏议、书说、赠序、诏令、传状、碑志、杂记、箴铭、颂赞、辞赋、哀祭等十三大类。悼亡诗其实并非一种文体,它只是文学作品中的一种泛类,一定要分类的话,可以勉强把它归类于哀祭。

这首诗是一首简单哀悼亡妻的诗,读者可以从中体会到诗人的心情和诗的意境。

《绿衣》所哀悼的对象是亡故的妻子,诗人通过睹物思人的方式表达出对亡故妻子的思念之情。这是在哀悼诗中最为常见到的一种方式,也是最容易引起人们感情共鸣的方式。

当亲朋好友去世之后,陷入深深的悲痛中的人,每当看到亡者生前所用的事物时,哀伤之情都会再次涌上心头,《绿衣》就为我们描述了这样一幅场景:一位男子失去了自己的爱妻,每当他看到亡妻生前亲手为他所做的有着黄色衬里的绿色上衣时,他就感到无限的哀伤,那一针一线都是爱妻对他的心意,睹物思人,一想到转眼间和自己情意缠绵,心意相通的妻子就永远和自己天人永隔,他就感到悲痛不已,从今往后他将要独自面对人世间的纷纷扰扰,身旁再无妻子温暖的安慰和呵护了。这些都使得这首诗有了一种凄寂而清冷、衰颓而黯淡的美感。它展现了诗人对亡妻的深厚感情,以及诗人创作此诗时的心情。

想要了解蕴含在诗中的深厚感情,就必须要将各个章节结合起来看。《绿衣》共有四节,诗人运用重章叠句的手法,来逐步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是说诗人睹物思人,把亡妻为他做的衣服拿起来看。因为思念妻子,所以他将衣服翻过来翻过去地看,可见他的心情之忧伤。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亡”,此时诗人一边翻看着衣裳,一边回想起妻子活着时的一些情景,那些情景历历在目,那些温馨的回忆是他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悲伤也变得永无止境了。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兮”,写诗人正在细心看着衣服上的一针一线,他从每一针每一线中都感受到了妻子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这时,他想到妻子生前总是会在一些事情上给他意见和劝告,而这些劝告总是恰到好处,帮助他避免出现过失。如今回想起来,他才深深感受到这种劝说背后所包含的深厚感情。

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诗人在妻子去世之后就手足无措地过着日子。妻子还在世时,他的生活起居都是由妻子照顾的,穿衣吃饭都是妻子为他操心。现在妻子去世了,但是诗人却没有摆脱对妻子的依赖,他没有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即使已经天寒地冻了,他还穿着夏天的衣服,直到实在冷得受不了了,才想到要找保暖的衣物,而找到的又是妻子亲手为自己缝制的衣服,这就更加勾起了他对妻子的思念,因而心情也就愈加哀伤了。

《绿衣》是一首充满了浓浓哀伤之情的哀悼诗,它表达的是诗人对亡妻的无限思念。对于诗人来说,亡妻是谁都无法取代的,所以,他失去妻子的悲伤,永远无法终止。

◎燕燕◎

燕燕于飞[1],差池其羽[2]。之子于归[3],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4]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5]。之子于归,远于将之[6]。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7]。瞻望弗及,实劳我心[8]

仲氏任只[9],其心塞渊[10]。终温且惠,淑慎其身[12]。先君之思[13],以勖寡人[14]

【注释】

[1]燕燕:即燕子。[2]差(cī)池:不整齐。[3]于归:出嫁。[4]涕:眼泪。[5]颉(jié):上飞。颃(háng):下飞。[6]将:送。[7]南:南方。[8]劳:使操劳。[9]仲:排行第二。氏:姓氏。任:信任。[10]塞:诚实。渊:深厚。[11]终:既,已经。[12]淑:善良。慎:谨慎。[13]先君:已故的国君。[14]勖(xù):勉励。寡人:寡德之人,庄姜自称。

【赏析】

清代诗人王士禛将《燕燕》一诗推举为“万古送别之祖”(《带经堂诗话》)。在所有的情绪中,离愁应该算是一种凄美绝伦的感受。

“别离”是我国古典诗歌中歌咏的重要内容。《燕燕》开创了一个诗风,引领了一个时代,文人骚客相继吟咏着挚友离别之感,牵动着人们的心弦。从王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珍重,以及李叔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依依不舍中,仍旧依稀可辨《燕燕》的影子。

诗开首以飞燕起兴,它们唧唧喳喳,追逐打闹,作者用此乐景反衬哀情,这便是作者的高明之处。明代陈舜百在《读风臆补》中评价道:“‘燕燕’二语,深婉可诵,后人多许咏燕诗,无有能及者。”全篇三节重章复唱,循序渐进,更将哀情刻画得入木三分。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燕子不时在天空中盘旋,呢喃着,追逐着,像是约好要一起去赴会,又像商量着要见什么客人,油黑的羽毛长短不齐,莺莺的叫声时落时起。此处开篇比兴,将活泼的小燕子作为乐景的主角。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哥哥与妹妹感情笃厚,今天妹妹就要远嫁了,身为储君的哥哥心中自是百感交集,有几分不舍更有几分惦念,恋恋不舍地把妹妹远远送至郊外,直到看不见妹妹的身影时,一直伫立着目送妹妹的哥哥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妹妹出嫁,哥哥送了一程又一程,然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于是一幅感人的画面呈现在眼前:“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清人陈震在《读诗识小录》中说:“哀在音节,使读者泪落如豆,竿头进步,在‘瞻望弗及’一语。”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燕子唧唧喳喳叫个不停,飞过来飞过去,与妹妹相互道着珍重之后,看着妹妹远去的背影,一时感慨万千,潸然泪下。燕子也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低头诉说着愁怨,再往前走把妹妹送到了南边,看着妹妹逐渐消失在视线里,哥哥的心悲伤不已。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为何如此牵肠挂肚?“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原来妹妹善良、诚实、重情重义,性情温柔而又和善,从不与兄长相争,平日里修身养性,有良好的学识和素质,为人处世小心谨慎,临行前还不忘提醒哥哥不要忘记先王的嘱托和厚望,一句句真诚之言勉励着哥哥做百姓的好国君。

此文在写法上也颇为独特,先概括描述,给大家一个总体的印象,最后再写人物的语言。整篇文章静中有动,生动鲜活。在布局谋篇上也十分讲究,全文共四章,前三章一直未交代被送对象,只是用极大笔墨去点染惜别气氛,给读者一个想象的空间,在最后一章陡然点出被送对象,给人恍然大悟之感,采用倒装之法,耐人寻味。

《燕燕》一诗之所以得人心,在于它的情真意切。四章由虚到实,最后一章清楚交代,妹妹不但个人修养高,而且视人如视己,堪比高风亮节之士。此处也从侧面反映了古代先民对女性的至高评价。

◎日月◎

日居月诸[1],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2],逝不古处[3]。胡能有定[4],宁不我顾[5]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6]。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7]。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8]。胡能有定,俾也可忘[9]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10]。胡能有定,报我不述[11]

【注释】

[1]居、诸:语气助词。[2]之人:这样的人。[3]逝:语气助词。[4]胡:怎么。定:止。[5]宁:难道。顾:顾念。[6]冒:覆盖,照耀。[7]相好:和我交好。[8]德音:好话。[9]俾:使。[10]畜:养育。[11]不述:不遵循义理。

【赏析】

弃妇的幽怨是《诗经》里说不完的话题,《柏舟》里的女子以柏舟为喻,诉说自己的不幸;《日月》里的弃妇则将怨愤诉诸日月。

日月一照白昼,一映黑夜,是人间最光明的事物。人类自出现以来,就一直将日月视为最威严的圣物,赞美日月之光明伟大。只要头上有太阳和月亮的光辉,人们就能安心地劳作生息。而一旦看到日月的异常变化,先民们便惶恐不安,以为自己做了违背天理的事,引起了日月的愤怒,所以日食和月食总让他们恐惧万分。人有这样一种心理:当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困难时,就倾向于向最崇敬的事物倾诉、呼告。所以日月总是先民倾吐心声的对象。诗中的弃妇就选择了呼日喊月这种申诉不幸的方式。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太阳和月亮光辉熠熠,高悬苍穹,照耀着广袤的土地。诗一开头就营造出了一个光芒万丈、广阔辽远的意境: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光明、美好,可是就在这个光明的世界里,生活着一个痛苦万分的妇人,她被丈夫抛弃,每天独守空房,凄苦无处诉说。“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日月如此光明,怎么看不到这样一个负心汉的存在?他弃我而去,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为什么现在的他心性不定,不再顾念我这个妻子了?一连三次发问,可见其情绪之激切。

