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又得打点行装!启程上路给人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钥匙不见了踪影,标签尚未写好,卫生纸扔了一地。这一切使我烦透了。即便现在,我对这些已轻车熟路,如俗话所说过惯了旅行的生活,仍怀有这种情绪。关上抽屉,打开旅馆里的衣柜或者租赁别墅里普普通通的壁橱,已经成为生活中规律化的程序。可就在今天,我还是感到一阵忧伤和几分惆怅。我们毕竟在这儿生活过,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不管时间多么短暂。这儿毕竟是我们的天地。虽然只有两个夜晚,但我们在身后留下了我们的痕迹。那是一种非物质性的痕迹。既不是留在梳妆台上的发卡、阿司匹林空药瓶,也不是忘在枕头下的手帕,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是我们生活中的一瞬间,是一种思想、一种心绪。
这幢房屋还曾为我们挡风遮雨,我们在里边把爱献给了对方。那是昨日的往事。今天我们将继续赶路,再也不会看到这幢房屋了。我们不再是我们自己,身上都发生了细小的变化,绝不可能还跟从前一样。甚至在路边的一家餐馆停下来吃饭,走入一间黑暗、陌生的房间洗手,这儿的门柄、剥落成条状的壁纸以及脸盆上方奇形怪状的破镜子,都是我所未见过的。此时此刻,这一切都是我的,归我享有。我们彼此结成了相识。这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而是现实。我在这儿洗手,从挂在墙上的破镜子里一下子看到了自己。这就是我,此时此刻将贮入我的记忆。
随后,我推开门走向餐厅,他正坐在那儿的餐桌旁等我。我觉得自己顿时年长和成熟了许多,又朝着未知的命运,跨出了一大步。
我们微笑、点菜和说这说那,可我却在心里嘀咕着,我已经不再是五分钟前离开他的那个我。那个我留在了后边。现在的我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比较年长、比较成熟的女性……
前几天,我从报上看到蒙特卡洛的蔚蓝海岸旅馆换了新经理,连名字也改了。客房经过重新装修,里边整个变了样。也许,范夫人在二楼的那套房间已不复存在,我的小卧室一点痕迹也没留下。那天我跪在地上摸摸索索扣她的那个难摆弄的箱锁时,心里就有一去不返的预感。
箱锁“啪”的一声合上,那个片段也随之结束了。我凭窗眺望外边的风景,犹如翻过影集里的一页。那一片屋顶和大海已不再归我所有,它们属于昨天,属于过去。东西搬出去之后,房间里显得空荡荡的,笼罩着一种急切的气氛,仿佛盼我们赶快离开,好给明天新来的房客腾位置。大件行李已捆扎就绪,上了锁放在门外的走廊里。小件物品有待最后收拾。废纸篓被垃圾压得要坍架,半空的药瓶、丢弃的雪花膏盒、撕碎的账单和信件,一股脑儿全都装到里面。桌子抽屉张着大口,衣柜里空空如也。
前一天吃早饭,我为她斟咖啡时,她把一封信甩给我。“海伦星期六乘船到纽约。小南希可能得了阑尾炎,他们发电报催海伦回去。我打定了主意。我们也去。欧洲让人厌倦死啦,反正初秋时分我们可以再回来嘛。你觉得到纽约逛逛这主意怎么样?”
