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不是上天造就的奇人——巴赫(上)
称巴赫为西方音乐史的擎天之柱并不为过,尤其在键盘音乐方面。后世伟大的作曲家、演奏家不计其数,但无一不向巴赫的伟大贡献致敬,直至今日,巴赫的键盘作品《十二平均律》仍被称为钢琴的《圣经·旧约》,其地位无人撼动。
一、他不是上天造就的奇人
对于约翰·赛巴斯蒂安·巴赫来说,也许此生最幸运的莫过于拥有家族世代的音乐传统和自身与生俱来的音乐天赋了。感叹巴赫成就的人,总是不忘赞美巴赫是上天造就的奇人。在巴赫故居旁的雕像前,每天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慕名前来瞻仰这位生活在三个世纪前的“音乐之父”。事实上,在仰视巴赫头顶上的光环时,我们也许更应该站到塑像的背后,想想他作为一个平凡人所走过的学习历程。
1685年,巴赫出生在德国中部图林根地区的小城艾森纳赫,与大多数人一样,他没有显赫的爵位,家境朴实。从巴赫的曾祖父开始,家族中便有人以音乐为职业,他的父亲和哥哥都是当时颇具影响力的乐师。在这样的环境中,巴赫耳濡目染,显现出音乐方面的天赋,除了学习弦乐和键盘等多种乐器外,七岁那年,他还进入当地一所教堂附属的拉丁语学校的圣歌队,在各种节日和仪式上唱宗教歌曲。不仅这样,年幼的巴赫还表现出惊人的毅力,在家中的花园中练习小提琴的他,为了减轻长时间按弦造成的手指疼痛,经常拔起身边的草擦拭手指,长此以往,草地被拔秃的面积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个圆圈。巴赫的幼年时期是充满快乐的,直到九岁时母亲去世,十岁时父亲去世,他离开家乡,开始了波折而艰苦的生活。
巴赫首先来到在奥尔德鲁夫生活的长兄家,并且在那里接受了严格、系统的音乐训练。在反复的练习和不断的学习中,巴赫越发感觉到音乐散发出令人心驰神往的魅力,在音乐的洗礼中,他能够进入另一个纯净世界。奥尔德鲁夫是个小城市,尽管长兄能够提供的音乐资料甚多,但对于巴赫来说,听一场真正的音乐会始终是个梦想。当时,30公里以外的汉堡已经成为欧洲音乐的繁盛地,很多音乐家在那里尽展才华,各种音乐会令人目不暇接。巴赫经济拮据,购买最便宜的音乐会门票后,只能靠步行往返,如果连续两场音乐会难以取舍,他就会选择在汉堡街头睡上一夜。
15岁时,巴赫为了生计离开长兄,只身来到德国北部音乐名城吕内堡。多种乐器的学习经历加之纯净优美的嗓音使巴赫被当地圣·米歇尔教堂“优秀歌手”合唱团录取,同时进入神学学校学习。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巴赫管风琴演奏方面的技能凸显出来,于是他有机会担任了教堂的管风琴师。虽然只有微薄的薪水,但是教堂的工作一方面可以维持生计,另一方面可以为巴赫提供相对稳定的学习环境。
在吕内堡的一家图书馆中,巴赫年轻的身影经常出现。馆内珍藏的欧洲各国作曲家的乐谱使他感觉如获至宝,这些乐谱不但包括当时著名作曲家罗伯盖尔、凯尔等人的手抄乐谱,还包括很多古德意志和意大利作曲家的作品。在这里的潜心学习大大阔宽了巴赫的音乐视野,为其之后的创作打开了思路。除此之外,他积极与当时有成就的音乐家接触,包括向约翰教堂的著名作曲家、管风琴家乔治·彪姆学习请教;去汉堡去听彪姆的老师——管风琴大师莱因肯的演奏;聆听德国歌剧作曲家凯泽尔的歌剧;担任法国宫廷的临时乐师,了解法国古钢琴音乐的演奏技法,并研究法国最重要的巴洛克作曲家之一吕利的弦乐作品等。