接下来弃妇对日月说:“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怎么竟有这样的人,说变就变,再不与我亲近。他性情改变如此大,甚至于都不再答理我了。此章在意思上与第一章相差不大,是对自己遭遇的反复申诉。

许是心中苦闷压抑得太久,弃妇两次申诉仍不能平息胸中悲愤,于是第三章继续咏叹,可谓“一诉不已,乃再诉之,再诉不已,更三诉之”(方玉润《诗经原始》)。但是与一二章不同,此章弃妇进一步指出丈夫不只是对自己变心,而是“德音无良”。丈夫的变心与日月东升西落的恒常之态相比,显得那样轻易,使人心酸。“胡能有定,俾也可忘”,她虽然看出丈夫身上从前的良好德行已经不在了,但是还希望有一天他能回心转意,变回以前那个她可以仰望的夫君。

可是弃妇再怎么呼告,都减轻不了心中的幽愤。无可奈何之时,她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父兮母兮,畜我不卒。”婚姻是父母所定,然而女子一旦出嫁就只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父母也没有权力干涉。所以,弃妇此时只有向父母诉说丈夫对她半路变心的悲惨事实,再无他法。经历了那么痛苦的诉说,到最后弃妇还是忍不住质问她的丈夫:“胡能有定,报我不述。”你的心什么时候才能定下来啊?连一句话也不跟我讲!

从第一章到第四章,思妇章章发问,其中最核心的问题就是“胡能有定”。“定”也许是弃妇希望得到的和美夫妻关系,也许是希望丈夫心性安定,不再日日不归。从全诗来看,弃妇的丈夫久不归家,又并非远征或外出谋生,很有可能是另有新欢,所以弃妇才说丈夫“德音无良”。四次问“胡能有定”,其中有对丈夫喜新厌旧的责问,更隐含着弃妇期望丈夫回心转意的无限痴心。

“天”字出头便是“夫”,在女子以夫为大的时代,丈夫就是生命里光辉的日月。丈夫离开自己对她们来说,犹如大地失去了天上的日月,万物皆会丧失生命。没有丈夫的光辉照耀,妻子们的生活将从此陷入黑暗,无所仰望。在这样的背景下,弃妇的悲惨呼告就再正常不过了。

◎终风◎

终风且暴[1],顾我则笑[2]。谑浪笑敖[3],中心是悼[4]

终风且霾[5],惠然肯来[6]。莫往莫来[7],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8],不日有曀[9]。寤言不寐[10],愿言则嚏[11]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12]。寤言不寐,愿言则怀[13]。

【注释】

[1]暴:疾风。[2]则:而。[3]谑:戏谑。浪:放荡。[4]中心:心中。悼:烦忧,害怕。[5]霾(mái):沙尘飞扬的景象。[6]惠然:友好的样子。[7]莫往莫来:不相往来。[8]曀(yì):阴云密布。[9]不日:不见太阳。有:同“又”。[10]寤:醒着。寐:睡着。[11]嚏(tì):打喷嚏。[12]虺(huǐ)虺 :雷声。[13]怀:思念。

【赏析】

《诗经》特别善于揣摩女性心理,这首《终风》将一个热恋中女子既爱且怨的微妙心理描写得相当透彻。

一、二两章的起兴句分别是“终风且暴”、“终风且霾”,三、四章的起兴句为“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和“曀曀其阴,虺虺其雷”。看起来,这是一种风雷交加的阴晦天气,暗示着全诗哀怨、低沉的情感基调。其实,纵观《诗经》所有诗篇,凡是兴句中涉及风、雷、雨、雪的,都与相会、怀人之事有关。

第一章用“终风且暴”的天气兴起怀人之意。“终风且暴”的意思就是“既刮着风,又下着雨”。在这样风雨凄凄的天气下,女子陷入了对恋人的思念。她想到了两人相处时的情景,“顾我则笑”。女子所恋之人对她应该也有情意,所以才会“顾我则笑”。可能就是这一笑让女子下定了决心,毅然投入到与对方的热恋中。

关于“谑浪笑敖”的含义,很多人以为是指男子和诗中主人公在一起时,言行轻佻侮慢,也由此认为这是女子“中心是悼”的原因。但另有人认为,“谑浪笑敖”并非此意,只是戏谑之态。《尔雅》也说:“谑、浪、笑、敖,戏谑也。”

两种说法都有道理,而后面一种解释从逻辑和情感认同上讲或许更能为人接受。女子和恋人在一起时,互相取笑打闹,十分开心。而通常情况下,相处的时光越快乐,就越显得别后凄凉。因而女子在别后想起欢娱时光时“中心是悼”。“悼”不是哀伤,而是怀念。

思念之情一起,就一发不可收拾。第二章承前面“中心是悼”之意,描画思念之意在女子心里的发展状态。“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坠入情网的女子当然希望能够时时见到心上人,可是身为女子,她又不能主动前去,所以盼望对方“惠然肯来”。然而她未能如愿,恋人并没有如期而至,这多少让人感到失望,暗生怨意。“莫往莫来,悠悠我思”,心上人不来致使女子的思念更加强烈,无穷无尽,绵绵不绝。

三、四两章相思之情继续疯狂地生长,已经发展到影响到主人公正常生活的程度,使之“寤言不寐”,不能安然入睡。“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外面还在刮风,天色十分昏暗,如同散不开的思念。女子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她听说如果有人被别人思念,就会打喷嚏,因此痴心地希望此刻恋人正在打喷嚏。这样一来,他就知道女子在强烈地思念他了。也许这个喷嚏还会提醒他前来与女子相见呢。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风雨还在继续,女子仍不能眠。她很可能在为心上人未能“惠然肯来”而耿耿于怀,埋怨的同时翻来覆去地揣摩对方的心意。男方既然“顾我则笑”,说明他对女子有点动心,只不过他投入的心思可能不如女子那样多,他对女子的思念远没有女子对他那么强烈。想到这里,主人公不禁发愿“愿言则怀”,希望他也正在思念我,不要让我白白付出感情。

《终风》是一个热恋女子的心曲,含蓄曲折,层次分明,尽显恋爱中的女子炽热缱绻的情思:她遏制不住对恋人的思念,期待与之相见;又苦恼于对方不如约前来,以至于自己太过相思,夜不能寐,颇有怨尤之意。这种复杂细腻的心理,正是为情所恼的少女特有的情态,别有一番情致。

◎击鼓◎

击鼓其镗[1],踊跃用兵[2]。土国城漕[3],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4],平陈与宋[5]。不我以归[6],忧心有忡[7]

爰居爰处[8],爰丧其马[9]。于以求之[10],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11],与子成说[12]。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13],不我活兮[14]。于嗟洵兮[15],不我信兮[16]

【注释】

[1]镗(tāng):鼓声。[2]踊跃:双声连绵词,跳跃,表示高兴。[3]土国城漕:卫国大兴土木,筑造漕城。[4]孙子仲:人名,统兵的主帅。[5]平:和,调停。陈与宋:陈国与宋国。[6]不我以归:即不以我归,意思是长期不许我回家。[7]忡(chōng):忧愁。[8]爰(yuán):何处,哪里。[9]丧:丧失,此处有跑失之意。[10]于以:于何。[11]契阔:聚散。[12]成说:誓约。[13]于嗟:感叹词。[14]不:不许。[15]洵:信用。[16]信:古伸字,此处指伸说。

【赏析】

《击鼓》是一首与战争有关的诗,至于究竟是哪次战争,历来说法不一。有的说诗中战争指卫王呼吁联合宋陈讨伐郑国之事,有的则认为这是卫穆公时宋国伐陈、卫国救陈之事。其实,这首诗的典型意义在于,它道出了普通百姓对战争的怨恨,至于诗的背景是哪次战争,对欣赏这首诗的艺术价值并没有多大影响。

《击鼓》全篇用“赋”的手法,叙述战争的过程和将士对妻子的思念。全诗共五章,叙述一个远征南方、不能归家的将士对战争的怨尤之情。诗从出征开始写起,“击鼓其镗,踊跃用兵”。作者没有直接把出征的场面展示出来,可是那雷鸣般的声声战鼓,分明告诉大家,战事已起,无数男丁就要被发往战场浴血奋战了。以“踊跃”二字形容用兵,犹言在战鼓的激励下,士兵们积极进行演练,战争的紧张气氛弥漫其间。在众多出征士兵里,就有诗中的主人公。他不幸被派往战场,内心十分忧伤。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战争将至,到处都是修筑防御工事的苦役。但是在主人公看来,修筑工事虽然辛苦,却可以不用离开家乡;而远征作战,不知何时回家不说,一旦战死沙场,就永远等不到回家那一天了。用一个“独”字,把自己的命运同修筑城池的苦役相比,更显遭遇的不幸。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诗中主人公说带领他们南征的将领是孙子仲,征战之地是陈国和宋国。这意味着他将长期戍守在异地他乡,想到归期无望,他怎么不忧心忡忡?

