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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在一个会馆的义地上,人们葬了陈真。天落着微雨,土地润湿着,眼睛也润湿着。周如水和李佩珠两个人差不多要哭出声来了。

工人盖了最后的一撮泥土。白色的棺木完全看不见了。陈真完全埋在地底下了。

“仁民,你说几句话呀!”周如水拭着眼泪抽泣地说。“这一晌来你和他是最好的朋友……”

吴仁民沉默了半晌,用手拭干了他的黏着雨珠的前额,把眼睛在那许多被野草盖满了的不认识的坟墓中间轮了一转,忽然一种异样的痛楚的感觉来扭曲他的头脑,他愤然地说:“我有什么话说呢?陈真的死不是话语可以哀悼的!”这时候在他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熟识的声音:“我活着的时候,我不愿意看见大家再闹意见。”他知道这是什么人的话。他的脸上起了一阵强烈的痉挛,他第一次感到了比针刺还要厉害许多倍的心痛。

在他的旁边李剑虹开口了:“陈真时常梦想着一个殉道者的死,万料不到却死在车轮下面,做了一个不值得的牺牲。……然而失掉了他,我们却失掉了一个如此忠实,如此努力,如此热情的同志。像他这样的人在我们中间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来。……他的死对于我们,是一个绝大的损失……”他的枯涩的声音抖着,他用一只颤动的手握着他的女儿佩珠的手,用另一只手揭下头上的草帽,让他的秃顶被微雨来灌溉,他深深地俯下了头。

众人继续沈默着,直到一个瘦长的学生叫起来:“我们回去罢,再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

“好。走罢,我们的哀悼是在心里,不必管什么形式,”李剑虹说。

“是的,再不走恐怕雨会落大了,”周如水依旧带悲声说。他忽然注意到李佩珠头发上蓄着不少的雨珠,差不多要沿着鬓脚滴下水来。他便毫不踌躇地揭下自己头上的草帽递给她,一面说:“佩珠,看你的头湿得像这样,你拿我的帽子去遮遮雨罢。”

一个微笑把李佩珠的脸上的愁容驱散了,她摇了摇头回答说:“周先生,谢谢你,我用不着它,我们就要回去了,我今天忘了带伞,爸爸本来叫我带伞来的。……”她的话好像还没有说完就被她咽住了。这时候她开始跟着她的父亲转身走了。

吴仁民走在最后,那个名叫方亚丹的瘦长学生忽然在前面掉过头来对他说:“仁民,忘了陈真罢,人死了,他的责任就算尽了,我们不要再去想他,最好把他当作不曾存在过一般。你应该记得人们常常说的那句话:‘人死了,道还存在着呢!’我们不要再哀悼陈真了,在我们中间已经没有陈真这个人了。”

“但是你就从不会想到有一天你也会像他这样地躺在泥土里,别人会在你的坟前说:‘我们中间已经没有他这个人了,他好像就不曾存在过一般’吗?我问你能不能够忍受这思想?”吴仁民抬起头用愤激的眼光看方亚丹,疯狂似地问。“这不是他的问题,这是我的问题。”

“你的问题?”方亚丹惊讶地问。“这意思我倒不大懂得了。快点走罢!为什么老是说死人的事?他们已经走得远了!……你为什么不戴一顶帽子?你的头弄得这样湿。快点走罢,再迟一点恐怕会赶落一部公共汽车。”说着他便开始大步走了。

他们两个走到汽车站时正来得及上汽车。车里挤满了人,已经没有座位了。车身颠播得很厉害。一路上周如水不住地和李佩珠谈话,李剑虹和方亚丹有时候也插入说几句。只有吴仁民沉默着。虽然这和他平日的习惯不合,可是众人也不去注意他。

汽车到了终点,众人陆续下了车,周如水跟着李剑虹父女搭电车回去了。

“仁民,你回家去吗?”方亚丹问。

开始在微雨下面大步走着的吴仁民掉过头看他一眼,迟疑了一下才默默地点了点头,把脚步停住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搭电车?……我也要到你家里去,我要去取一本书,你前天答应借给我的。”

“好罢,”吴仁民应了一句,这好像是一声长叹。

电车在他们的面前停住了,他们跟着别人上了车,于是电车又向前走了,向着那些长的街道,热闹的和僻静的,驶去。

从电车上面下来,雨还没有住,他们大步走到了吴仁民的寓所。吴仁民开了门进去,上了楼,又开了住房门上的锁。两个人是在二楼里面了。

吴仁民脱了润湿的西装上衣,挂在壁上,自己就往窗前的一张沙发上面一躺,接连吐了几口长气,显出十分疲倦的样子,燃了一根纸烟吸着。

方亚丹在桌上的书堆里翻出了他要的那一本书,英译本的妃格念尔的《回忆录》,拿来挟在腋下,正打算走出去,忽然注意到了吴仁民的神情,便关心地问道;“仁民,你怎样了?”