到那儿去真比蹲监狱还糟糕。我的愁绪一定反映在了脸上,只见她先是惊讶,随即便恼羞成怒。
“你这孩子真怪,一点好歹也不知,简直让人捉摸不透。你难道意识不到,只有在美国,像你这样没钱没势的女孩才能随心所欲地享乐吗?小伙子多的是,玩起来痛快极啦,他们全都和你门当户对。你可以交自己的朋友,不必像现在这样整日听我差使。我原以为你并不喜欢蒙特卡洛呢。”
“我在这儿住习惯了。”我一副狼狈相,嘴上说出了这个站不住脚的理由,心里打着小鼓。
“哦?那你也得习惯纽约的生活,没什么可说的。我们搭海伦的那趟客轮,所以立即就得买票。你现在就下楼去前台,催着那小伙子办事利索些。你今天会忙得团团转,没有闲暇为离开蒙特卡洛而痛苦!”她令人厌恶地哈哈一笑,把烟蒂捻熄在黄油里,然后就跑去给她的狐朋狗友们打电话。
我没有心思立刻到前台办事,于是钻进浴室,反锁上门,双手捧头坐到了软木垫上,诀别的时刻终于来了!一切都结束了!明天傍晚,我将像个女仆一样,抱着她的珠宝匣子以及护膝毯坐在火车上,而她则头戴插着一支羽毛的巨型新帽,龟缩在毛皮大衣里,坐在卧铺车厢我对面的位置上。我们将在又小又闷的车厢里洗脸刷牙,那里的门咣当作响,脸盆的水溅了一地,毛巾湿漉漉的,肥皂上沾着一根头发,饮料瓶盛着半瓶水,地上肯定还挂着一块牌子:盥洗台下有便壶。奔驰的列车发出的每一声咣当、每一次震动和摇晃,都意味着我离他愈来愈远。而他却独自坐在旅馆餐厅我所熟悉的那张饭桌旁看书,对我既不在乎也不想念。
也许,临行之前我应该到休息室跟他告别。由于害怕范夫人,那只能是偷偷摸摸的仓促话别。我们之间会出现短暂的沉默,然后相视一笑,说出些客套话来,诸如:“到了那里,可要写信来!”“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在此我向你表示衷心感谢!”“请你务必把照片寄给我!”“那你们的地址呢?”“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他若无其事地掏出一支烟,问一位从旁边走过的侍者要火柴点烟。而那时的我心里却在想着:“再过四分半钟,我就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由于我即将离去,由于我们的友谊已经终结,两人突然变得再无话可说了。我们宛如陌路人,最后一次相聚,以后将各分东西。可我的心里却在痛苦地高喊:“我深深地爱着你,这是我极大的不幸。我以前没有爱过,以后也永远不会再爱上别人了。”我尽管心潮起伏,表面上却一本正经,脸上挂着俗气的微笑,嘴里说道:“你瞧那个老头的样子有多滑稽。他是谁呀?八成是新来的客人。”就这样,我们将把在一起的最后时刻浪费在嘲笑一个陌生人上,因为我们俩也已经成了陌路人。“但愿那些照片拍得还不错。”情急之中,我又旧话重提。他则虚与委蛇地说:“是啊,广场上拍的那张按说是不错的,光线选得恰到好处。”我们俩抓住一个话题胡扯一通,其实我对照片的效果是模糊不清还是漆黑一片全不在乎,只是因为那是最后辞别的时刻,总得有点话说。
我的脸上将会布上一丝凄楚的微笑,说道:“再一次表示衷心的感谢,这段时间真是顶呱呱……”我的话里出现了此前所未用过的词汇。至于“顶呱呱”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有上帝知道,我反正不管那一套。这是女学生看曲棍球赛时喊的口号,用来表达数星期来的痛苦和喜悦是极不恰当的。随后,电梯门敞开,范夫人步将出来,我将穿过休息室迎上前去,而他怏怏退回角落里,信手拿起一份报纸。
我坐在浴室里的软木垫上,荒唐可笑地一味胡想联翩,竟然还想到了我们的旅途以及抵达纽约时的情景。海伦扯着喉咙尖声喊叫,她的小女儿南希像是她惟妙惟肖的翻版,十分惹人讨厌。范夫人会给我介绍一些男大学生以及跟我地位相等的年轻银行职员。那些长着狮子鼻的小伙子见了我容光焕发,搭讪着说“星期三晚上见面好吗”以及“你喜欢爵士音乐吗”。我不得不敷衍一通,可心里却希望能像现在一样,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静静地遐思……
范夫人走了进来,把门擂得山响。“你在里边搞什么鬼呀?”