征战之人不仅饱受久不能归的精神折磨,还要承受奔波无定的战争给肉体带来的折磨。“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东征西战的过程中,将士们居无定所,行军至何处,便在何处席地而眠。就连睡梦中也要保持高度警惕,以防半夜遇到紧急情况。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中有这样的诗句:“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想来《击鼓》中这位士兵也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吧。更不幸的是,主人公于战争的混乱之中丢失了战马,经过艰难寻觅,终于在树林中找到马匹。其实,好马不服拘束、喜欢驰骋,不正如征夫不愿久戍、渴望回家的心情么?再换个角度看,战马跑失似乎也暗示了主人公思家过甚,以致精神恍惚、失魂落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大多数人对《击鼓》一诗并不熟悉,但是这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恐怕就无人不知了。至此,诗由叙述征战的艰苦生活转入对往事的深情回忆。

主人公与妻子感情深厚,他曾经对妻子立下誓约:此生无论生死聚散,我都会握紧你的手,跟你白头偕老!人生变幻无常,能够经受时间的考验,平平淡淡相守一生的人实在不多。海誓山盟本来就是无法实现的戏言,而跟那些海枯石烂的誓言相比,这句“与子偕老”就显得朴实、真挚得多了。

可是当初立下约定时,主人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美好愿望会被突来的战争搅得粉碎。“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人如果可以一直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但怕就怕在回到悲惨的现实,而且回忆越美好,现实就越显绝望。当读诗之人还在为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感动得一塌糊涂时,主人公已经回到了现实,他悲哀地说:我们相隔太遥远,不知道哪天才能相见;我们分别太久了,无法实现当初的誓言。沉痛、怨恨之情可见一斑。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么真诚、朴素的愿望。可是征夫竟没有实现这个愿望的机会,而导致征夫失约的正是无休无止的战争。等待征夫和他妻子的很可能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命运。《击鼓》也许只是一个士卒厌战、思归的心声,却喊出了无数儿女渴望安定、平静生活的真切愿望。

◎凯风◎

凯风自南[1],吹彼棘心[2]。棘心夭夭[3],母氏劬劳[4]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5]。母氏圣善[6],我无令人[7]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8]。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睆黄鸟[9],载好其音[10]。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注释】

[1]凯风:和风。[2]棘:酸枣树。[3]夭夭:树木娇嫩的样子。[4]劬(qú)劳:劳累。[5]棘薪:可以当柴烧的酸枣树。[6]圣善:明事理,有美德。[7]令:善。[8]浚(jùn):卫国地名。[9]睆(xiàn huǎn):美丽,好看。[10]载:传载。

【赏析】

中国古人信奉“百善孝为先”的美德,这首《凯风》就是古代先民孝敬之心的反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第一章言母亲抚育幼子,十分辛劳。“凯风”是从南方吹来的和暖之风,可以滋养万物,这种品性也正是不辞辛劳、养育儿女的母亲所具有的;酸枣树初发芽时树心红赤,“棘心”即是幼小的酸枣树,比喻年幼的儿子。“棘心夭夭”象征幼小却茁壮成长的儿子们,小酸枣树在“凯风”的吹拂下枝干渐壮,幼子的健康成长则是母亲艰难抚养的结果。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第二章与第一章的前两句一字之差,由“心”变为“薪”意味着枣树长成,已经可以当柴烧,比喻儿子在母亲的养育下长大成人。可是凯风吹拂下长大的枣树,却只有薪柴之用,没有更多的好处;母亲辛苦抚养成人的儿子,也像这枣树一样,不能给母亲任何报答。“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正是儿子对自己不成材,辜负母亲“圣善”养育之恩的自责。

诗人似乎觉得这样还不足以表现人子的惭愧自责之心,于是三、四两章改换角度,加深自愧之意。“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寒泉自浚邑流出,它清凉的泉水反过来可以滋润浚邑;儿子七个,让母亲辛勤操劳,却不能替母亲分忧解难。“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好看的黄鸟传来好听的叫声;母亲有七个儿子,却没有一个能够安慰她的心。寒泉、黄鸟不通情意,尚且还能有所回报,我们做儿子的竟不能为母亲做点什么,真是连泉水、黄鸟都比不上。

比兴是《诗经》的独特魅力所在,这首诗可以说将《诗经》的比兴手法发挥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四章里每章的一二两句都是兴句,但作用有所不同。对于《诗经》比兴手法的定义,人们一直纠缠不清,或混为一谈,或主张截然对立。其实,比、兴是有所区别的,但又是常常一起出现,互为补充。而更多时候,比与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合状态。

《凯风》中的起兴即为一种“兴中有比”的浑融状态,用清代姚际恒的话说就是“兴而比也”。“凯风自南,吹彼棘心”和“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是兴句,同时也是比喻句。主人公看到和暖南风吹拂下蓬勃生长的酸枣树,不禁联想到自己的母亲。她犹如徐徐而来的和风,为教养儿子长年辛劳不息,她明白事理,善良慈爱,可是我们这么多兄弟就跟那些酸枣树一样,没有一个栋梁之才,实在有愧于母亲多年的辛勤养育。

单纯的比句是以彼物喻此物,以好比好,以坏比坏。而兴中有比时,既可以以好比好,也可以以好反衬不好。此诗三、四章的兴句发挥的正是这种反衬作用。陈奂《诗毛氏传疏》说“:后二章,以寒泉之益于浚,黄鸟之好其音,喻七子不能事悦其母,泉鸟之不如也。”正好指明了寒泉、黄鸟两句的反比之意。

可以说,比兴手法天衣无缝的配合,成功构造了《凯风》鲜活的形象世界,使平淡的主题具有了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

古人对“孝”的要求非常高,即使至孝之人也常常觉得自己对父母还有很多亏欠之处,说自己不孝的人往往是那些至孝之人。诗中主人公反复咏叹母亲的辛劳,责备自己和兄弟们不能让令母亲感到欣慰,应该也是这种心理。其实,正如《游子吟》说的那样,“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父母的养育之恩恐怕是儿女永远也无法报答的。子女可能无法用同等的关爱去报答父母,但是无论如何,像此诗主人公这样念念不忘母亲的恩德,应是孝道的一项基本内容。

◎雄雉◎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1]。我之怀矣,自诒伊阻[2]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3],实劳我心[4]

瞻彼日月[5],悠悠我思[6]。道之云远[7],曷云能来。

百尔君子[8],不知德行。不忮不求[9],何用不臧[10]

【注释】

[1]泄(yì)泄:慢慢飞的样子。[2]诒(yí):留。伊:语气助词。阻:阻隔。[3]展:诚实。[4]劳:劳苦。[5]瞻(zhān):看。[6]悠悠:绵绵不绝。[7]云:语气助词。[8]百:众多。[9]忮(zhì):害人,忌恨。[10]臧(zāng):善。

【赏析】

古代时有战争发生,频发的战争下就出现了“思妇”这一特殊群体。思妇的哀怨占领了我国古典文学的一方阵地,《诗经》则是这块阵地上率先的开辟者。这首《雄雉》便是以一位贵族少妇思念远行丈夫的诗。

古时女子无论身份如何,一旦嫁人,生活的核心就只有丈夫。丈夫在家,则唯命是从;丈夫远行,则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对他的思念上,一草一木、一虫一鸟都能勾起她们的无限愁思。这首诗的主人公就被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雉勾起了对离家丈夫的思念。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一只雄雉在主人公面前舒畅地拍打翅膀,一副振翅欲飞的架势。一来这是一只形单影只的雄雉,身边没有雌雉的陪伴,如同分别两地的主人公和她的丈夫;二来雄雉展翅飞翔,是要离开女子所在之地,就好像丈夫当时离开她一样;再者,雄雉性情耿介,古人常用其品性比喻君子,见到有君子之德的雄雉,思妇自然联想到她有着君子品性的丈夫了。所以看到这只雄雉,主人公便止不住开始怀念久别未归的夫君。可是丈夫远在他方,也许根本不知道家中妻子的思念,思妇也无法把思念之情对别人倾诉,想到这里,她更加忧伤地说:“我之怀矣,自诒伊阻。”意思就是,我怀念夫君,是自寻离愁、空自悲伤。