吴仁民并不回答,只是喃喃地念着陈真这个名字。抽完一根纸烟把烟头抛了,又燃了一根来抽。

“陈真是一个很好的同志,像他那样热心,那样能干的实在不多!”方亚丹感动地赞叹道,但是歇了歇他又加上这几句:“然而他现在已经死了。我们应该忘掉他,我们会有更多的新同志。”

吴仁民狂乱地搔着头发一面粗声地答道:“是的,我们会有更多的新同志,可是再没有一个能够像陈真那样的了。”

“你说,再没有一个能够像陈真那样的?”方亚丹惊讶地说,“你怎么今天老是说丧气的话?难道你连这样的一个打击也受不住?”

“受得住和受不住,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说血只有用血来洗的!”吴仁民从沙发上跳起来,把烟头掷在地上用脚踏熄了,又用一只手压在桌子上,看得出来他把全身的力量都用在这只手上面了,可是那张方桌在他下面动也不动一动。“我说我们的方法太迂缓了。不错,我们会有更多的新同志,可是我们也还有更多的不值得的牺牲,像陈真那样。单是陈真的血就迷住我的眼睛了,我怕还有那更多的新同志的血……我不能够忘掉陈真,你看你手里的那本书不就是陈真的吗?那上面还有他亲笔写的注释。我们能够说对于我们他已经死了吗?……老实说,你还不懂得陈真,在你,在剑虹他们,失掉陈真,不过失掉了一个忠实勇敢的同志,他遗下的空位是很容易填补的。然而我却失掉一个最了解我的朋友了。我认识他,不仅像一个同志,而且还是一个朋友,一个有着黄金的心的朋友。……你们说他是死了,可是你们不知道他是怎样地不愿意死,甚至在剧烈的肺病蚕食着他的身子的时候,他还不肯撒手放弃一切,还极力和死挣扎。然而一辆汽车从他的头上辗过,而你们都说他是死了。……我如今在什么地方去找他呢?找那个最了解我的朋友呢?……”他绝望地说着,把手捏成拳头在桌上击了几下。

“仁民,你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处呢?然而陈真是死掉了,我们还活着,我们要活下去继续他的工作。只要我们的工作不毁灭,陈真的精神也是不会死的。”

“精神不死,不过是一句骗人的话,我现在不相信它了!”吴仁民愤愤地说。“工作,工作,难道我们只是为工作而生活的吗?是的,我们要活下去继续他的工作,可是那时候他的骨头已经腐烂了。谁看见他的精神活起来?你看!”他说着伸手去指墙壁上的一张女人的照像。“这是我的瑶珠。她死了,她的精神也死了。从前我每次回家较迟就要使她担心,或者写文章睡得较晚一点,也要被她催几次。她关心我的饮食,关心我的衣服,关心我的一切,有时候我过于违拗了她的意思,就使她流眼泪。可是如今她在什么地方去了呢?我如今任意做着一切,而她,她却不能够从坟墓中出来说一句话了。同样陈真常常说他有他的爱,有他的恨,他把这爱和恨放在工作里面,文章里面而撒布在人间,可是如今他所爱的还在受苦,他所恨的还在作恶,而他自己就已经不存在了,你看见过谁曾受到他的爱,谁曾蒙到他的恨来?黑暗,专制,罪恶依旧统治着这世界,可是他现在却不能够从坟墓里爬出来说一句‘我反抗’的话了。……我说我们的方法太迂缓了。不管我的身体怎样好,有一天我也会像陈真那样地躺在地下,在我的上面黑暗,专制,罪恶要继续着在狂欢,而我连呻吟的力量也没有了。这是不能够忍受的!”他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便又拿了一根纸烟燃起来猛烈地抽着,一面走回到沙发前躺下去,他坐得很快,就好像跌倒在那上面一般。

“你太兴奋了,而且你太热情了,”方亚丹诚恳地说。“我们从事于革命工作的人,应该有一个冷静的头脑才行。你太热情了,怪不得有人说你卤莽,又有人说你是一个罗曼谛克的革命家。要知道革命并不是一个政变,也不是一个奇迹,除了用你所说的迂缓的方法外,恐怕就没有便捷的方法了。革命是不能速成的,所以我们必须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