“好啦……对不起,我这就出去。”我故意拧开水龙头。在浴室里忙碌了一阵,将一条毛巾搭在横木上。
我开门时,她狐疑地望了望我。“怎么这么长时间?今天上午的事情堆积如山,没工夫容你做白日梦。”
几星期后他将返回曼德利,对此我确信无疑。曼德利的大厅里会有一大堆信件在等待他,其中有一封是我在船上仓促提笔写下的。那是一封言不由衷的信,净讲些同船旅客的情况,以博得他一笑。信很随便地扔在他的信箱里。直至若干星期后的一个星期六的中午吃饭之前,他付清了一些账单,这才无意中看到了它,于是便慌慌忙忙写回信。以后便音讯全无,末了过圣诞节时才寄来一张贺卡。也许,贺卡上印的是满地白霜的曼德利庄园,点缀的贺词为:“祝圣诞快乐、新年愉快——迈克西米廉?德温特。”那是烫金的印刷体。但为了表示友好,他会划掉自己的名字,在底下亲笔写上:“迈克西姆赠。”如果还有空地方,他将再缀一句话:“希望你在纽约玩得愉快。”最后,他舔舔信封上的胶水贴上邮票,把它朝信件堆里一扔,和成百封信混在一起。
“可惜你们明天就要走了,”前台服务员手里拿着电话听筒,对我说道,“下星期上演芭蕾舞剧,范·霍珀夫人知道吗?”我蓦然清醒过来,把思路从曼德利的圣诞节转向了现实中的火车卧铺。
自范夫人患流感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到餐厅吃饭。我尾随她朝里走时,有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我知道他到戛纳去了,因为他前一天预先告诉过我。可我还是忧心忡忡,生怕侍者唐突地跑过来说“今晚小姐还是和往常一样跟先生一道进餐吗”。侍者每次走近餐桌,我都捏把汗,可他什么也没说。
白天的时间用于打点行装,晚上人们赶来话别。我们在起居室吃了晚餐,然后范夫人直接上床睡了。我仍然没有见到他。九点半左右,我下楼到休息室假装索取行李标签,发现他不在那里。那位讨厌的接待员看见我,笑了笑说:“你不用找德温特先生了。他从戛纳打来电话,说半夜才能回来。”
“我来是想要一包行李标签的。”我说。但从他的眼神我看得出来,他没有听信我的话。如此看来,这最后的一个晚上我们不能再相聚了。我得钻进卧室,两眼盯着我的启示牌衣箱和那只结实的大旅行包,孤零零度过自己盼了一整天的珍贵时刻。也许这样更好,因为我不善于伪装自己,他肯定会察言观色,瞧出我的心思。
记得那天夜里我哭了一场,滚滚流下了年轻姑娘痛苦的眼泪,要是在今天,我是流不出那种泪水的。一个人只要过了二十一岁,就不会那样把脸深埋在枕头里,哭得头疼眼肿、喉咙发紧。第二天早晨我又是用海绵蘸凉水擦脸,又是洒香水,偷偷敷粉,急着掩盖哭过的痕迹,谁知却欲盖弥彰。我还心怀恐惧,害怕再哭起来,因为我眼里充盈着难以控制的泪水,嘴角一颤就会灾难临头,引出涟涟的泪水。记得我敞开窗户,探出身子,希望清新的晨风能拂去那脂粉遮盖不住的泪痕。今天的太阳无比明媚,充满了灿烂的希望。蒙特卡洛突然变得和蔼可亲、妩媚迷人,成了天下唯一怀有真情厚意的地方。我爱蒙特卡洛,缱绻的柔情顿时涌上了心头。我渴望在这儿住一辈子,可我今天就要离开。我最后一次对着这面镜子梳头,最后一次用这个脸盆洗漱,再也不能在这张床上睡觉,再也不能开关这盏电灯。我穿着晨衣在这普普通通的旅馆卧室里来回踱步,心潮澎湃,沉浸在无限惆怅之中。
“你该不是感冒了吧?”吃早饭时范夫人问。
“不是,”我说道,“我想不是的。”这倒是根救命稻草。如果眼睛过于红肿,待会儿我就用感冒充当理由。
“行李既然都已经打点好,我讨厌晃来晃去地挨时间。”她嘟哝道,“都怪我们没主见,本该乘早一班的火车。如果费点劲,是可以办得到的,那样在巴黎就能够多待些时候。发电报让海伦不要等我们了,把会面的地点改一下。不知道……”她看了看表,“我想他们可以为我们调换车票。不管怎样,值得一试。你下楼到票房问问情况。”
“好的。”我说道,就像一个由她随心所欲支配的傀儡。我回到卧室里,飞快地脱下晨衣,穿上那件从不离身的法兰绒裙子,套上自己缝制的上衣。我对她的冷漠演变成了仇恨。她绝情寡义,甚至把上午这点时间也从我的手中夺走,不容我用最后的半个小时到游廊里转转,甚至连十分钟告别的时间也不给我留下,就因为她提前吃完了早饭,因为她对这儿感到厌倦。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就顾不上什么分寸和脸面,顾不上再摆什么架子了。于是我“砰”地关上起居室的门,沿走廊飞奔,等不及电梯,就一步三级冲上楼梯,向四楼跑去。我知道他住在148号房。到了那儿,我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举起拳头擂门。
“进来。”他在里边吼道。我推开门时,勇气顿消,心里产生了悔意,怕他昨夜睡得迟,此刻刚醒来,蓬头散发地躺在床上,正是火气大的时候。
他正在敞开的窗口旁刮脸,睡衣外罩一件驼毛外套。而我穿着法兰绒衣裙和一双大鞋,相形之下显得笨拙和臃肿。我原以为自己挺富于戏剧性,其实只是在冒傻气。
“有何贵干?”他问,“出什么事了?”
