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诗思比邻:西方“想象观”溯源与流变(2)
综上,自古希腊至17世纪,主体人的想象与理性始终处于泾渭分明的对立状态,并且较之理性地位的神性化与至高无上,想象则屡遭贬损甚至备受轻慢,要屈尊听命于理性。这里的理性神性化有两层含义:一为虚化的至高理性,如柏拉图的“理念”、奥古斯丁与斯宾诺莎等具有宗教意味的“神”;二为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主体人实在能力的最高表达,与理智同义。理性之所以被神性化,这与彼时人们对秩序、科学理性的推崇密不可分。譬如古希腊时期,尽管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思想各异,但两者的相通之处是,皆想将众多化归为一,即体现最高秩序的一个概念或实体。17世纪的想象亦然。只不过,受牛顿等新科学的影响,最高秩序的缔造者俨然转化为主体人,想象服膺的乃人的理智或理性。
第二节 张扬人性、“调和”对立的想象
想象的地位直至18世纪方得以真正提升。伯梅兄弟在《理性与想象力的战斗》一文中,将此功推于康德:
在康德这里,想象力丧失了它的地位——而且可以说是一劳永逸地丧失了它的地位……因为丧失了作为一个知识官能的资格,想象力在美学中得到了越来越高的评价,因为在18世纪的历史进程中,美学将它自己从规律和秩序中解放出来,在天才的祭仪中以高扬创造性作为终结。(注:哈特穆特·伯梅、格诺特·伯梅:《理性与想象力的战斗》,见詹姆斯·施密特编《启蒙运动与现代性——18世纪与20世纪的对话》,徐向东、卢华萍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28页。)
的确,想象在进入18世纪之后,其地位终获得决定性扭转并“得到越来越高的评价”。正如伯梅兄弟所言,康德于此功不可没。在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中,先验性想象力不仅成为“综合”感性直观与知性概念的介质,而且,在此“纯粹的综合”力量的作用下,想象将杂多推演至“必然的统一”,由是,想象挣脱了之前对“知识”“经验”的附属,转而“成了一切知识,特别是经验知识的可能性基础”。(注: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26页。)而在《判断力批判》中,其创造性的想象力更超越于“概念”“知识”之上,一方面它“把概念本身以无限制的方式作了感性的(审美的)扩展”;另一方面,它也“使智性理念的能力(即理性)活动起来”。(注: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59页。)“智性理念”活动的结果是,创造性想象力在“自由摆脱一切规则的引导”的同时,还要与“知性”保持“合规律性的自由的协和一致”。(注:同上,第163页。)不难看出,这看似相悖(即想象的“自由”与想象的“合规律性”)的表述背后,实隐含着康德对想象的如下预设:即便想象被提升至创造性的无比“自由”的高度,却依然摆脱不了“知性”的掌控,亦应合乎“理性”及“知性”。对此,张世英颇有见地地指出:
康德关于想象力的种种作用的理论,其在哲学史和美学史上的贡献在于,它打破了柏拉图那种轻视飞离在场意识、一味追求纯粹在场的纯粹概念的传统形而上学观点……但想象从纯粹在场的纯粹概念束缚下解放出来的过程,在康德那里,只是走了第一步(尽管是非常重要的一步),他毕竟把理性概念看成是他的哲学的最高原则。(注:张世英:《论想象》,载《江苏社会科学》2004年第2期,第3页。)
究其实质,想象的“自由”与其“合规律性”,概莫为康德一贯倡导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美学原则的突出体现。这同样体现在康德对人的“自由意志”以及“世界公民政治”的言说中。在《实践理性批判》中,康德强调人的最高存在即“自由意志”。因为,作为“道德法则的主体”,一方面,“人(以及每一个理性存在者)就是目的本身,亦即他绝不能为任何人(甚至上帝)单单用作手段”,他具有无上的自由和“神圣性”;另一方面,人的“自由意志”也绝非是天马行空的自由,它必须以其“自律为基础”,(注:康德:《实践理性批判》,韩水法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44页。)也就是说要遵循理性的导引。而在康德晚年提出的富含乌托邦色彩的“世界公民政治”中,理性的内涵则进一步被拓展为“一个整体的类”:“在这个拓宽了的思想共同体中,所有人都把自己看作一个世界公民整体中的成员”,并且“世界公民政治”的前提是要“尊重人权”,唯如此,人类理性才会“得到自由的、充分的发展”,从而实现终极意义上的“一种永久和平”。(注:凯文·保罗·盖曼:《启蒙了的世界主义:对康德的“崇高”的政治透视》,见詹姆斯·施密特编《启蒙运动与现代性——18世纪与20世纪的对话》,第520—521页。)