雄雉此时已经飞到空中,鸣叫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而随着鸣声的消失,雄雉的身形也消失在思妇的视线里。“雄雉于飞,上下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这由近而远、由大而小的啼叫和逐渐消失的雄雉之影,恰似当初丈夫渐行渐远,最后不见其形、不闻其声的情形,扰得思妇心绪不宁,思念之情由此更加强烈。“展矣君子,实劳我心”,“展”和“实”是强调之辞,极言思妇因为极度思念夫君,已经身心疲惫。

雄雉已经飞走,主人公的视点转到了日月之上,就有了这句“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她既思念丈夫,必定时时盼望丈夫归来,在她的等待过程中,日月不知道升起落下了多少回。日月来往起落,意味着时间一天天流逝。都说时间能使人忘记一切,可是思妇悠悠的思念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如日月一般长久,丝毫未变。思妇实在太想念丈夫,迫切希望他早日归来,可是“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山高水远,回来的道路阻隔重重,谁知道他哪天才能回来?只好日复一日等下去。

有意思的是,在诗的最后,主人公不再继续抒发她的怀人之苦,却换了一种教训和埋怨的语气,大发内心的不满。“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百尔君子”指的是包括思妇丈夫在内的所有统治者,思妇斥责他们“不知德行”,因为丈夫是因征战而离家,而征战正是这些“君子”们作出的决策。这种决策使多少男子被迫离家,给许多像主人公这样的女子带来了痛苦,自然不是有德之行。接着,主人公又说:“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意思是,如果你们不制造这种使人忌恨的战争,丈夫怎么会陷入久战的泥淖中,也不用长期与家人分离了。

思念太久便心生怨恨,是人之常情,《诗经》里多有表现。李白写过一首《春思》,也是描写思妇的一曲绝唱“: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本来当丈夫怀归时,思妇应当感到高兴才是,可是她却说“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这也是思念太久的缘故。与夫君别离期间,思妇不知道盼了多少日子,才好不容易盼来征人“怀归”的日子,其中的煎熬与酸楚,说“断肠”恐怕并非夸张。两首诗相隔一千年,但都道出了千古痴心女子思之深、责之切的共同情感心理。

◎匏有苦叶◎

匏有苦叶[1],济有深涉[2]。深则厉[3],浅则揭[4]

有弥济盈[5],有雉鸣[6]。济盈不濡轨[7],雉鸣求其牡[8]。雝雝鸣雁[9],旭日始旦[10]。士如归妻[11],迨冰未泮[12]

招招舟子[13],人涉[14]。人涉否,须我友。

【注释】

[1]匏(páo):葫芦。[2]济:水名,源出河南济源县王屋山。[3]厉:不解衣涉水。[4]揭(qì):提起下衣渡水。[5]弥(mí):水满的样子。盈:满。[6]:雌雉的叫声。[7]濡:沾湿。轨:车轴的两端。[8]牡:雄性的野鸡。[9]雝(yōng)雝:大雁的和鸣之声。[10]旦:天亮。[11]归妻:娶妻。[12]泮(pàn):冰解。[13]舟子:摆渡的船夫。[14]卬(áng):我。否:不(渡河)。

【赏析】

“匏”是葫芦类的一种植物,味苦。到八月成熟之时,可以将中心的瓤挖去,外面坚硬的壳可用作渡水的工具。诗一开篇,“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正值炎热的八月,葫芦叶子干枯,内部已然成熟。济水深处也得渡。“深则厉,浅则揭。”要是水深,那就没办法,只能沾湿了裙角缓缓地过河;水浅的话,那就提起裙角步履轻盈地大步向前。简简单单六个字,恰切地写出了女主人公的大胆、勇敢和聪慧。

“有弥济盈,有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济水丰盈得仿佛要漫过岸边一样,水面波光粼粼,阳光打在上面好似荧光千点。还好河水没有漫过车轴,免去不少担心,岸边草丛里的野鸡叫得正欢,声声鸟鸣响彻渡口,看来它们是求偶心切。这一章几乎都是景物描写,诗人将野稚与女主人公进行对比,突出她等待意中人归来的焦急心情。

“雝雝鸣雁”一句暗示此时此刻天空中划过雁影,一行大雁一字排开边鸣边飞,女子暗自担忧时光的飞逝,转眼就到冬天,嘶鸣的大雁似乎都在催促着姑娘早日完成婚嫁。女子之所以有此担忧是因为在古代有一个习俗,当冬天里河水结冰的时候,就要停办婚嫁之事。

“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天刚蒙蒙亮,旭日的光辉打在叶子的露珠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芒。男子啊,你如果想成婚,可一定要赶在冰还未结之时啊。这一段将女子的急切表现得淋漓尽致。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姑娘的等待没有白费,万顷碧波上出现了一只摆渡船,那必定是远方的归客。女为悦己者容,姑娘喜不自胜,恨不得用铜镜照照此时的容貌。船夫似乎对女子的万般焦急早有察觉,老远就开始召唤:“有人吗?快上船啊!”殊不知,这位姑娘并非要上船而是在等船。“不涉卬否,卬须我友。”听到船夫的招呼,姑娘也焦急地解释道:“我哪里是要上船啊,我是在这等我朋友呢。”

结尾“卬须我友”,女子用朋友来掩饰等待情人的真实目的,答得含蓄而巧妙,形象地表现出女子的娇羞和矜持。

《匏有苦叶》通过情境、对话、神态描写,生动再现了一名在渡口等候情人的女子焦灼而又喜悦的心情。

此诗中多种艺术手法兼用,既用赋体,也用比兴。兴中有赋,赋中有比,声里含情,鸟语传意。在短短的一首小诗里,有山有水,有人有物,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情景交融,浑然一体。

等待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是爱情里最考验人的难题。《匏有苦叶》中,候鸟已提早南飞,留下女子独自等待。诗中没有给出等待的结局,没有结局的结尾也许更完美,是等到了还是遥遥无期,是完美的大团圆还是“却道故人心易变”,全在读者一念之间。

◎谷风◎

习习谷风[1],以阴以雨。勉同心[2],不宜有怒。采葑采菲[3],无以下体[4]。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行行迟迟[5],中心有违。不远伊迩[6],薄送我畿[7]。谁谓荼苦[8],其甘如荠[9]。宴尔新婚[10],如兄如弟。

泾以渭浊[11],湜湜其沚[12]。宴尔新婚,不我屑以[13]。毋逝我梁[14],毋发我笱[15]。我躬不阅[16],遑恤我后[17]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18]。就其浅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19]

不我能[20],反以我为雠[21]。既阻我德[22],贾用不售[23]。昔育恐育鞫[24],及尔颠覆[25]。既生既育,比予于毒[26]

我有旨蓄[27],亦以御冬。宴尔新婚,以我御穷[28]。有洸有溃[29],既诒我肄[30]。不念昔者,伊余来塈[31]

【注释】

[1]习习:形容风声。谷风:来自山谷的风。[2](mǐn)勉:勤勉,努力。[3]葑(fēng):蔓菁,俗称大头菜,叶、根可食用。菲:萝卜。[4]下体:根。[5]迟迟:迟缓。[6]迩:近。[7]畿(jī):指门槛。[8]荼(tú):苦菜。[9]荠:荠菜。[10]宴:快乐。[11]泾、渭:河名。[12]湜(shí)湜:水清见底的样子。[13]不我屑以:不愿与我亲近。[14]梁:捕鱼水坝。[15]笱(gǒu):鱼篓。[16]阅:容纳。[17]恤(xù):忧,顾及。[18]方:并船。[19]匍匐:手足伏地而行,此处指尽力。[20]慉(xù):爱惜。[21]雠(chóu):同“仇”。[22]阻:拒绝。[23]贾(gǔ):卖。[24]鞫(jū):穷困。[25]颠覆:艰难,患难。[26]毒:毒虫。[27]旨:甘美。[28]御:抵挡。[29]洸(guāng):粗暴。溃(kuì):发怒。[30]诒:遗。肄:劳苦的活计。[31]伊:唯。来:语气助词。塈:爱。

【赏析】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班婕妤的弃妇诗道出了后宫佳丽一旦人老珠黄就如同残花败柳般被冷落的残酷现实。“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杜甫的弃妇诗言尽了花花公子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嘴脸。而《谷风》则是一个女人遭弃后委屈的倾诉,读起来更让人寸断肝肠。