“我是来告别的,”我说,“我们今天上午就离开这里。”
他凝视着我,把手中的刮脸刀放到了盥洗台上。“请把门关上。”他说。
我带上门,局促不安地垂手站在那儿。“你在胡说什么呀?”他问。
“真的,我们今天就动身。原来打算乘晚一班的车,现在她又想早点走,我害怕再也见不上你的面。我觉得临行前必须来向你道声谢。”
这一席痴呆呆的话正像我预料的那样,费劲地从我的口中滚了出来。我浑身僵硬,显得别扭。一时间,我真想称赞他一声,说他对我来说“顶呱呱”。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问。
“昨天才决定下来,事情办得很仓促。她女儿星期六乘船去纽约,我们跟她同行。我们到巴黎与她会合,再一道启程前往瑟堡。”
“范夫人要把你也带到纽约去?”
“是的,可我不想去。我讨厌纽约,到那里会很痛苦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她去?”
“事出无奈,这你清楚。我拿她的钱,就不能够甩开她。”
他又拿起刮脸刀,把脸上的肥皂沫刮下来。“请你坐下,”他说,“我马上就来。我到浴室里换衣服,五分钟就好。”
他从椅子上拿起衣服,扔到浴室的地板上,然后走进去,“砰”地关上了门。我坐在床上,开始咬指甲。眼前之事恍若做梦,我觉得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打算采取什么措施。我环顾四周,看到这是一个典型的男人房间,凌乱和缺乏特性,摆的鞋子多得都穿不过来,领带也有好多条。梳妆台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大瓶洗发液和一对象牙梳子。不见肖像照,不见生活照,这种东西一样也没有。我凭着女性的本能四处寻找,心想在他的床头或壁炉台当间至少应该有一帧照片,一帧装饰着皮框的大照片。可我看到的只是书和一盒纸烟。
果不其然,他五分钟内换好了衣服。“我们到平台上去,我要吃早点。”他说。
我看了看表。“没时间了,”我告诉他,“这会儿我该在票房调换车票。”
“别管什么票不票的,我必须跟你谈谈。”他说。
我们沿走廊走到电梯跟前,他按响了电梯铃。他大概不知道,早班车大约再过一个半小时就要发车。范夫人马上就会给票房打电话,问我在不在那里。
我们默默无语地乘电梯下了楼,从电梯走向平台时也一路没说话。在平台上,早饭桌已经摆好。
“你想吃点什么?”他问。
“我已经吃过了,”我告诉他,“我只能待四分钟,时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长。”
“我要咖啡、煮鸡蛋、吐司、橘子果酱和一枚柑橘。”他对侍者说。随后,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粗金刚砂片,修起了指甲。
“这么说,范·霍珀夫人在蒙特卡洛住够了,现在想回归故乡。我也一样。她回纽约,我回曼德利。你愿意到哪里去,得由你自己选择。”
“别开玩笑,这样做不妥当,”我说,“我看我最好换票去,就此跟你告别了。”
“你要是把我看作一个爱在吃早饭时开玩笑的人,那你就错了,”他说,“每天大清早,我的脾气都特别坏。我再重复一遍,何去何从由你选择。要么你陪范夫人去美国,要么你随我回曼德利。”
“你的意思是需要一个秘书之类的人?”
“不是。我是想请你嫁给我,你这个小傻瓜。”
侍者将早点送了来,我把手放在膝上坐在那里,看他把咖啡壶和牛奶罐一一摆在桌上。
“你不明白,”待侍者走后,我说道,“男人们是不会娶我这种人的。”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放下餐勺,用眼睛瞪着我问。
我看见一只苍蝇落在果酱上,他不耐烦地挥手将苍蝇赶开。
“我说不清,”我慢吞吞地说,“不知怎么对你解释才好。至少有一点,我不属于你的那个圈子。”
“我的什么圈子?”
“哦……曼德利呗。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他又操起餐勺,吃了些果酱。
“论无知,你跟范夫人差不多,论愚蠢你和她一模一样。你对曼德利都知道些什么?只有我才能判断你属于不属于那儿。你以为,就因为你说你不想去纽约,我一时冲动,向你求了婚,对吧?你以为我请你嫁给我,和我开车带你兜风,以及头一天晚上请你吃饭,都是出于同一原因,是为了表示仁慈,对不对?”
“是的。”我说。
“总有一天,”他继续说道,一边往吐司上涂了厚厚一层果酱,“你会发现仁慈并不是我的优良品质。眼下我觉得你什么都不明白。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愿不愿嫁给我?”