由上,在康德这里,想象力一反先前的备受鄙薄之境遇,在高扬“创造性”与主体“自由意志”的同时,还担负联结并调和感性直观与知性概念、自由与自律、无目的与合目的等诸多二律背反的效力。事实上,继康德之后,想象呈现出的这一效力同样见之于德国众多古典哲学家的思想中。譬如黑格尔对“生产的想象”和“创造性的想象”的区分:“生产的想象”与“直觉、回忆”相关联,而“创造性的想象”则是“一种具体的主观性,在其里面它对于存在和对于普遍性的自我准据都是明确了的”。(注:黑格尔:《精神哲学》,韦卓民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0页。)想象的调和性也同样见于席勒的表述中:“当一个对象作为由自身规定的而呈现在想象力的面前,那么这个对象就是被自由变现的。”(注: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498页。)
想象地位在思想界的高扬与提升,最明显的回应莫过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对想象的言说。正如王佐良评说的那样:“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使英国几乎所有重要的浪漫主义诗人——不论其政治倾向与写作风格是怎样不同,又不论其属于第一代或第二代——都趋于一致的话,这就是他们对于想象力的作用的共同重视。”(注:王佐良:《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33页。)而在这些所谓的“第一代或第二代”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当中,与以康德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渊源最深的可能就数华兹华斯、柯勒律治了。
仅以对想象的区划为例。众所周知,华兹华斯的想象力被分解为两大能力,即“赋予、抽出、修改的能力”与“造形和创造的能力”;(注:刘若端:《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第46页。)柯勒律治亦将“想象分为第一位的和第二位的两种”及“幻想”。并且,在柯勒律治看来,“第一位的想象是一切人类知觉的活力与原动力,是无限的‘我存在’中的永恒的创造活动在有限的心灵中的重演”。而第二位的想象是“第一位想象的回声,它与自觉的意志共存……它溶化、分解、分散,为了再创造”。(注:同上,第61页。)与“幻想”的“固定、有限”以及第一位的想象为“一切人类”普遍拥有相比,第二位的想象或“创造性想象”显然是柯勒律治想象理论的核心所在。撇开想象的具体内容不谈,华兹华斯推重的,同样为想象的“创造的能力”。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上述浪漫主义诗人对“想象”的区划实为康德“低级的感性想象力”“先验性想象力”与“创造性想象力”的复现。马克里尔(Rudolf A.Makkreel)在《康德的想象力与诠释》(Imagin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in Kant:The Hermeneutical Import of the Critique of Judgement)一书中,曾将康德的想象力理论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前批判时期,想象力被看作是心灵的一种低级的感性能力”;第二阶段是《纯粹理性批判》中的先验想象力,想象力被视为“一种认知能力,其功能是概念的图型化”;第三阶段是《判断力批判》中的审美想象力或创造性的想象力,即“想象力与反思判断联系起来,从目的论的角度来看待想象力”。(注:转引自潘卫红:《康德的先验想象力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3页。)从中不难看出华兹华斯、柯勒律治“想象”区划的印痕所在。
不仅如此,想象力之于浪漫派诗人的另一突出表征是,其一极是对主体创造力与“自由意志”的极尽张扬,另一极则是隐匿于现象背后的真、善、美等价值判断。譬如华兹华斯:
