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阿甘——蒸汽锅炉——炖菜!”他尖叫一声,拿着切肉刀追杀我。我夺门而出,他就绕着练兵场追我,甚至穿过了军官俱乐部和车辆调度场。不过,我跑得比他快,因为这是我的专长,但是,我告诉你:我心里毫不怀疑这下子我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秋天的一个晚上,营房的电话响了,是布巴打来的。他说他们已停止给他运动员奖学金,因为他的脚伤比他们想象的严重,所以他也要离开学校了。不过他问我能不能抽身去伯明翰看校队跟密西西比州那些驴蛋打球。但是那个星期六我被禁止外出;打从蒸汽锅炉爆炸事件以来,将近一年了,我每个周末都被禁止外出。总之,我不能离营,因此我边听收音机转播,边刷厕所。
第三节结束时,比分非常接近,“蛇人”这天很走运,我们以三十八比三十七险胜,但是密西西比那些驴蛋在终场前一分钟达阵。眨眼之间,我们只剩一次攻击机会,也没有暂停时间了。我默祷“蛇人”不要重蹈“橘子杯”的覆辙,也就是在第四次攻球时抛球出界,输掉球赛,但结果他居然又依样画葫芦。
我的心沉入谷底,但是突然之间欢呼声震天价响,让人根本听不清转播员说些什么,等叫嚷声安静下来之后,才听出是怎么回事。原来,“蛇人”佯装传了个出界球想暂停计时,但其实他把球传给了柯蒂斯,达阵得分。这一招可以让人知道布莱恩教练是多么老奸巨猾。他算准了那些密西西比的驴蛋会笨得以为我们会笨得重蹈覆辙。
比赛赢了我好开心,但是我也不由得想到,不知珍妮·柯伦是不是在看球赛,有没有想到我。
结果,有没有想到我都无所谓了,因为一个月后我们上船出发。我们像机器人似的接受了将近一年的训练,如今要去万里长征。这可不是夸大之辞。我们要去越南,但是听他们说那边的情况还不及我们在营区受的罪一半苦。不过,结果证明,这句话倒是夸大之辞。
我们在二月抵达越南,搭牛车从滨南海的归仁北上到中部高地的波来古。路途尚称顺利,而且风景怡人又有趣,一片片香蕉树和棕榈树丛,还有矮小的东南亚人在稻田里耕作。那些站在我们这边的越南人真的很友善,全都跟我们挥手打招呼。
在几乎还有半天车程的地方,我们就可以远远看见波来古,因为那地方的上空停滞着一大片红土构成的云团。一间间陋屋坐落在城郊,比我在阿拉巴马州见过的最差的屋子还破。人们蜷缩在单面斜顶小屋下,他们没有牙齿,孩子没有衣服穿,基本而言,他们堪比乞丐。到达旅部和基地后,环境倒不太差,除了那片红土。我们看不出有什么战况,而且营区整洁,放眼望去是一排排营帐,周围的沙土耙得整整齐齐。实在不像有战事在进行。我们简直像回到了本宁堡。
总之,他们说战况平静的原因是越南人刚开始过新年——叫作“泰德”还是什么的——因此双方停火。我们全体大大舒了口气,因为我们已经够害怕了。不过,安宁静谧并未持续多久。
我们安顿下来之后,他们吩咐我们去旅部淋浴房清洗一下。旅部淋浴房其实只是在地上挖了个浅坑,旁边停着三四辆大型水箱卡车。我们奉命把制服叠好放在坑边上,然后进入坑内,他们会浇水给我们洗澡。
尽管如此,这待遇也不算差,因为我们已将近一星期没洗澡,身上已经臭气熏天。天刚要黑,我们正在坑里享受水管的冲洗,突然间空中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给我们浇水的家伙大喝一声:“来了!”坑边上的人顿时一溜烟全跑光了。我们光着屁股站在坑里,你看我,我看你,接着不远处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紧跟着又是一声,所有人立刻又叫又骂,急着找衣服。炸弹在我们四周一个接一个爆炸,有人喊:“趴下!”这话实在有点荒谬可笑,因为这会儿我们早已平趴在坑底,活像软虫,不像人。
一枚炸弹爆炸后碎片飞入澡坑,另一边的几个家伙受了伤,又叫又喊,流着血紧抓着伤处。显然澡坑不是安全的藏身处。克兰兹士官长突然出现在坑边上,喝令我们快滚出去跟他走。趁爆炸的短暂间歇,我们拼命逃出澡坑。我翻到坑外,往地上一看,老天爷!那儿躺着四五个刚才替我们浇水的家伙。他们已经不成人形——整个烂成一团,就好像被塞进过捆棉花机似的。我从没见过死人,那是我平生最恐怖的一次经验,空前绝后!