即便在我的思想最不着边际的时候,我也没想过这种可能性。有一回我和他开车出去,走了很长一段路都没有人说话,我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想到他患了重病,可能连神志都不清楚了,我被请去服侍他。我不停地幻想着,刚想到我在把科隆香水往他的头上洒,汽车抵达了旅馆,我的遐思也就结束了。还有一回,我曾幻想自己住在曼德利地界上的一间小屋里,他有时去看我,我们就坐在炉火前,可现在突然谈到结婚,弄得我不知所措,甚至使我震惊,仿佛求婚者是英国的国王。我像是身处梦境。而他只管吃着果酱,仿佛这一切都很自然。书中的男人跪下向女人求婚,得有月光陪衬,哪像这样在饭桌旁定夺婚姻大事。
“我的求婚看来不太成功,”他说,“很遗憾。我还以为你爱我呢。这对我的自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我的确爱你,”我说,“非常非常爱。你给我带来了极大的不幸,害得我哭了一夜,生怕再也不能和你相见。”
记得我吐露真情时,他开心地笑了,并隔着饭桌伸过手来。“愿上帝保佑你,”他说,“你曾声称做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是你的心愿,到了那个光辉的日子,我将提醒你,让你回忆回忆现在的情景。我的话你不会相信,可我不愿让你变老。”
我羞愧难当,为他的嘲笑而羞恼。看来女人不该对男人做这种表白。有许多事情我得从头学起。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是不是?”他边吃吐司和果酱,边说道,“你不用再陪伴范夫人,转而充当我的伴侣。你的职责跟从前几乎完全一样,因为我也喜欢看新图书,喜欢在客厅里摆鲜花,饭后也喜欢玩比齐克牌戏,以及让人为我斟茶。唯一的区别在于我不喝泰索尔茶,而倾向于喝伊诺牌的。而且,对于我爱的那种牌子的牙膏,你必须源源不断地保障供给。”
我用手指弹着桌面,心里拿不定主意,对他的话也疑窦丛生。他是否仍在恶作剧,拿我当笑料呢?他一抬头,看见了我脸上的愁云惨雾。“我对你太粗鲁了些,对不对?”他说,“这不是你理想中的求婚方式。按你的想法,我们应该出现在花丛中,你身穿洁白的衣裙,手拿一朵玫瑰花,远处传来小提琴演奏的华尔兹舞曲。我在一棵棕榈树后情感炽烈地向你求爱。那样,你才会感觉到自身的价值。不幸的小宝贝,多么可惜啊!不过你别伤心,我可以带你到威尼斯度蜜月,我们手拉手乘船观光。但不能耽搁得太久,因为我想领你去看曼德利。”
他想领我去看曼德利……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切都可能发生。我将成为他的妻子,我们到花园里散步,沿着山谷里的小径信步走向砾石海滩。吃过早饭后,我将站在台阶上仰望天空,把碎面包屑撒给鸟儿,然后,我戴上遮阳帽,拿着长柄剪刀去采集布置房屋用的鲜花。我现在才明白自己小时候为什么买下了那张彩色明信片。原来那是种预兆,是我于冥冥之中向未来跨出的一步。
他想领我去看看曼德利……我的思绪似断了线的风筝,眼前浮想出了各种各样的人物和一幅幅场景……与此同时,他一直在吃柑橘,不时还递给我一片,看着我吃。我们将出现在人群当中,他冲着周围的人们说道:“诸位恐怕还未见过我的妻子吧。”德温特夫人!我将成为德温特夫人!我掂量着这个名称的分量,考虑着自己在支票、账单以及宴会请柬上的签字。我仿佛听见自己在电话上说:“下个周末为什么不到曼德利来玩玩?”曼德利总是高朋满座,宾客盈门。“啊,她实在太迷人了,你们应该和她认识一下……”人群外传来了窃窃私语,那是在议论我,而我把脸扭开,佯装没听见。
我想象着自己挎着一篮子葡萄和鲜桃到茅屋里去探望一位生病的老妪。老人家冲我伸出手说:“你真是太好了,夫人,愿上帝保佑你。”我说:“需要什么东西,就叫人到家里去取。”德温特夫人!我将成为德温特夫人!我仿佛看见了餐厅里那擦得明光锃亮的餐桌和长长的蜡烛。迈克西姆坐在一端,来聚餐的共有二十四个人。我的头上插着一朵小花。大家把目光投向我,举杯祝词:“为新娘的健康干杯!”过后,迈克西姆对我说:“我从未见过你像今天这么可爱。”曼德利的各个厅堂里都凉爽可人,鲜花遍布。我的卧室冬天生着火,有人敲响了房门。一个笑容可掬的女人走了进来,他是迈克西姆的姐姐,只听她说:“你给他带来了幸福,真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你是个出色的女性,大家都为你感到高兴。”德温特夫人!我将成为德温特夫人!