想象力在最有价值的对象上、在外在的宇宙上、在人的道德和宗教的情感上、在人的先天的情感上、在人的后天的情欲上大大发挥了它的力量。这种力量和人们的作品一样具有使人高尚的倾向,这是值得我们永远记住的。(注: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中),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61—64页。)
同样,雪莱也认为,想象是“指心灵对那些思想起了作用,使它们染上心灵本身的光辉”,(注: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中),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67页。)并且“想象是实现道德上的善的伟大工具”。(注:同上,第72页。)与之近似,还有济慈的“美即是真”:
我只确信内心感情的神圣性和想象力的真实性——想象力把它作为美来捕捉到的一定是真——不管它以前是否存在——我对我们的全部激情和爱情也作如是说,它们在达到的崇高的境界时都能创造出本质的美。(注:济慈:《济慈书信选》,王昕若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27页。)
与华兹华斯、雪莱、济慈对想象真、善、美的本质诉求相异,在诗人柯勒律治这里,想象的效力更趋完满,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综合”与“神奇”的境界。一方面,柯氏不仅视想象为“诗的天才的灵魂”——“诗的天才以良知为躯体,幻想为服饰,行动为生命,想象为灵魂”;(注:刘若端:《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第70页。)另一方面,
诗人(用理想的完美来描写时)将人的全部灵魂带动起来,使它的各种能力按照相对的价值和地位彼此从属。他散发一种一致的情调与精神,藉赖那种善于综合的神奇的力量,使它们彼此混合或(仿佛是)溶化为一体,这种力量我专门用了“想象”这个名称。(注:同上,第69页。)
综观上述华兹华斯等诗人们的想象论,未免令人联想到康德的那句名言:“有两样东西,我们愈经常愈持久地加以思索,它们就愈使心灵充满始终新鲜不断增长的敬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距我心中的道德法则。”(注:康德:《实践理性批判》,第177页。)而由此两极引发的必然合力是:想象力在主体情感的推助下,在与原初现实渐行渐远的同时,也终至绵邈持久的“理想”情怀。这同样印合了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在面对现实时,或选择逃避或义无反顾地纵身其间的不同遭际。前者如晚年的华兹华斯遁入心灵以寻求精神慰藉,后者如拜伦倾其所有家产,远赴希腊指挥战斗。诚如郑敏所言:“想象力对浪漫主义诗人来说如同精神的翅膀,它使得诗人能透过时空的阻拦,接触到理想。”(注:郑敏:《英美诗歌戏剧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2年,第102页。)
不可否认,尽管19世纪想象的地位与权重日隆,但其特有的调和性并未消弭与理性的对立,反而有加剧的态势,譬如黑格尔的“绝对理性”。这也正应了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的论断:“在古典哲学那里,我们涉及的并不是面对面的和平共处,而毋宁说是一种粗暴的等级制。两个术语中,一个统辖着另一个(价值上统辖,逻辑上统辖),一个对另一个占据上风。”(注:转引自张隆溪:《道与逻各斯——东西方文学阐释学》,冯川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1页。)其实,对立的不仅是理性/想象,还有想象主体与客观世界。对此,施勒茨曾明言:“自哲学上的概念化始,想象就居于——或毋宁说它自身构成——外部世界与内部世界具有决定意义的分界面上,一方面是客体与感官感知的疆域;另一方面,则是(自我)意识与知性的疆域。”(注:Alexander M.Schlutz,Mind’s World:Imagination and Subjectivity from Descartes to Romanticism,p.5.)与之相应的是,在社会、政治、伦理道德等诸多“外在”属性层面,自古希腊直至近代,尽管派系更迭、话语流变,想象终未能逃离意志统宰“世界”、世界处于“思想”的言说之下的窠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