克兰兹士官长示意我们跟着他匍匐前进,我们听命,要是从高空往下看,一定是一大奇观!一百五十个大男人全部光着屁股,排成长长一行趴在地上蠕动。
那附近有一排散兵坑,克兰兹士官长让我们三四个人挤一个坑。但是一钻进坑内,我就发觉宁可待在澡坑里。这些散兵坑内积着深及腰部的发臭雨水,各种青蛙、蛇和虫子在里面蹦跳蠕动。
轰炸持续了一整夜,我们不得不一直待在散兵坑内,没有吃晚饭。天快亮时,轰炸渐缓,我们奉命滚出散兵坑,取了衣服和武器准备攻击。
由于我们仍是新兵,其实也没什么可做的——他们甚至不知道把我们部署在什么位置好,于是派我们去守卫营区南边,也就是军官厕所附近。但是那地方几乎比散兵坑更糟,因为一枚炸弹击中厕所,把将近五百磅的军官粪便炸得遍地都是。
我们在那儿待了一整天,没有早饭,没有午饭;傍晚时分他们又开始炮轰,我们不得不趴在那片粪便上。喔嗬,那可真叫人作呕。
终于有人想起我们可能饿了,派人送来一堆干粮。我拿到冰冷的火腿和蛋,罐头上的日期是1951年。各种谣言纷飞。有人说越南佬控制了波来古。还有人说越南佬搞到了一枚原子弹,用迫击炮攻击我们是故意让我们掉以轻心。更有人说根本不是越南佬攻击我们,而是澳大利亚人,或者荷兰人或挪威人。我心想是谁攻击并不重要。去他的谣言。
总之,过了头一天,我们开始在营区南边给自己弄个适合居住之所。我们挖了散兵坑,用军官厕所的硬纸板和锡铁皮给自己搭起小屋子。对方始终没攻击这边,我们也没看见一个越南佬可以开枪反击。我猜他们大概够聪明,所以不会攻击厕所。不过接下来连续三四个晚上,越南佬都炮轰了我们,终于有天早上炮击停止后,副指挥官包斯少校爬到我们的连长那儿,说我们必须北上支援困在丛林中的另一个旅的部队。
过了一会儿,霍伯排长要我们“备鞍”,大家立刻尽量将干粮和手榴弹塞进口袋——这其实造成一种两难的困境,因为手榴弹不能吃,但却可能需要它。总之,他们把我们送上直升机,我们又出发了。
直升机尚未降落,就可以看出第三旅陷入了什么样的鸟状况。各种硝烟从丛林中升起,地面被炸掉一大块一大块。我们尚未着陆,对方就已开始射击。他们将我们的一架直升机在空中炸毁,那一幕真是可怕,那些人全身着火,而我们束手无策。
我携带着机关枪弹药,因为他们觉得我块头大,扛得了许多东西。我们出发之前,另外两个家伙问我是否介意替他们带些手榴弹,好让他们多带些干粮,我答应了。这对我毫无伤害。同时,克兰兹士官长还命我携带一个重达五十磅的十加仑水桶。接着,临出发前,携带机关枪三脚架的丹尼尔紧张得走不动路,因此我又得扛起三脚架。总共加起来,我等于扛了一个内布拉斯加种玉米的大黑人。不过这可不是美式橄榄球赛。
日暮时分我们奉命登上一座山脊解救“査理连”,该连不是被越南佬困住了,就是困住了越南佬——这要看你的消息是得自《星条旗》,还是纯凭自己看到的惨况。
无论怎么说,我们登上山脊之后,炮弹齐飞,还有十来人重伤,在那儿呻吟呼号,四面八方传来各种嘈杂声,没有人听得清楚什么是什么。我蹲得低低的,想把身上扛的炸药、水桶、三脚架,外加自己的东西,送到“查理连”的位置,正奋力越过一道壕沟之际,沟内有个家伙开口对另一个家伙说:“瞧那个大块头——他简直就像科学怪人[15]。”我正要回嘴,因为就算没有人取笑你,当时情况也已经够险恶了——但这时,妈的!壕沟里的另一个家伙突然跳起来,喊:“阿甘——佛洛斯特·甘!”
老天,是布巴。
长话短说,原来布巴的脚伤虽然严重到不能打美式橄榄球,却未能阻碍他奉命代表美国陆军绕过半个地球。总之,我拖着疲惫的屁股和一切荷重爬到我应该到达的位置,过了一会儿布巴也上来了,于是趁着轰炸间歇时间(每次我方飞机出现,轰炸就停止),布巴和我叙起旧来。
他告诉我他听说珍妮·柯伦辍学跟一群反战人士出去游行示威了。他还说柯蒂斯有天因为被开了一张停车罚单痛扁校警,正在他把那个官差踢得在校园里打滚之际,警方现身,用一张巨网套住了柯蒂斯,把他拖走。布巴说,布莱恩教练罚柯蒂斯练球之后多跑五十圈操场。
呵,柯蒂斯还是老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