“剩下的这点柑橘味道太酸,要是我就不吃了。”他说。我呆望着他,慢慢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低头看看盘中的橘子。那橘子被吃得只剩下了四分之一,此时已变硬发黑。他的话没错,那柑橘的确很酸,弄得我满嘴苦涩味,这工夫才觉察到。
“这消息由我转告范·霍珀夫人,还是由你去说?”他问。
他折起餐巾,推开盘子。我不明白他怎么能如此漫不经心地讲话,就好像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仅仅是对计划的一种调整。可对我,这是颗碎片横飞的重型炸弹。
“还是由你告诉她吧,”我说,“她会非常生气的。”
我们从桌旁站起身来。我心情激动,脸上泛着红潮,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不由颤抖不已。不知他会不会笑吟吟地挽起我的胳膊,对侍者说:“祝贺我们吧。我和小姐要结婚了。”所有的侍者都会听见他的话,于是大家冲我们鞠躬和微笑,而我们从他们面前经过步入休息室,身后响起一片兴奋的议论声和热烈的欢呼声。可是,他只字未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平台,我跟着他朝电梯前走去。路过接待台时,那儿的人连瞧也没瞧我们一眼。接待员忙于处理一扎票据,此刻侧过脸跟助手说着什么。我心想,他不知道我就要成为德温特夫人了,我将到曼德利生活,曼德利将属于我。我们乘电梯到了二楼,然后穿过走廊。他边走边拉起我的手,把我的手甩来晃去。
“你不觉得四十二岁对你太老吗?”他问。
“啊,不老,”我慌忙说,也许语气显得过于急切了些,“我不喜欢年轻的男人。”
“那是因为你从未结识过年轻男子。”他说。
我们来到了范夫人的套房门前。“这事我看还是我单独处理吧。”他说,“告诉我,对于婚姻的早晚你不会介意吧?你不需要办嫁妆或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吧?要说办事,几天内便可完成,简直易如反掌。到办事处登记,扯张结婚证,然后就可以开车到威尼斯或者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地方。”
“不进教堂吗?”我问,“没有白色的婚纱、女傧相、钟声,以及唱诗班的童子吗?也不邀请你的亲朋好友吗?”
“你忘了,”他说,“那种婚礼我以前已举办过了。”
我们俩在门前伫立良久,我注意到当天的报纸仍插在信箱里。我和范夫人过于忙乱,吃早饭时没有看报。
“怎么样?”他问,“这样办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回答,“我刚才以为我们要回到家才结婚呢。我并不一定喜欢进教堂或者请宾客那一套。”
我冲他笑笑,露出一副欢快的表情。“这样不是挺有情趣的嘛!”
他已经转过身去,推开了房门。我们走进屋,踏入那条狭小的过道里。
“是你吗?”起居室里传来了范夫人的大声嚷嚷,“你到底干什么去啦?我往票房打了三次电话,他们都说没见到你的人影。”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欲望,想笑也想哭,或者又哭又笑,同时,心口感到疼痛。在这心烦意乱的时刻,我真希望这一切压根就没有发生,而我独自漫步于别的什么地方,嘴里吹着口哨。
“恐怕这都得怪我。”他说着走进起居室,随手关上了门。我听见她惊异地叫出了声。
随后,我步入自己的卧室,在敞开的窗户前坐下,那滋味就像在医院的休息室里等待手术的结果。真应该找本杂志翻阅,浏览自己所不关心的照片以及永远也记不住的文章,一直到护士出来。护士出来时,表情明朗,举止干练,由于经常接触消毒剂,人情味已被冲洗得荡然无存。她对我说:“一切顺利,手术做得很成功,一点都不用担心。我要回家睡会儿觉。”