弃妇诗在《诗经》中已多有反映,如《氓》、《谷风》。然而这首《谷风》与《氓》的不同之处在于:《氓》中的女主角性格刚烈,决绝果断。而《谷风》中的女主角温柔敦厚。

诗中的女主人公十分善良。从“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一句可知:她在丈夫最困苦的时期,不离不弃,与他同甘共苦共患难,在艰难的环境下与丈夫共创家业。“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女子都会想方设法去解决,不但在自家如此,她对邻里也十分热心,当别人陷入困境之时,她总是尽最大的力量去帮助他们。

《谷风》一诗,如泣如诉地表达了女子心中的委屈,字里行间流露出女子渴望丈夫同情自己的心情:女子希望丈夫看到她昔日的好,能够回心转意。

全诗共分六章,“习习谷风,以阴以雨”,开篇便以大风和阴雨起兴,以此来喻指丈夫经常无故发怒。妻子倾吐着:我与你同甘共苦数载,可谓是患难夫妻,你怎么能对我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呢?紧接着一句“采葑采菲,无以下体”,以蔓菁萝卜的根茎被弃,来暗示丈夫喜新厌旧,控诉他将曾经相伴生死的誓言全都抛在脑后。

有句俗语叫“对比产生美”,然而在此处却是“对比才见哀”。这边新婚燕尔,那边却把结发妻子赶出家门,就像《红楼梦》里面宝玉与宝钗洞房花烛夜,黛玉一人“焚稿断痴情”,让人不胜怜惜。

这首诗正是由此情境切入,非常巧妙地抓住了反映这一出人生悲剧的最佳契机,从而为整首诗的抒情展开奠定了基础。新婚燕尔的丈夫连与妻子最后的分别都不出门相送,实在吝啬得可以。“谁谓荼苦”,常言道,苦菜最苦,如今看来,这点苦跟眼前的凄惨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不远伊迩,薄送我畿”两句,满是绝情和冷淡,与“宴尔新婚,不我屑以”形成了一种高度鲜明的对比,更突出了被弃之人的愁苦,将哀怨的气氛渲染得更加浓烈。

丈夫的背信弃义让这个善良多情的女子陷入痛苦,久久地沉溺于往事旧情而无法自拔。她无法忍受凄惨的现实,更不能以平常之心来接受这一现实,这一铭心刻骨的伤痛,让她久久不能释怀。

《谷风》揭示了古代女子在婚姻中地位,她们无非就是男子的牺牲品,耗尽了容颜心血,到头来依旧落得个被抛弃的结局。诗的开篇对风雨交加的环境描写,创造出一种悲剧性的艺术氛围,给全诗定下了悲哀的感情基调,使读者从一开始就沉浸在这种感伤的阅读情绪之中。从首章的“黾勉同心,不宜有怒”、“德音莫违,及尔同死”,到最后“不念昔者,伊余来塈”。全诗一唱三叹、反复吟诵,表现弃妇的烦乱心绪和伤心绝望。

全诗所用比兴不仅生动形象,而且极质朴自然,毫不矫揉造作。“泾以渭浊,湜湜其沚”,是指泾水因渭水混入而变浊,但底部仍旧清澈,诗人以此来比喻女子被丈夫指责却毫不动摇的清白;“我有旨蓄”,女子把自己往日的辛劳比作御冬的“旨蓄”,控诉丈夫“以我御穷”。诗中妻子的口气近乎哀求,或许她仍在期盼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显然,这种想法是天真而愚蠢的,让人读后有“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之感。

◎式微◎

式微式微[1],胡不归?微君之故[2],胡为乎中露[3]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4],胡为乎泥中?

【注释】

[1]式:语气助词。微:(日光)衰微,黄昏或曰天黑。[2]微:非。[3]中露:即露中,露水之中。倒文以协韵。[4]躬:身体。

【赏析】

《式微》让人联想起《采薇》。《式微》开篇的“式微式微”与《采薇》开篇的“采薇采薇”,句式相似,语音相近,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两者在内容和主旨上却截然不同。《采薇》中的“薇”却是一种野生的薇菜。而《式微》一诗中,“微”是衰微的意思。“式微”原来指国家或世族衰落,后也泛指事物的衰落。

《式微》的主旨,大致有三种可供参考:

一、黎侯被狄国驱逐,他无处安家便流亡在卫国,寄人篱下。这首诗正是他的子民劝说他回到祖国的篇章。

二、卫侯的女儿嫁给了黎国的庄公,哪曾想被娶过门之后做的不是正妻而是小妾。国人同情她,劝她回来,可她秉承妇道,忠贞不二,将余生都奉献给庄公。于是她作此诗以表心志。

三、这是苦于劳役的人所发的怨声。

历代学者赞同第三种观点,认为这个解释最贴切诗意。

在流传后世的过程中,《式微》不断被赋予新的意义。从情诗的角度来看,可以将这首诗理解为:女主人公留在异国他乡,满怀抑郁、幽怨难诉,因为她的付出难以得到回报。但她并没有选择背叛,靠着心中那一丝爱恋的支撑,决定了自己的人生路:生是君王的人,死是君王的鬼。

从《毛诗序》的说法“劝归”入手,又可看到另一番天地。《式微》常被后代隐逸之士用于表白意欲归隐的心迹。隐士们在“归”字上大做文章,表现自己返璞归真、归隐山林,远离城市喧嚣的愿望。

开篇设问,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夜的帷幕拉开了,天色已晚,为什么还不回家呢?接下来,诗人给出了回答:“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之所以还不回家,是因为要为了君主的事情奔忙。为了他们的华贵生活,底层的劳动者终日不辞辛苦地劳作,迎着清晨的露水,始终如一,不敢有丝毫懈怠。

“式微式微,胡不归?”下一章重复第一章的设问,再次提问:天色已晚,为什么还不回家呢?“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为了养活君主,躬行为奴的誓言,履行顺从的责任,不得不这样奔波劳作。

全诗短小精悍。寥寥几笔,描绘了受压迫、受奴役的人们困难的处境,同时还宛转表达了对统治者的不满和控诉。全诗的点睛之处在于艺术手法的运用,这首诗有两个特点,一是运用设问,二是强调韵脚。

首先,来看设问的运用。“式微式微,胡不归”,根据下文可知,这一问句并不是有疑而问,而是明知故问。这样做更能引起读者的注意,让读者产生一探究竟的阅读欲望。整首诗是写主人公遭受统治者的奴役和压迫,不分昼夜地辛勤劳作,贪黑起早,苦不堪言的现状,如果直言这一主题,便会显得单调。因此诗人通过这种无疑之处设疑的方法,使诗篇显得更有跌宕的情致。

其次,是韵脚的处理。这首诗十分押韵,每章换韵,句句用韵,而且全诗回环往复,只在个别字上稍做改动,使全诗节奏紧凑,引人入胜。所以方玉润评此诗:“语浅意深,中藏无限义理,未许粗心人卤莽读过。”(《诗经原始》)

◎旄丘◎

旄丘之葛兮[1],何诞之节兮[2]?叔兮伯兮[3],何多日也?

何其处也?必有与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

狐裘蒙戎[4],匪车不东[5]。叔兮伯兮,靡所与同[6]

琐兮尾兮[7],流离之子。叔兮伯兮,褎如充耳[8]

【注释】

[1]旄(máo)丘:前高后低的土山。[2]诞:延,长。[3]叔伯:此处指卫国诸臣。[4]蒙戎:蓬松,散乱。[5]匪:同“非”。[6]靡:没有。[7]琐:细小。尾:卑微。[8]褎(yòu):聋。充耳:塞耳。

【赏析】

《旄丘》是《式微》的姊妹篇。关于《旄丘》一诗的主旨,历来众说纷纭。从诗作内容来看,这首诗应是黎国的臣子斥责卫国所作的诗篇。

《旄丘》一诗秉承了《诗经》的一贯体式:四言四句。《诗经传说汇纂》中对《旄丘》一诗评价说:“一章怪之,二章疑之,三章微讽之,四章直责之。”这段文字形象而准确地点出了这首诗层层推进的感情发展过程。《旄丘》结构清晰,将对比、比兴、铺陈穿插使用,手法巧妙。诗人并没有刻意点染,但黎臣的凄凉哀婉却显露无疑,无愧陈震《读诗识小录》中“前半哀音曼响,后半变徽流商”的不俗评价。

“旄丘之葛兮,何诞之节兮”两句,描写旄丘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藤蔓,相互缠绕,一直向更远处延伸。首章是《诗经》惯用的起兴手法,为下文的抒情埋下伏笔。“叔兮伯兮,何多日也?”卫国的臣子啊,已经这么多天都过去了,你们到底还在等什么?这一句写出了黎国臣子的急迫心情,他们翘首以盼,等待卫国的援军,然而这一微弱的希望始终没有实现。黎臣们眼睁睁地看着藤蔓越爬越高,感受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不由得心急如焚。

