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倘说技巧问题,我敢担保,以你的根基而论,从去年八月到今年三月的成就,无论你跟世界上哪一位大师哪一个学派学习,都不可能超出这次比赛的成绩!你的才具,你的苦功,这一次都已发挥到最高度,老师教你也施展出他所有的本领和耐性!你可曾研究过program〔节目单〕上人家的学历吗?我是都仔细看过了的,我敢说所有参加比赛的人,除了非洲来的以外,没有一个人的学历像你这样可怜的——换句话说,跟到名师只有六七个月的竞选人,你是独一无二的例外!所以我在三月二十一日(第28号)信上就说拿你的根基来说,你的第三名实际是远超过了第三名。说得再明白些,你想:Harasiewicz〔哈拉谢维兹〕,Askenasi〔阿什肯纳奇〕,Ringeissen〔林格森〕,这几位,假如过去学琴的情形和你一样,只有十到十二岁半的时候,跟到一个Paci〔百器〕,十七到十八岁跟到一个Bronstein〔勃隆斯丹〕,再到比赛前七个月跟到一个杰维茨基,你敢说他们能获得第三名和Mazurka〔《玛祖卡》〕奖吗?
我说这样的话,绝对不是鼓励你自高自大,而是提醒你过去六七个月,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杰老师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假如你以为换一个school〔学派〕,你六七个月的成就可以更好,那你就太不自量,以为自己有超人的天才了。一个人太容易满足固然不行,太不知足而引起许多不现实的幻想也不是健全的!这一点,我想也只有我一个人会替你指出来。假如我把你意思误会了(因为你的长信失落了,也许其中有许多理由,关于这方面的),那末你不妨把我的话当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爸爸一千句、一万句,无非是为你好,为你个人好,也就是为我们的音乐界好,也就是为我们的祖国、人民,以及全世界的人类好!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晚年的)和乔治之间的距离,在一个动荡的时代是免不了的。但我还不甘落后,还想事事、处处,追上你们、了解你们,从你们那儿汲取新生命、新血液、新空气,同时也想竭力把我们的经验和冷静的理智,献给你们,做你们一支忠实的手杖!万一有一天,你们觉得我这根手杖是个累赘的时候,我会感觉到,我会销声匿迹,决不来绊你们的脚!你有一点也许还不大知道,我一生遇到重大的问题,很少不是找几个内行的、有经验的朋友商量的;反之,朋友有重大的事也很少不来找我商量的。我希望和你始终能保持这样互相帮助的关系。
杰维茨基教授四月五日来信说:“聪很少和我谈到将来的学习计划。我只知道他与苏联青年来往甚密,他似乎很向往于他们的学派。但若聪愿意,我仍是很高兴再指导他相当时期。他今后不但要在技巧方面加工,还得在情绪(emotion)和感情(sentimento)的平衡方面多下克制功夫(这都是我近二三年来和你常说的);我预备教他一些less romantic〔较不浪漫〕的东西,即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初期的贝多芬等等。”
他也提到你初赛的tempo〔速度〕拉得太慢,后来由马先生帮着劝你,复赛效果居然改得多等等。你过去说杰老师很cold〔冷漠〕,据他给我的信,字里行间都流露出热情,对你的热情。我猜想他有些像我的性格,不愿意多在口头奖励青年。你觉得怎么样?
四月十日播音中,你只有两支。其余有Askenasi〔阿什肯纳奇〕的,Harasiewicz〔哈拉谢维兹〕的,田中清子的,Lidia Grychtolowna〔丽迪亚·格雷赫托芙娜〕的,Ringeissen〔林格森〕的。李翠贞先生和恩德都很欣赏Ringeissen〔林格森〕。Askenasi〔阿什肯纳奇〕的Valse〔华尔兹〕我特别觉得呆板。杰老师信中也提到苏联group〔那一群〕整个都是第一流的technic〔技巧〕,但音乐表达很少个性。不知你感觉如何?波兰同学及年长的音乐家们的观感如何?
……
说起Berceuse〔《摇篮曲》〕,大家都觉得你变了很多,认不得了;但你的Mazurka〔《玛祖卡》〕,大家又认出你的面目了!是不是现在的style〔风格〕都如此?所谓自然、简单、朴实,是否可以此曲(照你比赛时弹的)为例?我特别觉得开头的theme〔主题〕非常单调,太少起伏,是不是我的taste〔品味,鉴赏力〕已经过时了呢?
