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 费尔巴哈哲学(1)
自从马克思主义哲学诞生以来,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费尔巴哈哲学的关系一直是国际哲学界关注的热点问题,几乎每一个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人都会涉及这个问题。今天,之所以重提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费尔巴哈哲学的关系,并把它作为一个重大的理论问题进行探讨,不仅是因为随着马克思大量遗著、手稿和笔记的面世,探讨这一问题的历史条件已经成熟,而且是因为对这一问题的理解直接规约着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质及其问题域的理解。在这个意义上,重新认识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费尔巴哈哲学的关系也就是重新认识马克思主义哲学。
一、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的关系:普列汉诺夫和列宁的解释路线
谈到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的关系,不能不首先关注普列汉诺夫和列宁在这个问题上的见解,因为这种见解至今仍然影响着对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关系的理解。
普列汉诺夫曾到伦敦拜访过恩格斯,并就一些理论问题与恩格斯展开过热烈的讨论。恩格斯高度赞扬普列汉诺夫,肯定他理解并掌握了马克思主义。[1]普列汉诺夫不仅翻译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共产党宣言》并为之作序,还翻译了恩格斯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并为之作序和作注。在《黑格尔逝世六十周年》、《论一元论历史观之发展》等一系列论著中,普列汉诺夫论述了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的关系,并在这个过程中论述了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质的理解。
首先,普列汉诺夫认为,“谈了现代社会主义起源问题的人们,常常对我们说:马克思的哲学是黑格尔哲学的合乎逻辑的和必然的结果。这是正确的,但这是不完全的,很不完全的。马克思的承继黑格尔,正像丘比特的承继萨茨尔奴斯一样,是贬黜了后者的王位的。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哲学的出现,是人类思想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真正的革命,是最伟大的革命。”[2]这表明,普列汉诺夫坚信,马克思是通过唯物主义立场的确立而扬弃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的。
其次,普列汉诺夫认为,马克思是在一般唯物主义的基础上批判改造黑格尔辩证法,从而创立自己的哲学的。在谈到《哲学的贫困》第二部分时,普列汉诺夫指出:“在那个时候,马克思已经把辩证法(它在黑格尔那里有着纯粹唯心主义的性质,在蒲鲁东那里也保存了这样的性质)放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面了。”[3]正是基于这一思想,普列汉诺夫提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哲学不仅是唯物主义的哲学,而且是辩证的唯物主义”[4]。这里,普列汉诺夫借助于“辩证的唯物主义”这一术语,强调马克思唯物主义的辩证性,其基本思路是:马克思的哲学是由唯物主义(以费尔巴哈为媒介)和辩证法(以黑格尔为媒介)的结合而产生的。
最后,当普列汉诺夫把马克思哲学称为“辩证唯物主义”时,拉布里奥拉则把马克思哲学称为“历史唯物主义”,这两个不同术语的使用引起了米海洛夫斯基的困惑。普列汉诺夫为此而答复道:“因为辩证唯物主义涉及到历史,所以恩格斯有时将它叫做历史的。这个形容语不是说明唯物主义的特征,而只表明应用它去解释的那些领域之一。”[5]这表明,普列汉诺夫实质上把历史唯物主义理解为辩证唯物主义在历史领域中的应用。这一思想后来在列宁和斯大林那里得到了明确的表述。
可以看出,普列汉诺夫关注的焦点始终集中在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所引发的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两军对阵,以及对唯心主义辩证法的改造中。普列汉诺夫涉猎过黑格尔的许多著作,如《逻辑学》、《历史哲学》、《法哲学原理》、《精神现象学》、《美学》等,但他探讨的重心始终落在《逻辑学》上。
列宁也非常重视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的关系。在对约翰·普连厄博士的《马克思和黑格尔》一书的摘要和评论中,列宁指出:“我总是竭力用唯物主义观点来读黑格尔的著作:黑格尔学说是倒置过来的唯物主义(恩格斯的说法)——就是说,我大抵抛弃神、绝对、纯粹观念等等。”[6]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列宁对“一般唯物主义”的内涵及其与马克思唯物主义的关系作了具体说明:“物质是第一性的。感觉、思想、意识是按特殊方式组成的物质的高级产物。这就是一般唯物主义的观点,特别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观点。”[7]这就是说,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与一般唯物主义没有本质区别,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从一般唯物主义的立场出发来阅读并批判黑格尔的。这是其一。
其二,列宁认为,黑格尔《逻辑学》的最高成就是辩证法,马克思批判利用的正是这一最高成就,所以,“要继承黑格尔和马克思的事业,就应当辩证地研究人类思想、科学和技术的历史”[8]。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列宁反复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辩证唯物主义,甚至建议成立“黑格尔辩证法唯物主义之友协会”。
其三,列宁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是唯物主义在社会领域中的推广与运用:“马克思加深和发展了哲学唯物主义,而且把它贯彻到底,把它对自然界的认识推广到对人类社会的认识。”“发现唯物主义历史观,或者更确切地说,把唯物主义贯彻和推广运用于社会现象领域,消除了以往的历史理论的两个主要缺点。”[9]后来,斯大林在《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中对列宁的这一观点作了进一步发挥,明确提出历史唯物主义是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生活和社会历史领域中的推广与运用。这一更为明确的表述后来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的经典性的表述。
列宁读过黑格尔的《逻辑学》、《历史哲学》、《哲学史讲演录》,也留意过《精神现象学》,但他读得最认真、思考得最深入的则是《逻辑学》,并认为“不钻研和不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就不能完全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特别是它的第1章。因此,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10]这就是说,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的关系本质上是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逻辑学的关系。