第二章紧承上章“何多日也”而来,环环相扣,结构严谨。“何其处也?必有与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此处与《式微》亦有相通之处,运用自问自答的方式解释这种无人救援的现状:为何在此地滞留的时间如此之长?想必一定是有什么人陪伴吧。为何在此地滞留时间如此之久?看来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吧。卫国迟迟不肯发兵,黎国臣子却没有心生抱怨,而是将心比心地去分析援兵未到的原因,字里行间流露出一股深婉的宽厚,同时也有一丝无能为力的苦涩。

第三章感情色彩稍有变化,“狐裘蒙戎,匪车不东。叔兮伯兮,靡所与同”,叙述中已暗含讽意。这一章仍是以黎国臣子的口吻叙述:我方已经渐渐败下阵来,狐裘也被打得七零八散,你们的车子怎么还不来?卫国的臣子啊,我们所经历的苦难,你们没法感同身受。“狐裘蒙戎”紧扣上两章,通过眼前破败的景象,点出自己等待已久的事实。根据“匪车不东”可知,黎臣已经察觉到卫国无心救援,因此这里用暗讽的笔触状写凄凉。

第四章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赋法的运用。这一章呼应整首诗的主旨,对卫国直接进行痛斥和批驳。“琐兮尾兮,流离之子。叔兮伯兮,褎如充耳”四句,很直接地铺叙了黎臣的处境。这四句还运用了对比的写作手法:我们黎国是小国,自然没有卫国尊贵。我们这些人,身份卑微低贱,就像无家可归的鸟儿。卫国的臣子啊,你们在一旁冷眼观之,目能视而不看,耳能听而不闻,真是叫人心生怨恨。对比手法的运用,更能突出黎国人民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惨状,同时也凸显出卫国人袖手旁观的傲慢姿态。

◎简兮◎

简兮简兮[1],方将万舞[2]。日之方中,在前上处[3]

硕人俣俣[4],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5]

左手执籥[6],右手秉翟[7]。赫如渥赭[8],公言锡爵[9]

山有榛[10],隰有苓[11]。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注释】

[1]简:威武。[2]方将:将要。万舞:一种舞蹈形式。[3]在前上处:前列的第一个。此处指舞列的第一名。[4]硕:硕大。俣(yǔ)俣:魁梧健美。[5]辔:马缰绳。组:丝织的宽带子。[6]籥(yuè):古乐器。[7]翟(dí):野鸡尾巴上的羽毛。[8]赫(hè):红色。渥(wò):厚。赭(zhě):赤褐色。[9]锡:赐。爵:青铜制酒器,用来温酒和盛酒。[10]榛(zhēn):榛树,落叶灌木。花黄褐色,果实叫榛子,果皮坚硬,果肉可食。[11]隰(xí):湿地。苓(líng):一种苦药。

【赏析】

《简兮》看上去像一首歌的名字。兮是语气助词,常用在句尾补充音节,念起来有种歌曲般咿咿呀呀的感觉。

实际上,这首诗的确跟歌曲小有关系。全诗以旁观者的身份对一位舞蹈者进行由衷的赞扬。细读此诗,可推测旁观者是一位文静淡雅、有素质、有修养的女子,她看到了一位高大魁梧、英俊潇洒的男子翩翩起舞,不由得欣喜万分,赞叹不已。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伴着时而急促如雨,时而稳如撞钟的鼓声,一场盛大的舞蹈演出马上就要开始,此时正值晌午时分,太阳刚好盖过头顶,而他在众多舞者当中脱颖而出,显得那么鹤立鸡群。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他生得硕大魁梧,体态健美匀称,这时他来到公庭开始跳起万舞,他如猛虎下山力大无比,手里紧紧地抓着一根缰绳,一前一后像在织布。

“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此时,鼓点紧张急促,他左手挥舞着三孔笛,右手拿着野鸡的尾羽,两者交织在一起上下翻飞。不知是跳得累了还是心情太激动,只见他脸色红润如赭土一般,公爷看得也起劲,便上前赏酒一杯。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高高的山上榛树重生,地势低洼的湿地常常生长着苦苓。这曼妙的一切究竟为了谁所造?到底有谁值得我这样魂牵梦萦?原来是西方的美人,千山万水相阻隔,远在西方的美人好生让我牵肠挂肚。

此诗结构较另辟蹊径,独具一格。前三章不用起兴,直接描绘,而在最后一章却用比兴寄托自己的相思之情。“山有榛,隰有苓”,以树喻男子,以草喻女子,引出“云谁之思,西方美人”,舞者已离去,但因舞者而产生的思念却没有因此而中断,舞者风度翩翩的样子早已深深刻在女子的心中。百般的欣赏千般的敬佩化作了万般的爱慕。全诗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进行叙述,脉络清晰,让读者一目了然。

实际上,《简兮》一诗,存在多种解说。《毛诗序》和朱熹《诗集传》都认为这首诗的主旨是讽刺卫王荒淫无道,治国无方,不能任贤授能、亲贤臣远小人,反而养虎为患,使贤者居于伶官之位。这一观点使多数人信服。不过,在今人的研究中,又出现了新的解释。有人认为这是描写舞女辛酸生活的诗歌,有人认为是讽喻卫庄公沉湎声色的作品,还有人认为这是一首卫国宫廷女子赞美、爱慕舞师的诗歌。从以上对诗歌内容的分析来看,最后一种观点较为贴切。当然也不用否定其他定论,可以说每一个猜测都有它存在的价值。

◎泉水◎

毖彼泉水[1],亦流于淇[2]。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3],聊与之谋[4]

出宿于泲[5],饮饯于祢[6]。女子有行[7],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遂及伯姊。

出宿于干,饮饯于言[8]。载脂载[9],还车言迈[10]。遄臻于卫[11],不瑕有害[12]

我思肥泉[13],兹之永叹。思须与漕[14],我心悠悠[15]。驾言出游,以写我忧[16]

【注释】

[1]毖(bì):泉水涌流的样子。[2]淇:淇水,卫国河名。[3]娈(luán):美好的样子。诸姬:指卫国的同姓之女,卫国的国君姓姬。[4]聊:姑且。[5]泲(jǐ):古地名。[6]饯(jiàn):以酒送行。祢(nǐ):古地名,今山东菏泽西。[7]行:指女子出嫁。[8]干、言:均为卫国地名。[9]脂:涂车轴的油脂。(xiá):车轴两头的金属键。[10]迈:远行。[11]遄(chuán):疾速。臻:至。[12]瑕:何。[13]肥泉:地名。[14]须、漕:皆为卫国的城邑。[15]悠悠:忧愁深长。[16]写:宣泄,排除。

【赏析】

《泉水》是一首凄婉悱侧的思归诗。诗中的女主角远嫁他乡,离开祖国卫国,但是她的心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国家,终日魂牵梦绕。但如今故国人事变故,想回国探视却多有不便,所以她的内心焦急难耐,只好作诗聊遣心绪。

全诗一共四章,每章六句。首章一、二句起兴,以泉水日夜奔流比喻自己的思乡之情生生不息。三、四句直言本事:虽然远嫁,但是无日无夜不思念卫国。二、三章以幻写真,回忆曾经出嫁的场面和日夜幻想祖国现在的模样。第四章由梦境回到现实,物是人非,更添一番无穷无尽的离愁。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开篇就用泉水流入淇水起兴,道出女子归思的念头。这两句与《邶风·柏舟》首二句“汎彼柏舟,亦汎其流”有异曲同工之妙,都用流水兴起情思,文意婉转,情致深切。

“有怀于卫,靡日不思。”想念祖国之情引起伤怀之心,不知道远方的卫人,你们现在在做些什么,我在这里无日不思念着你们。

“娈彼诸姬,聊与之谋。”不能亲自回家去探望你们,多么希望能把所有的心事摊出来与美丽的同族姐妹聊。一腔苦衷,想向你们倾诉,希望你们能够为我出个主意,即便无济于事,也能够解一解胸中的苦闷。

“出宿于泲,饮饯于祢。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遂及伯姊”是对昔日婚嫁场面的描述。出嫁时由于路途遥远,半路只能宿营于济水,胞族在祢地为我设宴饯行。女孩子出嫁他乡,远离了父母兄弟。孤苦伶仃,很想回家问候各位长辈和堂姐堂妹们。