你去年盛称Richter〔李赫特〕,阿敏二月中在国际书店买了他弹的Schumann〔舒曼〕:The Evening〔《晚上》〕,平淡得很;又买了他弹的Schubert〔舒伯特〕:Moment Musicaux〔《瞬间音乐》〕,那我可以肯定完全不行,笨重得难以形容,一点儿Vienna〔维也纳〕风的轻灵、清秀、柔媚都没有。舒曼的我还不敢确定,他弹的舒伯特,则我断定不是舒伯特。可见一个大家要样样合格真不容易。
你是否已决定明年五月参加舒曼比赛,会不会妨碍你的正规学习呢?是否同时可以弄古典呢?你的古典功夫一年又一年地耽下去,我实在不放心。尤其你的mentality〔心态〕,需要早早借古典作品的熏陶来维持它的平衡。我们学古典作品,当然不仅仅是为古典而古典,而尤其是为了整个人格的修养,尤其是为了感情太丰富的人的修养!
所以,我希望你和杰老师谈谈,同时自己也细细思忖一番,是否准备Schumann〔舒曼〕和研究古典作品可以同时并进?这些地方你必须紧紧抓住自己。我很怕你从此过的多半是选手生涯。选手生涯往往会限制人才的发展,影响一生的基础!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一日
你二十九日信上说Michelangeli〔弥盖朗琪利〕的演奏,至少在“身如rock〔磐石〕”一点上使我很向往。这是我对你的期望——最殷切的期望之一!惟其你有着狂热的感情,无穷的变化,我更希望你做到身如rock〔磐石〕,像统率三军的主帅一样。这用不着老师讲,只消自己注意,特别在心理上,精神上,多多修养,做到能入能出的程度。你早已是“能入”了,现在需要努力的是“能出”!那我保证你对古典及近代作品的风格及精神,都能掌握得很好。
你来信批评别人弹的萧邦,常说他们cold〔冷漠〕。我因此又想起了以前的念头:欧洲自从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在文学艺术各方面到了高潮以后,先来一个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反动(光指文学与造型艺术言),接着在二十世纪前后更来了一个普遍的反浪漫底克思潮。这个思潮有两个表现:一是非常重感官(sensual),在音乐上的代表是R.Strauss〔理查·史特劳士〕[1],在绘画上是玛蒂斯[2];一是非常的intellectual〔理智〕,近代的许多作曲家都如此。绘画上的Picasso〔毕加索〕[3]亦可归入此类。近代与现代的人一反十九世纪的思潮,另走极端,从过多的感情走到过多的mind〔理智〕的路上去了。演奏家自亦不能例外。萧邦是个半古典半浪漫蒂克的人,所以现代青年都弹不好。反之,我们中国人既没有上一世纪像欧洲那样的浪漫蒂克狂潮,民族性又是颇有olympic〔奥林匹克〕(希腊艺术的最高理想)精神,同时又有不太过分的浪漫蒂克精神,如汉魏的诗人,如李白,如杜甫(李后主算是最romantic〔浪漫蒂克〕的一个,但比起西洋人,还是极含蓄而讲究taste〔品味,鉴赏力〕的),所以我们的先人具备表达萧邦相当优越的条件。
我这个分析,你认为如何?