就这样,巴赫在圣·米歇尔教堂的生活简单而充实,短短两年时间,他读遍了吕内堡时存的所有音乐会资料,建立了对欧洲各流派艺术成就的认识。1703年,巴赫从神学学校毕业,离开唱诗班,来到魏玛的约翰·恩斯特三世公爵的私人乐团担任小提琴手,不久后被任命为阿恩施塔特新教堂的管风琴手。从此,巴赫有了正式的职业,并发表宗教音乐作品与键盘乐曲作品,开始了长达47年的创作生涯。
就是在这18年的曲折生活中,巴赫用意志畅通了今后灵感蓬勃而出的渠道,天赋指引他的音乐之路,而天赋并非一路行走的保护神,曾经有人询问过巴赫有关他的天才问题,巴赫严肃而简单地回答:“这是由于我下过一番苦功,谁若如我这样下一番苦功,他也会达到同样的境地。”
二、生命中的重要角色
巴赫该感谢他的长兄约翰·克里斯多夫·巴赫——一位杰出的管风琴演奏家,管风琴大师巴赫贝尔的学生。父母去世后,巴赫投奔长兄,来到奥尔德鲁夫。尽管在最初的日子里,长兄对于巴赫提出的各种音乐方面的问题反应冷淡,尽管巴赫极尽恳求长兄阅读他的音乐手抄谱仍遭到拒绝,但是,在10~15岁这段最重要的时间里,跟随哥哥学习各种音乐技法,甚至有幸受到哥哥的老师帕赫贝尔大师在古钢琴和管风琴演奏方面的帮助与指点,对巴赫的音乐生命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很多时候,人们误解巴赫与哥哥之间的关系,想当然地认为一个孤儿在长兄的家中,与五个侄儿一起生活,经济条件又如此拮据,定会饱受寄人篱下之苦。事实上,巴赫和长兄之间感情颇深,克里斯多夫去世时年仅50岁,巴赫以管风琴谱写了一首《E大调随想曲》献给他,并在悼念哥哥的讣文中满怀感情地叙述了一件事:凭着对音乐的浓郁兴趣,他要阅读长兄珍藏的音乐资料,而长兄拒绝后将罗伯盖尔等大师的手抄乐谱锁进书柜。巴赫日思夜想,每日趁长兄熟睡,溜进书房,打开书柜,偷偷抄写乐谱。时间久了,终被察觉,长兄愤怒之下将巴赫的笔记撕得粉碎。巴赫未因此记怨长兄,并且戏称这件事为“天真无邪的欺骗行为”。确实巴赫与克里斯多夫之间的感情绝非能够如抄写的乐谱一样被撕碎,这种感情并不仅限于兄弟间的手足之情、抚养之恩,更有作为巴赫音乐学习历程中指路者的师生之友谊。
巴赫一生与管风琴相伴,它不但是最能体现巴赫艺术造诣的乐器之一,而且为他创作其他键盘作品提供了契机。巴赫打破了管风琴的传统演奏惯例,更加注重和声效果,首创五指并用的演奏技巧,并将踏板技巧与键盘技巧紧密结合,甚至有时会在手脚不够时,用嘴衔起一根木棒触键,因此制造出了前所未有的音响效果。1714年年底,巴赫访问卡塞尔城,为弗里德里希亲王演奏管风琴时引起了轰动,有人这样回忆当时的情形:“他的脚在踏板上飞行,仿佛是长了翅膀一样,使得声音像暴风雨中的雷鸣闪电一样在回响。”亲王被巴赫的演奏技巧所震撼,当即退下手指上的戒指赠给他。“就像希腊只有一个荷马,罗马只有一个维吉尔,德国也只有一个巴赫。在管风琴和羽管键琴的演奏上,全欧洲迄今还没有人能与他相比,将来也不会有人能超过他。”这句来自于三个世纪前的评价,至今无人能够改变。