客房里墙壁太厚,听不见隔壁说话的声音。不知他会对她说些什么,用些什么样的字眼。他也许会说:“第一次相遇,我就爱上了她。我们每一天都见面。”而范夫人回答:“啊,德温特先生,这是我所听说过的最富于浪漫色彩的风情事。”浪漫!这个词我在电梯里绞尽脑汁都没想起来。不错,我们的爱情当然是浪漫的,世人都会这般评价。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浪漫爱情。两人一下子就决定结婚,而且说到做到。多么了不起啊!我乐滋滋地抱膝坐在窗前的座位上,思索着奇妙的现实以及幸福的未来。我将嫁给自己的意中郎君,成为德温特夫人。既然得到了幸福,心口再痛,就未免太荒唐了。这肯定是神经在作怪。坐在这里,犹如等候在手术室门外。我们本该手拉手一道走进起居室,相互飞着笑眼,由他解释说:“我们彼此深深相爱,打算结为夫妻。”那样做更好些,显得更自然些。
相爱!他始终没说过爱我的话,也许没时间吧。早饭吃得匆匆忙忙,他一个劲往嘴里送果酱、咖啡和柑橘,哪还有闲暇。他倒是说过橘子的味道太酸。可是对于爱情,他却只字未提,只说要跟我结婚,语气简洁明了,很富于特性。富于特性的求婚方式比较理想,比较真诚。他跟别的人不一样,跟那些年轻小伙子不一样。年轻人惯于花言巧语、虚情假意,经常语无伦次、慷慨激昂地发些不可能实现的山盟海誓。起初向丽贝卡求婚时,他用的不会是这种方式……我不能朝这方面想,必须把这念头赶开,不能受魔鬼的诱惑涉入这思想的禁区!快滚开,撒旦!绝对不能产生这种念头,永远也不能,永远,永远!他是爱我的,希望能领我参观曼德利。他们俩的谈话怎么还没完?究竟何时才能把我叫进屋里去?
那本诗集放在我床头旁。他把借书这档子事忘了。看来那些诗对他无关紧要。“去呀,”魔鬼在我的耳边低语,“把书翻到扉页。你不正想这样做吗?快去把书翻到扉页吧。”“一派胡言,”我争辩道,“我不过是想把书放到行李堆里。”我打了个哈欠,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到床头柜前,顺手拿起书。床头灯的电线缠住了我的脚,把我绊了个趔趄,书从我的手中掉到地板上,正巧翻到了扉页——“献给迈克斯——丽贝卡。”她已经死了,不应该把死人记挂在心上。死者平静长眠于地下,坟头上青草丛生。可她那奇特的斜体字多么富于生气,多么遒劲有力!那墨迹像是昨天方才留下,那题词仿佛是昨日的杰作。我从化妆盒里取出指甲剪,一边把那页纸剪下来,一边做贼似的向身后张望。
扉页被剪得干干净净,一点毛边都没有留下。这下子,诗集显得洁白无瑕,成了一部无人翻阅过的新书。我把剪下来的那一页撕成碎片,扔进废纸篓里。随后,我走到窗前坐下,可心里老想着那些碎片,过了一会儿便不由自主地又站起身朝废纸篓里看了看。甚至在撕碎之后,纸片上的墨水仍又浓又黑,字迹并没有被销毁。我取过一盒火柴,点着了那些碎纸。火舌吐出美丽的火焰,使纸片变红、卷边,令斜体的题词无法辨认。碎纸顿时化为一堆白灰。最后消失的是字母R,它在火焰中扭曲着身体,朝外卷了一下边,显得奇大无比,接着也被火舌吞没,留下的不是灰烬,而是轻盈的粉末……我走过去在脸盆里洗了手,感觉好多了。就好像墙上的日历在新年之初翻到了元月一日,我有一种一切从头开始的利落感觉,觉得神清气爽,欢快的心里充满了自信。这时,门开了,他走进了我的卧室。
“一切顺利,”他说,“她起初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过这会儿醒过了神。我下楼去票房叮咛一下,确保她能搭上第一趟火车。刚才她举棋不定,可能是希望做证婚人,但我的态度非常坚决。现在你去跟她谈谈。”
什么高兴啦、幸福啦,这一类话他一句也没说,也没挽起我的胳膊陪我进起居室,而是莞尔一笑,挥挥手,径自沿走廊去了。我去见范夫人时心里惴惴不安,感到十分难为情,像是一个通过朋友递了辞呈的女仆。
她正站在窗前吸烟,衣服把肥大的胸脯绷得紧紧的,那顶可笑的帽子斜扣在脑门上。这个古里古怪、又矮又胖的女人,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好啊,”她说道,声音干涩冷酷,与跟他谈话时用的腔调肯定不一样,“看来我得为你办事的效率喝彩哩。瞧你不声不响,心眼倒是挺多。你是怎么把事情办成的?”
