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到东部(2)
我看了看贝克小姐,内心有些郁闷,不知她“做得成”的是什么事。不过我喜欢盯着她看。她是个身材苗条、乳房小小的姑娘,由于像个年轻的军校学员那样挺起了胸膛,显得英俊挺拔。她那一双因为被阳光照着所以眯成一条缝的灰眼睛也正看着我,一张苍白、可爱,还略有些不满地脸上流露出有礼貌的好奇心。这才使我想起我以前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或者是她的照片。“你住在西卵吧!”她用一种鄙夷的口气说道,“我在那边有个认识的人。”
“可是我一个人也不认……”
“那你总该认识盖茨比吧。”
“盖茨比?”黛西立刻追问道,“哪个盖茨比?”当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盖茨比就是我的邻居时,佣人就过来宣布开饭了。汤姆·布克农不由分说地将他那粗壮的胳膊紧张插在了我的胳臂下面,把我从屋子里推了出去,就像推一颗棋子似的。
两位女郎在我们前面,手轻轻打在腰上,袅袅婷婷地、懒洋洋地走上玫瑰色的阳台。阳台迎着落日,餐桌上的四支蜡烛在轻微的风中闪烁不定。
“为什么这个时候点蜡烛啊?”黛西皱起眉头表示不悦。她马上用手指把它们掐灭了。“再过两个星期可就是一年当中最长的一天了。”她兴高采烈地看着我们大家。“我老是在等一年当中最长的一天,到头来偏偏还是错过了。”
“我们应该计划着干点什么。”贝克小姐打着呵欠说,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仿佛上床睡觉似的。
“好吧,”黛西说,“我们干点什么好呢?”她又把脸转向我,有些无可奈何地问道,“究竟要计划些什么啊?”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突然用畏惧的眼神盯着她的小手指。
“瞧!”她抱怨道,“我把它弄伤了。”
大家都看见了——指关节的确有点青紫。
“都是你弄的,汤姆,”她责怪他道,“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但确实是因为你弄成这样的。这真是我的报应,嫁给这么既粗野又粗壮又笨拙的汉子……”
“我讨厌笨拙这个词,”汤姆生气地抗议道,“哪怕开玩笑也不行。”
“笨拙。”黛西偏要强嘴说。有时她和贝克小姐两人同时讲话,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也算不上唠叨,表现得很清高很冷漠,一副冰美人的样子。她们坐在这里应酬着汤姆和我,只不过是尽量客客气气地款待客人或者接受款待。她们知道用不了多久晚饭就吃完了,况且过不了多久也就把这个晚上给打发掉了。这和西部是截然不同的,在那里,每逢晚上待客,人们总是迫不及待地从一个阶段跳到另一个阶段直至推向结尾,人们总是不断期待而又不断感到失望,不然就对结尾时刻的到来感到十分的紧张和恐惧。
“你让我觉得自己对自己的举止很不舒服,黛西,”第二杯红葡萄酒虽然有点软木塞气味,口感却相当不错,我问,“你不能谈谈庄稼或者别的什么吗?”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用意,然而它却出乎意料地被人接过话去了。
“文明正在崩溃之中,”汤姆突然气势汹汹大声说道,“我最近成了个对世界异常悲观的人。你看过戈达德写的《有色帝国的崛起》吗?”
“呃,没有。”我十分小心地回答道,对他这样的语气感到很吃惊。
“我说,这可是一本非常好的书,每个人都应当读一读。书的大意是说,如果我们再不当心,白色人种就会……就会被完全淹没了。书里讲的全都是科学道理,是已经证明了的。”
“汤姆怎么突然博学起来了。”黛西说,脸上带着一些忧伤,然而并不深切。“他看了一些很深奥的书,书里有许多令人难懂的字眼。那是个什么字来着,我们……”“我说,这些书可都是有科学根据的,”汤姆一个劲地往下说,不耐烦地瞅了她一眼,“道理都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们是处于统治地位的人种,我们必须提高警惕,不然的话,其他人种就会掌握一切!”