巴赫对于管风琴的钟爱一方面来源于他的长兄,另一方面来源于北德管风琴学派的代表人物,最早的管风琴大师斯韦林克的学生——荷兰管风琴家莱因肯。年轻的巴赫居住在长兄家中和求学时期,曾多次追随莱因肯到汉堡欣赏音乐会,并梦想与大师交流,受到大师的指点。每次行程对于巴赫来说都是一次艰辛的旅途,步行的劳顿与音乐会带来的欣慰形影不离。而他始终保持着对莱因肯的尊重与敬仰,并从大师身上获得启发与智慧。他将从莱因肯身上学到的北德管风琴学派宗教性强、讲究和谐、严肃的演奏技法,与中德、南德的音乐特性结合,逐渐打破了旧传统,总结出新的音乐风格。巴赫将近20年的愿望,直到1720年才变为现实,在一次音乐会后,巴赫与莱因肯相遇并长谈,其间,巴赫演奏了莱因肯的管风琴幻想曲《在巴比伦河畔》,精湛的演奏技巧和即兴发挥的高超手法让大师赞叹不已:“这门艺术继续在你身上活着……”的确,巴赫不仅仅让管风琴艺术得以延续,更重要的是,它不但发展了这门艺术,还在这门艺术的基础上拓展了其他键盘艺术。这一切应该与莱因肯不无关系,对于巴赫来说,他是音乐道路上的又一指路人。
巴赫中年时期,由于不满贵族束缚的情绪和超越时代的音乐思想,职业生涯的动荡使他辗转多方,先后在魏玛、柯滕、莱比锡等地担任管风琴师、乐长等职位。在这期间,巴赫的结发妻子玛丽亚·芭芭拉于1720年去世,隔年他娶了21岁的安娜·马德莲娜为继室。安娜是一位贤妻良母,照料巴赫的生活,并抚养巴赫前妻留下的和自己生育的共9个孩子;同时,她也极具音乐天赋,经常为巴赫抄写乐谱,辅助他的工作。长久以来,巴赫为了感谢安娜,创作了很多钢琴作品,有些在作品上有明确的题献,有些则将情感隐藏在旋律中,而且为了便于让小手的安娜能够顺利地演奏,巴赫在作品创作上更加注重音乐情绪的抒发,而不是把重点放在技术上。1722和1725年他先后创作出两卷曲集送给妻子。后来两卷曲子被合并,并且去除了其中的声乐演唱部分,成为了《为安娜·马德莲娜·巴赫而作的古钢琴小曲集》。小曲集一共有45首,其中第26首《G大调小步舞曲》日后成为了《戈德堡变奏曲》的主题。法国组曲也是巴赫献给安娜的,其中前五首包含在《为安娜·玛达莲娜的键盘曲集》。人们熟知的《英国组曲》和《法国组曲》的生动、朴实,是巴赫以民间舞曲的组合而对生活和爱的献辞。因为与巴赫长期生活在一起,安娜甚为了解丈夫的作曲风格,以至近年来,有学者一直在怀疑巴赫有些作品其实是安娜所作。不过,就让这些谜团一直保留下去吧!为什么要真正揭开它呢,音乐是最好的,这就已经足够了。
三、世俗与宗教之桥
巴赫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新教徒,因为他一刻也没有忘记把上帝的声音融入自己的音乐之中;巴赫是一位世俗生活的享受者,因为他的一生充满了超越教徒本身的喜怒哀乐,他的音乐在以世俗精神歌颂神灵。宗教给了巴赫精神的慰藉,他的音乐中充满浓烈的宗教情感。巴赫说,“所有音乐的目的及其始终不变的动机,除了赞颂上帝和纯洁的灵魂以外没有别的。”著名大提琴家卡萨尔斯也说“在巴赫的音乐里,我听见上帝的存在。”
对宗教的虔诚使巴赫一生保持平和,他的音乐具有荡涤灵魂的力量,也蕴含了宗教中歌颂神圣的精神内涵。作为一名虔诚的信徒,巴赫恪守“灿烂星空位我之上,道德律令在我心中”,一生甘于自己的角色,没有追求显赫的地位。然而就是在这平凡的生活中,上天给予他最真诚的回报,巴赫获得到除了宗教以外的另一种宝贵灵感,那就是世俗生活。由此他创作出管风琴曲《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钢琴曲《半音阶级幻想曲与赋格》以及为数众多的钢琴组曲、前奏曲、赋格、即兴曲、协奏曲等伟大的作品。