第三章重复第二章的格式,“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形成回环往复的效果,也是对第一章的衔接。文章直抒胸臆,表达自己对卫国真挚的怀念。这一章与第二章不同,是对归宁之途的想象。一行人出行宿营于干地,在言地设宴,随后检查车轴准备行驾,逗留片刻之后就掉转车头向卫行。疾驰轻车一路无阻回到祖国,在想象中似乎不会有什么阻碍,但在现实中却不可能实现。

全诗是凭空杜撰,以幻写真,寄托了女主人公深切的思念,诗歌的感情也因此变得曲折起伏。

“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回忆起故国的肥泉,愈发勾起我的思乡情怀,一想到须邑、漕邑,我就满怀忧郁。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我不能回家探看,只好驾车出游,消解心头忧愁。正如杜甫所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故乡的一草一木总能勾起我们的无限遐思。泉水叮咚,是寂寞、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流入思乡人心中。

◎北门◎

出自北门,忧心殷殷[1]。终窭且贫[2],莫知我艰。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3]

王事适我[4],政事一埤益我[5]。我入自外,室人交徧[6]。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王事敦我[7],政事一埤遗我[8]。我入自外,室人交徧摧我[9]。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注释】

[1]殷殷:十分忧伤。[2]终:既。窭(jù):贫寒,艰窘。[3]谓:奈何不得。[4]王事:王家之事,此处指有关王室的事务。适(zhì):派。[5]政事:公家的事。埤(pí)益:增加。[6](zhé):谴责。[7]敦:逼迫。[8]埤遗:同“埤益”。[9]摧:讥讽,讽刺。

【赏析】

《北门》是一首怨诗,是一个位卑任重、处境困顿的小官吏的怨愤。这位小吏公事繁忙,终日辛劳却不受重视,也没有加官晋爵的希望可言,这一腔苦闷无处诉说,只能一个人在路上发牢骚,埋怨这不公平的生活。

诗中的小官吏公事繁重苛细,而上司不但不体谅他,还一味给他加派任务,使他难以承受。辛辛苦苦而位卑禄薄,难怪他志不得伸,牢骚满腹。朱熹《诗集传》评此诗:“卫之贤者处乱世,事暗君,不得其志,故因出北门而赋以自比。又叹其贫窭,人莫知之,而归之于天也。”这个评语真可谓一针见血。

全诗以这位小官吏的口吻叙述,情感真切。“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我从北门出城,一路上烦闷不已,陷在忧伤之中无法自拔。我的生活既困窘又贫寒,没人知道我的艰难。“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事已至此,我又能怨得了谁呢?或许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我能有什么办法!

“王事适我,政事一埤益我。”王家有差事又派给我做,衙门的公务也日益增加。“我入自外,室人交徧我。”我从外面一天到晚辛勤忙碌,回到家,家人却纷纷责备我。责备我不顾家,骂我俸禄少。“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事已至此,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遗我。”王家有事务逼迫我去做,我纵使有千般的顾虑也要硬着头皮去接受。“我入自外,室人交徧摧我。”从外面回到家中,家人不但不理解我,反而讥讽我,嘲笑我。“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事已至此,算了吧,什么也不要追究了,一切都是命,都是天命。

全诗纯用赋法,直言铺叙描绘客观事物,爽朗而通畅。从首句的“出自北门”到后来的“我入自外”全诗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进行,让读者知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让人一目了然。诗中连用数个“我”字,感情色彩极其浓烈。整首诗主观色彩强烈,直言心声,一下子就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

每章末尾“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三句重复使用,有一唱三叹的效果。表面看来,官吏将自己所遭受的困厄归因于天,不敢对这种现状做任何反抗和辩驳。但实际上,这三句正是悲愤的心情无以复加的表现。这种表达方式与“不怒反笑”的意思相近,笑并非怒气的消解,实是已怒至极点,无从表达。此处,小官吏身负不平命运,愤然至极,只好三叹天命,表达自己的无能为力。

◎北风◎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1]。惠而好我[2],携手同行。其虚其邪[3],既亟只且[4]

北风其喈[5],雨雪其霏[6]。惠而好我,携手同归[7]。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8],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注释】

[1]雨(yù)雪:下雪。雨作动词用。雱(páng):雪下得很大的样子。[2]惠而:爱好。[3]虚邪:徐缓。[4]亟:急迫。[5]喈(jiē):通“湝”,寒凉。[6]霏(fēi):雨雪纷飞。[7]同归:一起到较好的他国去。[8]莫赤匪狐:没有不红的狐狸。

【赏析】

“风雪夜归人”是冰天雪地里的一丝温暖,“风雪急逃亡”则是寒冷里的慌乱和匆忙。《北风》一诗构建的风雪世界,属于后者,仅有凄惶的萧索,没有丝毫美感:放眼望去,破落的车队在泥泞的路上走走停停,北风刺骨,吹乱了车帷和须发,大雪纷纷,遮盖了本就辨识不出的道路。车中之人,既不是久征沙场的战士,也不是终日辛劳的农人,而是一批锦衣玉食、整日舞文弄墨的贵族。

《北风》描写了这样一种情景:卫国行威虐之政,贤人预见危机,相约避乱。这是一首反映贵族逃亡的诗:“既亟只且”,紧急的局势一触即发,“莫赤匪狐,莫黑匪乌”,凄凉的环境如影随形,让人悚然心惊。短短数十字,逃亡者内心的焦灼和痛苦,跃然纸上,纤毫毕现。无怪朱熹《诗集传》中说此诗“气象愁惨”。

《诗经》历来擅长渲染情感,其一唱三叹、回环复沓的章法,最能感染读者的情绪,使诗作的内蕴得到有力的彰显。《北风》共三章,前两章内容基本相同,反复诉说,使情感叠加于字里行间。其中只改了三个字,每次改变,都是从不同角度的追加,最终使情感得到全面的张扬。

把“北风其凉”改为“北风其喈”,不断地强调北风的寒意。不仅“凉”而且“喈”,刚才是凉,现在是既寒且凉,加深了“凉”的程度,充分表现出逃奔者身心俱寒的景状。把“雨雪其雱”改为“雨雪其霏”,前者纷然飞扬,后者密集飘落,从不同角度极力渲染雪势的盛大。把“携手同行”改为“携手同归”,强调逃离的意向,也体现出贵族们对目的地的渴望:把去处当成了家,不是“去”,而是“归”,从而反衬逃亡前的无归属感和对原地的恐惧心境。

这种结构和手法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好似逃亡者在途中不停地念叨同一句话,一方面催促自己奔逃的节奏,另一方面也能分散注意力,舒缓自己紧绷的神经。

诗作各章末二句相同,“其虚其邪”,虚邪,即舒徐,为叠韵词,加上二个“其”字,语气更加缓和,形象地表现逃亡者委蛇退让、徘徊不前之状。“既亟只且”,“只且”为语助词,语气较为急促,加强了局势的紧迫感。一个又冷又怕、哆嗦不已、慌忙赶路的逃亡者形象,和一条覆盖积雪、曲折坎坷、又细又长而看不到终点的山间小路形象,呼之欲出。

当时的虐政如风雪般密而不透、寒凉无比,让人无法承受,只得迁徙逃亡。行程过程中的北风与风雪,既是对下文的起兴,也是逃亡者对现今生活的概括,象征着奔逃过程的艰辛和走不出严寒的痛苦,表现出逃亡者脱离苦厄的艰难和逃亡途中心态的焦急不安。

深一步细想,在逃亡途中,真的只有严寒和崎岖吗?赤狐和黑乌,是路边的动物,还是阻遏前进的追兵?如果用它们来隐喻追兵的话,逃亡的环境,就不仅仅是艰辛,还充满了凶险。这群寻找乐土的贵族,也就有了几分悲壮感,让人禁不住产生疑问:是什么让这一群贵族誓死也要离开?这种比中有兴的手法,使诗句更加耐人玩味,也使作品具有更多层的解读可能性和更深刻的意旨。

◎静女◎

静女其姝[1],俟我于城隅[2]。爱而不见[3],搔首踟蹰[4]

静女其娈[5],贻我彤管[6]。彤管有炜[7],说怿女美[8]

自牧归荑[9],洵美且异[10]。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注释】

[1]静女:贞静娴雅之女。朱熹《诗集传》:“静者,闲雅之意。”姝(shū):美好。[2]俟(sì):等待。城隅(yú):城角隐蔽处。[3]爱而:隐蔽的样子。[4]踟蹰(chí chú):徘徊不定。[5]娈:面目姣好。[6]贻(yí):赠。彤管:指红管草。[7]炜(wěi):盛明的样子,有光彩。[8]说怿(yuè yì):即“悦怿”,喜悦。[9]牧:野外。荑(tí):初生的白茅,象征婚媾。[10]洵(xún):实在,诚然。异:特殊。