反过来讲,我们和欧洲真正的古典,有时倒反隔离得远一些。真正的古典是讲雍容华贵,讲graceful〔雍容〕,elegant〔典雅〕,moderate〔中庸〕。但我们也极懂得discreet〔含蓄〕,也极讲中庸之道,一般青年人和传统不亲切,或许不能抓握这些,照理你是不难体会得深刻的。有一点也许你没有十分注意,就是欧洲的古典还多少带些宫廷气味,路易十四式的那种宫廷气味。
对近代作品,我们很难和欧洲人一样的浸入机械文明,也许不容易欣赏那种钢铁般的纯粹机械的美,那种“寒光闪闪”的brightness〔光芒〕,那是纯理智、纯mind〔智性〕的东西。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六日
……
有一点,你得时时刻刻记住:你对音乐的理解,十分之九是凭你的审美直觉;虽则靠了你的天赋与民族传统,这直觉大半是准确的,但究竟那是西洋的东西,除了直觉以外,仍需要理论方面的、逻辑方面的、史的发展方面的知识来充实;即使是你的直觉,也还要那些学识来加以证实,自己才能放心。所以便是以口味而论觉得格格不入的说法,也得采取保留态度,细细想一想,多辨别几时,再作断语。这不但对音乐为然,治一切学问都要有这个态度。所谓冷静、客观、谦虚,就是指这种实际的态度。
来信说学习主要靠mind〔头脑〕,ear〔听力〕,及敏感,老师的帮助是有限的。这是因为你的理解力强的缘故,一般弹琴的,十分之六七以上都是要靠老师的。这一点,你在波兰同学中想必也看得很清楚。但一个有才的人也有另外一个危机,就是容易自以为是的钻牛角尖。所以才气越高,越要提防,用solid〔扎扎实实〕的学识来充实,用冷静与客观的批评精神,持续不断的检查自己。惟有真正能做到这一步,而且终身的做下去,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一扯到艺术,一扯到做学问,我的话就没有完,只怕我写得太多,你一下子来不及咂摸。
来信提到Chopin〔萧邦〕的Berceuse〔《摇篮曲》〕的表达,很有意思。以后能多写这一类的材料,最欢迎。
还要说两句有关学习的话,就是我老跟恩德说的:“要有耐性,不要操之过急。越是心平气和,越有成绩。时时刻刻要承认自己是笨伯,不怕做笨工夫,那就不会期待太切,稍不进步就慌乱了。”对你,第一要紧是安排时间,多多腾出无谓的“消费时间”,我相信假如你在波兰能像在家一样,百事不打扰,每天都有七八小时在琴上,你的进步一定更快!
我译的莫扎特的论文,有些地方措辞不大妥当,望切勿“以辞害意”。
尤其是说到“肉感”,实际应该这样了解:“使感官觉得愉快的。”原文是等于英文的sensual〔感官上的〕。
……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十一日夜
昨天去买了十种理论书及学习文件,内八种都是小册子,分作两包,平信挂号寄出,约月底可到。
“毛选”中的《实践论》及《矛盾论》,可多看看,这是一切理论的根底。此次寄你的书中,一部分是纯理论,可以帮助你对马列主义及辩证法有深切了解。为了加强你的理智和分析能力,帮助你头脑冷静,彻底搞通马列及辩证法是一条极好的路。我本来富于科学精神,看这一类书觉得很容易体会,也很有兴趣,因为事实上我做人的作风一向就是如此的。你感情重,理智弱,意志尤其弱,亟须从这方面多下工夫。否则你将来回国以后,什么事都要格外赶不上的。
住屋及钢琴两事现已圆满解决,理应定下心来工作。倘使仍觉得心绪不宁,必定另有原因,索性花半天工夫仔细检查一下,病根何在?查清楚了才好对症下药,廓清思想。老是蒙着自己,不正视现实,不正视自己的病根,而拖泥带水,不晴不雨的糊下去,只有给你精神上更大的害处。该拿出勇气来,彻底清算一下。
廓清思想,心绪平定以后,接着就该周密考虑你的学习计划:把正规的学习和明春的灌片及南斯拉夫的演奏好好结合起来。事先多问问老师意见,不要匆促决定。决定后勿轻易更动。同时望随时来信告知这方面的情况。前信(5号)要你谈谈技巧与指法手法,与你今后的学习很有帮助:我们不是常常对自己的工作(思想方面亦然如此)需要来个“小结”吗?你给我们谈技巧,就等于你自己做小结。千万别懒洋洋的拖延!我等着。同时不要一次写完,一次写必有遗漏,一定要分几次写才写得完全;写得完全是表示你考虑得完全,回忆得清楚,思考也细致深入。你务必听我的话,照此办法做。这也是一般工作方法的极重要的一个原则。
……
你始终太容易信任人。我素来不轻信人言,等到我告诉你什么话,必有相当根据,而你还是不大重视,轻描淡写。这样的不知警惕,对你将来是危险的!一个人妨碍别人,不一定是因为本性坏,往往是因为头脑不清,不知利害轻重。所以你在这些方面没有认清一个人的时候,切忌随口吐露心腹。一则太不考虑和你说话的对象,二则太不考虑事情所牵涉的另外一个人。(还不止一个呢!)来信提到这种事,老是含混得很。去夏你出国后,我为另一件事写信给你,要你检讨,你以心绪恶劣推掉了。其实这种作风,这种逃避现实的心理是懦夫的行为,决不是新中国的青年所应有的。你要革除小布尔乔亚根性,就要从这等地方开始革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