作为一个生活在18世纪上半叶的乐师,巴赫虽然供职于教堂,但是他却深刻地受到市民阶级生活的影响。在早期启蒙哲学和数学的影响下,他的音乐思维不仅停留在传统宗教音乐的神学色彩上,而且更体现出时代创造的特征。巴赫用高度的逻辑和严密的结构创造了属于自己的音乐世界。同时他的音乐又具有一定的哲学思想,这些哲学来自于对世俗生活细致入微的感受和对人心理真实的刻画。所以直至现在,我们仍然能够为巴赫音乐中的智慧与情感所打动,虽然没有浪漫夸张的情感抒发,音乐也没有描绘惊天动地的事件,但是他却以平实直入人心,在心底辟出一片宁静的天地。
世俗生活从方方面面深入到巴赫的创作中。作为一位杰出的作曲家,巴赫的创作受到德国民间传统音乐的深刻感染。德国民歌、民间器乐以及在民歌基础上产生的新教众赞歌都成为巴赫音乐语言素材的基础。他将这些丰富的音乐语言赋予了新的生命力和鲜明的个性。这首先表现在巴赫的赋格音乐中。
赋格是巴赫复调音乐的代表性作品,其特点是复调常结成严密的音线之网,其中每根线都条理清晰、脉络鲜明,既有独立的性格,又不失相同之处,就像一家人秉性不同但又模样相近。每个声部线条有时清晰地跳跃出来,有时交织在一起,成为整体结构的有机组成部分。每个声部都有它流畅的进行和不同的起伏,在严谨的发展中含有丰富的对比变化。巴赫创作赋格音乐的很多灵感来源于德国民间音乐,不论是短小的动机还是气息宽广的曲调,都在鲜明的轮廊和丰富的内涵中带有德国泥土的芳香。
受到世俗生活感染的巴赫作品还有极负盛名的《英国组曲》和《法国组曲》。这两部组曲分别由六首作品组成。从小标题上我们可以看到,每首作品又分为六首小曲,《法国组曲》的主要舞曲样式有很多,其中包括固定的阿勒芒德、库朗特、萨拉班德、吉格和随机性比较强的小步舞曲、加沃特舞曲、布雷等。《英国组曲》则每首都有一个前奏曲作为开头。所以也有人将《英国组曲》称为“大组曲”,而将《法国组曲》称为“小组曲”。
这些组曲中的舞曲无一不是来自乡间的世俗音乐。比如阿勒芒德舞曲大约于16世纪中期起源于德国。起初是中速的二拍子,步伐简单沉重。到17世纪变成中速的四拍子,被巴赫用作《法国组曲》的开头。接下来的库朗特舞曲则来自于16世纪的法国。库朗特法语原意为奔跑,所以舞曲呈现出如蹦跳般的快速节奏,曲趣流畅生动。第三首萨拉班德舞曲起源于15世纪的波斯,16世纪流行于西班牙。虽然是一种慢速的舞蹈,但是西班牙国王仍然因为它动作轻佻,禁止在国内正式场合出现,于是它只能流落民间。到17世纪,萨拉班德转变为一种音乐曲式,曲风也变得沉重,听来充满悲伤。小步舞曲可能是人们最熟悉的一种舞曲了。它来自法国乡村的农民舞曲,17世纪中叶因法国国王的提倡成为法国宫廷舞蹈,并很快风行整个欧洲。小步舞曲速度中庸,舞步轻盈优雅。在萨拉班德后,小步舞曲就像叹息之后的释怀,让人忽然感到轻松。吉格舞曲是英国古老的舞曲,17世纪中叶变成一种音乐曲式。这种快速的三拍子舞曲,经常被作为组曲的终章。除此之外的加沃特舞曲、布雷舞曲皆是来自法国的乡间舞曲;组曲中还出现3波兰舞曲和英国土风舞、风笛舞,一部组曲似乎已经成为一次欧洲音乐的巡礼。
虽然巴赫一生定居在德国,但在创作上,他的音乐思想驰骋于天下。他能够孜孜不倦地从当时以及过去的欧洲各地出色的作曲家的优秀作品中汲取养分和灵感,将那些世俗中最美妙的音符用神奇的创作连接在一起。只可惜巴赫在世时,这些作品并未能广泛流传。经过一个多世纪,人们才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重视巴赫,这些作品才从故纸堆中走出,掸落百余年的灰尘,重新闪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