按照普列汉诺夫和列宁的解释路线,黑格尔哲学对马克思哲学的影响主要是通过《逻辑学》;由于费尔巴哈哲学的媒介,马克思回到了一般唯物主义的立场;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批判改造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从而创立了辩证唯物主义,并把辩证唯物主义推广到历史领域,形成了历史唯物主义。因此,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和核心是一般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
这样一来,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进行研究的问题域就被制定出来了。这一问题域主要由以下问题构成:(1)思维(意识)与存在、精神与物质(自然)之间的关系,即“哲学基本问题”;(2)自然辩证法;(3)认识的起源、本质和辩证发展过程;(4)辩证法的基本规律和范畴;(5)逻辑、认识论和辩证法的同一;(6)真理的客观性,绝对真理和相对真理的辩证关系;(7)哲学史上的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辩证法与形而上学的斗争。这一问题域长期以来支配着、规约着哲学家的思考方向和思考领域。
二、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关系的理解
西方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关系的研究及其观点,同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来马克思的手稿、遗著和笔记陆续面世密切相关。在新发表的马克思文稿中,同理解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的关系最为密切的是四个文本:
一是马克思写于1843年,1927年第一次由苏共中央马克思列宁主义研究院用德文出版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这部手稿对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第261—313节作了全面的分析和批判。普列汉诺夫和列宁通过《德法年鉴》读过《〈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但没有读过《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德拉·沃尔佩认为,这部手稿是马克思哲学的最重要的文本之一。
二是马克思写于1844年,1932年第一次全文发表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国际版第一部分第三卷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这部手稿中,马克思着重分析了作为黑格尔哲学真正诞生地和秘密的《精神现象学》。恩格斯在《卡尔·马克思》一文中没有提到这部手稿,普列汉诺夫和列宁也不可能读过这部手稿。如同《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显示出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法哲学原理》之间的联系一样,《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显示出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之间的重要联系。《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发表后立即在国际学术界掀起了轩然大波。马尔库塞于同年发表了题为《论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的长篇论文,认为“马克思在1844年写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发表必将成为马克思主义研究史上的一个划时代的事件,这些手稿使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起源、初始含义及整个‘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讨论置于新的基础之上,这些手稿也使人们能用一种更加富有成效的方法提出关于马克思和黑格尔之间的实际关系这个问题”[11]。在马尔库塞看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表明,在黑格尔的著作中,马克思特别感兴趣的是《精神现象学》。
三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写于1845—1846年,1932年第一次由苏共中央马克思列宁主义研究院以德文出版的《德意志意识形态》。这部手稿除了第二卷第四章曾发表于《威斯特伐里亚汽船》杂志1847年8月号和9月号外,其余部分特别是对理解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费尔巴哈哲学关系最为重要的第一卷第一章,普列汉诺夫和列宁都没有看到。《德意志意识形态》的主要目的是批判费尔巴哈、布·鲍威尔、施蒂纳的历史哲学理论,但其中频繁地提及或引证了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历史哲学》、《法哲学原理》、《宗教哲学》、《哲学史讲演录》等著作,因而对重新理解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的关系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四是马克思的《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这部手稿于1939年、1941年用德文在莫斯科出版,当时编者加的标题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草稿)》。显而易见,普列汉诺夫和列宁没有也不可能接触过这部手稿。《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出版后引起国际学术界的广泛重视。阿尔弗莱特·施密特认为,这部手稿“对于理解黑格尔和马克思之间的关系来说是最为重要的,然而迄今未被人们利用过”[12]。在施密特看来,马克思的自然观不是抽象的、与人相分离的自然观,而是以社会实践为中介的自然观,因而在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的关系中,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和《法哲学原理》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这些新材料的发现促使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的关系作出新的思考。其中,卢卡奇的创造性探索成果尤其值得关注:
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提出,马克思主义是一种社会理论,历史唯物主义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自我认识,其基本任务之一是批判“物化意识”(reified consciousness),确立无产阶级作为革命主体的自觉的阶级意识。
在《青年黑格尔》中,卢卡奇认为,黑格尔“是试图认真地把握英国工业革命的唯一的德国思想家,也是在古典经济学的问题和哲学及辩证法之间建立联系的唯一的人”[13]。因此,卢卡奇深入分析了青年黑格尔在《伦理体系》、《耶拿实在哲学》和《精神现象学》中对劳动、异化问题的论述,强调“劳动的辩证法使黑格尔认识到,人类只能通过劳动走向上发展的道路,实现人的人性化和自然的社会化”[14]。这表明,一方面,青年黑格尔的思想,尤其是《精神现象学》对马克思的影响是巨大的;另一方面,在黑格尔和马克思那里,辩证法的根本含义不是体现在抽象的、与人相分离的自然中,而是体现在人改造自然的社会活动——生产劳动上。
在《社会存在本体论》中,卢卡奇虽然肯定自然存在是社会存在的一般前提,重新肯定了恩格斯所倡导的自然辩证法,但他研究的重心仍然在社会存在问题上。在这部著作中,卢卡奇列出的最重要的问题是:劳动、再生产、意识形态、异化等。显然,卢卡奇规定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问题域与普列汉诺夫、列宁以及斯大林规定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问题域存在着重大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