【赏析】

爱是一种抽象的概念,它看不见抓不着,而《静女》将这种抽象的情感具体化,让爱真真切切地存在于人们眼前。《静女》一诗历来备受关注,因为它美,且美得别有风韵。不仅文字熠熠生辉,诗中的女子亦文静美好,令人神往。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由此句可知,这首诗以一个男子的口吻叙述,他对恋人的外貌极尽赞美,对她待自己的情意极尽宣扬,可看出他的喜悦心情,仿佛在向世界昭告,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在等待他。他迫不及待地早早赶到约会地点,四处张望,但是前面似乎有什么树木房舍之类的东西挡住了他的视线。于是他抓耳挠腮,焦急难耐,在原地来回徘徊。“搔首踟蹰”一句,通过动作描写形象细腻地传达出人物的心理状态,刻画出男子的痴情。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小伙子站在那里等着,心中开始回忆起两人的甜蜜过往。他想起心爱的女孩送给他的彤管,这个礼物精美至极,色泽鲜艳,一如姑娘的容颜。所以小伙子对它爱不释手。

第三章是全诗情感的巅峰之处。“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这个有心的女孩从牧场归来时,采摘了一株荑草送给男子。男子认为它比彤管还要珍贵,因为他知道这是女孩跋涉远处郊野亲手采来的,所以他把这株普通荑草看得“洵美且异”。

《静女》一、二两章都以“静女”开头,首章“其姝”,次章“其娈”,一字之差,含义自然也有所区别。第三章则与一、二章完全不同,由此,这首诗既不乏节奏感和音乐美,同时也有较大的内容含量和表现力。

这首诗在艺术上最显著的特点是采用直陈其事的“赋”的手法。这一手法的运用使这首简短的诗能用最洗练的字句,描写出约会的进程,既有地点、人物、情境的描绘,又有回忆和心理活动的叠加。

《静女》一诗语言清新活泼,生动有趣。无论是男子欣喜若狂、满脸爱意的神态,还是女子姣好的容貌和活泼可爱的性格,都如在目前,使它无愧享有“写形写神之妙”(陈震《读诗识小录》)的美誉。

◎新台[1]

新台有泚[2],河水弥弥[3]。燕婉之求[4],籧篨不鲜[5]

新台有洒[6],河水浼浼[7]。燕婉之求,籧篨不殄[8]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9]。燕婉之求,得此戚施[10]

【注释】

[1]新台:卫宣公替世子伋娶齐女,听说齐女漂亮,就在河边筑一座新台,把齐女给自己娶来,称为宣姜。[2]有泚(cǐ):很鲜明的样子。[3]河水:此处指黄河。弥(mǐ)弥:大水茫茫。[4]燕婉:安乐、美好。[5]籧篨(qú chú):蛤蟆。鲜:善。[6]有洒(cuǐ):高峻。[7]浼(měi)浼:水满的样子。[8]殄(tiǎn):和善。[9]鸿:指蛤蟆。离:通“罹”,罹难,遭受。[10]戚施:驼背的人。这里指蛤蟆。

【赏析】

《新台》是卫国民间流传的一篇意味深刻、炙脍人口的讽刺诗。《毛诗序》曰:“《新台》,刺卫宣公也。纳伋之妻,筑新台于河上而要之。国人恶之,而作是诗也。”意思是说:《新台》一诗讽刺卫宣公纳儿子之妻,搭建新台截住新娘子,以求抱得美人归。举国上下都看不惯他这种不知廉耻的行为,于是编了这首歌暴露他丑恶的行径。

《新台》实质上揭示了封建道德的虚伪性。统治者要求百姓遵从礼教,自己却寡廉鲜耻;要求百姓规规矩矩,自己却为所欲为。卫宣公即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人们正是要借着这种现象批判荒淫无度、治国无方的统治者,表达自己愤愤不平的心情。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和“新台有洒,河水浼浼”是兴语,但兴中有赋:卫宣公垂涎于未婚的儿媳妇,便造了“新台”,以显示他做这件事的合法性。但无论怎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越想掩盖不轨的动机,就越是欲盖弥彰。

“燕婉之求,蘧篨不鲜。”可人儿原本遇上了一个好夫婿,谁料到,最终嫁的却是一个糟老头。“燕婉之求,蘧篨不殄。”意义与前一句相近。嫁给一国之君是事实,可是地位再高又有什么用?这两章用反衬和讽刺的手法极言卫宣公不知廉耻的行为,令人不禁为这个女子鸣不平,本来嫁的是儿子,却进了公公的虎口,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倒霉至极。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织好了一张渔网准备去捕鱼,到河边做了一番准备之后开始打渔,哪想到这一网上来没抓到鱼抓到的却是一只蛤蟆,正如貌美如花的新娘本想嫁个美少年,最终却遇到了一个驼背的丑丈夫一样。

全诗的语言从头到尾犀利尖酸,一讽到底。新台是美的,但遮不住卫宣公的丑露行为。反衬的修辞方法,使文章的讽刺意味更加浓厚深刻,也使得诗句所描写的人物和事件达到美愈美,则丑愈丑的境界。

《新台》以第三者的身份叙述整个事件的全过程,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进行褒贬。人们抱着强烈的讥刺与憎恶之情,反复用蘧篨这种丑陋的动物,来烘托女主人公对婚姻的美好期待和期待落空的悲哀与不幸。对这种强烈落差的反复摹写,体现出诗人对女主人公的同情。

◎二子乘舟◎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1]。愿言思子[2],中心养养[3]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4]

【注释】

[1]泛泛:飘荡的样子。景:通“憬”,远行。[2]愿:思念。[3]养(yáng)养:心神不定,烦躁不安。[4]不瑕:不无,是疑惑、揣测之词。

【赏析】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一曲《江边送别》奏响千年友谊的乐章。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一杯酒饱含牵挂与珍重。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句祝福涵盖所有离别的情怀。

送别诗是中国诗歌史上不容忽视的存在,追源溯流,可从《诗经》中略窥一二。《二子乘舟》便是一首动情的送别之诗。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两句点出送别地点发生在河边。两位年轻人拜别了亲友登上小船,在浩渺的河上飘飘远去,只留下一个零星小点,画面由近而远。“泛泛”二字形象地描绘出波光粼粼的场景。

“愿言思子,中心养养。”送行的一行人在岸边伫立,久久不肯离去。骋目远望,悠悠无限思念之情。此处直抒送行者的留恋牵挂之情,更将送别的匆忙和难分难舍表现得淋漓尽致。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两位年轻人所乘之舟,早已在蓝天之下、长河之中逐渐远去,送行者却还痴痴站在河岸上远望。“愿言思子,不瑕有害。”当两个年轻人离去后,送行之人千丝万缕的离愁别绪和惦念纷然涌上心头。他目不转睛地注视远方,却只看见无垠的波浪。这些波浪正如人生旅途上未知的挫折和荆棘。远去的人儿啊,不知你们能不能顺利渡过艰险,披荆斩棘,乘风破浪?这两句,是用祈祷的方式,传达情感上的递进和转折,恐怕只有亲人、朋友、爱人才会真正如此设身处地地惦念他们。在这割舍不断的牵念中,很自然地浮起忧思和对未来的担忧。

整首诗景象相同、地点相同,而情感却由浅到深。正因为有了这种回环复沓的手法,才使诗显得更加蕴蓄深沉。

此诗的写作背景,据《毛诗序》分析:“《二子乘舟》,思伋、寿也。卫宣公之二子,争相为死,国人伤而思之,作是诗也。”伋和寿是卫宣公的两个儿子,伋便是《新台》一诗中被父亲卫宣公抢走妻子的少年,寿是卫宣公与这位女子生下的儿子。寿的兄弟朔与其母密谋,恳请卫宣公派伋出使齐国,准备在出使途中杀掉伋。寿得知后,劝伋逃走,伋不听,他便偷了伋的符节,先行出发,代替伋被杀了。伋后来也被杀害,举国百姓为此伤心不已,便作此诗来纪念二人。

而现代学者闻一多先生则猜测这首诗“似母念子之词”(《风诗类钞》),也有学者认为这是一位父亲送别“二子”之作,所有解说大体相似。将它视为临别妻子送夫、朋友送友人的诗,恐怕也无可厚非。毕竟送别的主旨没有改变。

血浓于水,兄弟情深。不管二子“争相为死”的说法到底是真是假,毋庸置疑的是全诗依依惜别的深情,永远感动着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