“我们非得打倒他们不可。”黛西一边低声说道,一边拼命地对太阳眨眼。
“你们应当去加利福尼亚安家……”贝克小姐开口说道。
这时汤姆在椅子里沉重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
“他的主要论点是我们北欧日耳曼民族——我是,你是,你也是,还有……”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汤姆又朝着黛西点点头把她也包括了进去,这时她又冲我眨了眨眼,“是我们创造了所有那些叠加在一起构成文明的东西——像科学艺术啦,以及其他,等等。你们明白吗?”
说实话,我们不是很忍心看他那副专心致志的劲头,他那种自负的态度,虽然比往日还要强烈,但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是很不够了。这时屋子里的电话铃响了。男管家离开阳台去接,而黛西立刻抓住了这个打岔的机会,把脸凑到我的面前来。
“我要告诉你一桩秘密,”她兴奋地对我咬耳朵,“是关于男管家的鼻子的。你想要听男管家鼻子的故事吗?”
“就是为了这个我们今晚才来拜访的嘛。”
“你要知道,他可并不是一直都做男管家的。他从前是专门替纽约一户人家擦洗银器的,那家有一套可供二百人使用的银餐具。他每天从早擦到晚,后来他鼻子就受不了啦……”
“后来情况越来越坏。”贝克小姐在旁边插了一句。
“是的。只是后来情况越来越糟糕,到最后他只得辞职不干了。”
时间慢慢过去,夕阳的余晖含情脉脉地照在她那娇艳的脸上,渗透出一种异样的洁白无瑕的性感,让人忍不住想凑上前去抚摸,她的声音让我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去屏息倾听——然后光彩逐渐消退,每一道光都是依依不舍地从她身上消逝了,就如同孩子们要在黄昏时刻离开一条愉快的街道那样。
男管家悄悄地跟汤姆嘀咕了几句,汤姆听了把眉头一皱,把他的椅子向后一推,一言不发地就走进室内去了。他的离去倒仿佛使黛西活跃了起来,她又倾身向前,她的声音真像歌声似的抑扬动听。
“我真高兴能在我的餐桌上见到你,尼克。你使我想到了一朵——一朵玫瑰花,一朵地地道道的玫瑰花。你说是不是?”她把脸转向了贝克小姐,要求她附和这句话,“是一朵地地道道的玫瑰花?”
这可真是瞎说啊。我跟玫瑰花半点相似之处也没有。她不过是随口乱说一气,但却洋溢着一种动人的激情,仿佛她的心就藏在那些激动人心的话语中,想对你倾诉一番。突然,她把餐巾往桌上一扔,说了句“对不起”就快步走进房子里面去了。
贝克小姐和我交换了一下眼神,故意没有任何表示。我刚想开口,她警觉地坐直了身体,并用警告的声音说了一声“嘘”。我可以听见那边屋子里有一阵低低的、激动的交谈声,贝克小姐很大方地凑了上去。喃喃的话语猛一降低,又激动地高扬上去,直至完全终止。
“你刚才提到的那位盖茨比先生其实是我的邻居……”我开始说。
“嘘,别说话,我要听听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出事了?”我有些迷惑地问。
“难道你不知道吗?”贝克小姐奇怪地说,“我还以为人人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
“哎呀……”她犹豫了一下,说,“汤姆在纽约有个女人。”
“有个女人?”我茫然地重复道。
贝克小姐点点头。
“起码的规矩应该懂吧,至少不该在吃饭的时候给他打电话嘛。你说呢?”
我还未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就听到一阵裙衣窸窣和皮靴咯咯的声响,汤姆和黛西回到餐桌上来了。
“真没办法呀!”黛西强作欢颜地大声说。
她坐下来,先朝贝克小姐看了一眼,然后又朝我看了一眼,接着说道:“我到外面看了一下,外面浪漫极了。草坪上有一只夜莺,我想它一定是搭康拉德或者白星轮船公司的船过来的。它在不停地歌唱……”事实上她的声音也像唱歌一般,“很浪漫,是不是,汤姆?”
“非常浪漫。”他说,然后板着脸对我说,“要是吃完之后天还不是太亮的话,我就领你去马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