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打心里讨厌她的皮笑肉不笑。
“我一患流感,反倒给你带来了好运,”她说,“现在我才明白你是怎么打发时光的,以及你为何那般健忘。什么打网球啦,全是骗人的鬼话。你完全可以对我讲实话嘛。”
“对不起。”我说。
她好奇地望着我,用眼睛把我上下打量。“他说想跟你在几天内结婚。幸好你没有亲人,省得他们问这问那。你的事以后跟我无关,我彻底撒手不管了。真不知他的朋友们会怎么看待,不过我想一切都由他自己定夺。你知道他比你大许多岁吗?”
“他才四十二岁,”我说,“我虽然年轻,但面相老。”
她一听笑了,一边把烟灰弹到地上说:“这话一点不假。”她用从未有过的异样眼光继续打量着我,眼睛在我的身上溜来溜去,像是牲口市场上的专家在对我估价。她的眼神似乎要究根问底,让人很不舒服。
“请告诉我,”她亲昵地说,好似朋友之间在讲知心话,“你是否做下了不应该做的事情?”
她那副神气,简直跟那个曾经许给我百分之十回扣的裁缝布莱兹一模一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
她哈哈一笑,耸了耸肩膀。“啊,好吧……别往心上去。我常对人说,别看英国姑娘喜欢曲棍球,她们是很有心计的。这么说,我只得一个人到巴黎去,你留下来等你的郎君为你们扯结婚证喽?我注意到他并没有邀请我参加婚礼。”
“他可能谁也不想请。再说,到那时候你已经坐上船了。”我说。
“嗯,嗯。”她说,同时取出化妆盒,往鼻子上扑着粉,“如此看来,你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过,这件事情毕竟办得太仓促了些,仅仅用了几个星期的时间,你说是吧?他可能不太随和,你只好委屈一下自己,多顺从他。以前你一直过的是受庇护的生活,我也没领你见多少世面。到了曼德利,你就要挑起女主妇的担子了。恕我坦率直言,亲爱的,我看你难以胜任。”
她的话跟我一个小时前的观点不谋而合。
“你缺乏经验,”她仍在侃侃而言,“又不熟悉周围的环境。在我的桥牌茶座上,你几乎连两个连贯的句子都说不出来,怎么好跟他的朋友们周旋呢?她在世的时候,曼德利的晚会可是出了名的。这些情况他肯定跟你讲过吧?”
我略一踌躇,她却没等我回答,就又滔滔不绝说了下去。真是谢天谢地!
“我自然希望你得到幸福,并承认他相当富于魅力。不过……恕我直言,我个人认为你犯了个大错误,日后肯定追悔莫及。”
她放下粉盒,偏过头看了看我。也许她最后讲出了心里话,可我不想听她的坦率直言。我一声没吭,可能脸上露出了愠怒的表情,只见她耸耸肩,踱到镜子跟前,调整起她的蘑菇形帽子来。我庆幸她就要走了,庆幸再也见不到她了。我痛恨跟她在一起度过的这几个月。几个月来,我受雇于她,拿她的钱,像一个死气沉沉、不会说话的影子一样跟在她屁股后边。不错,我是缺乏经验;不错,我怕羞,幼稚,跟白痴一样。我心里全都明白,不需要她告诉我。我觉得她心怀叵测,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妇人之见痛恨我们的婚姻。她的社会地位价值观受到了沉重打击。
哼,我才不管她那一套。我将忘掉她,忘掉她带刺的话语。就在刚才焚烧扉页的时候,我心里产生了新的信念。过去已一笔勾销,我和他要开始新的生活。犹如废纸篓里的纸灰,如烟的往事已被风吹散。我即将成为德温特夫人,即将到曼德利安居乐业。
她马上就会离去,独自一人坐上咣当响的火车。而我和他将到旅馆的餐厅里,坐在同一张桌旁吃饭和规划未来。我正处于一个伟大历程的起点。也许待她走后,他最终会向我倾心吐胆,说他爱我,说他感到幸福。直到现在他都抽不出一点时间,在这,这种话不是轻易说的,必须等到时机成熟。我一抬头,看见了她在镜子里的映像。她在观察我的表情,嘴角挂着一丝宽容的微笑。我心想,她终于要表现出大度的姿态了,伸出手祝我走运,说些鼓励的话,告诉我事事都将一帆风顺。可是,她仍在那里冷笑,把一绺散开的头发卷起塞进帽子下。
“当然,”她说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娶你,对不对?你不至于自作多情,认为他爱你吧?其实全因为他家的空房子使他神经紧张,简直要让他发疯。你进来之前,他对我交了底。他不能孤身一人在那儿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