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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四的下午,格弥尔从办公室回来,领来一个方肩宽背的大个子青年,并用亲密的手势推他进店。
“妈妈,你认识这位先生吗?”他问道,把领进来的青年指给拉甘太太。
女杂货商凝视健壮的青年,在记忆中搜索,竟想不起来。戴蕾斯以安静的态度看着这个场面。
“怎么?”格弥尔又说,“你不认识罗朗?小罗朗,在宣福斯附近,有着那样多好麦田的罗朗老爹的儿子……你记不起来了吗?我从前曾同他一起到学校里去,他每天早晨,从我们的邻居——他叔叔家里出来找我,而你也总给他涂上糖酱的面包片。”
拉甘太太突然想起了小罗朗,没想到他长得这么大了。自己已有二十多年没有看见他了,她要用很多回忆和母亲的温柔,使他不要对眼前的接待感到不安。罗朗坐了下来,平静地微笑着,以响亮的声音回答问题,一边以泰然和满足的目光巡视室内。
“你们想,”格弥尔说,“这位仁兄在奥尔良铁路车站里做事,已有十八个月了,而我们只在今天下午才见面,才重新认识。铁路公司竟是这样大,这样重要!”
年轻人说这句话时,大睁双眼,紧闭双唇,非常自负,似乎认为自己是这部大机器的一个小齿轮。他继续摇着头说:
“哦,他曾经读过不少书,但是他的身体很好。他已赚到一千五百法郎……他父亲曾送他进入中学;他研究过法律,并学习绘画……不是吗?罗朗,你要留在这里吃晚饭。”
“好吧,那我就打扰了。”罗朗爽快地回答。
他脱去帽子放在店铺里。拉甘太太跑到厨房去做菜。戴蕾斯还没说过一句话,她注意这位新来者,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样的男子汉。罗朗高大而又健壮,一副潇洒的面容,着实令她吃惊。她以一种羡慕的眼神,悄悄地观察他的面貌:低平的前额,粗硬的黑发,丰满的脸膛,绯红的双唇,不仅容貌端正,且有着多血的气质。她一忽儿让目光停留在他的脖颈上,这脖颈又宽又短、多肉而又结实;一忽儿她又凝神细瞧那双放在膝盖上的大手掌,手指是方的,捏起拳头一定很大,一定能打死一头公牛。罗朗真是个农家后代,姿态稍嫌粗笨,背脊是圆的,动作稳重而准确,态度安详而固执。人们不难感觉到,他的衣服里面,有着滚圆发达的肌肉、强壮有力的体质。戴蕾斯十分好奇地观察着他,从他的拳头看到脸庞,当目光扫到他雄牛似的脖子时,戴蕾斯不禁产生了轻微的震颤。
格弥尔把蒲丰的著作和十生丁一册的书籍摊出来,炫耀自己也在努力学习。然后,仿佛回答一个早就提出的问题似的对罗朗说:
“但是,你应该认识我的妻子吧?你不记得从前和我们一起在凡尔农玩耍的小表妹吗?”
“我当然认识你的夫人。”罗朗回答,并注视对面的戴蕾斯。
在这直射的、好像透入自己体内的目光下,少妇感到一种不舒服。她装出勉强的微笑,并和罗朗及丈夫交谈了几句话,就很快回到姑母身边去了。她已经开始感到了一种痛苦。
晚饭准备好了。大家入座用餐,喝着汤。格弥尔以为自己应该关心朋友的事。
“你的父亲好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罗朗答道,“我们父子俩不和,彼此不通信已有五年了。”
“怎么!”铁路公司的伙计喊道。他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一类怪事。
“是的,亲爱的人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既然要不断地同邻居们打官司,就要把我送入中学,把我变成一个会让他打赢一切官司的律师……哦!我的父亲,只有功利之心,甚至想从他的疯狂中得到好处。”
“你不愿意做个律师吗?”逐渐觉得奇怪的格弥尔又问。
“说句真话,我当然不愿意。”他的朋友笑着回答,“在两年之内,我装出学习法学功课的样子,让自己可以从父亲那里领到每年一千二百法郎的伙食费。我和中学时的一位同学住在一起,他是画家,我也开始绘画,这很好玩。这职业很滑稽,并且一点也不辛苦。我们一起抽烟,终日聊天……”
拉甘一家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不幸的是,这不能持续下去了,”罗朗接着说,“父亲知道我对他撒了谎,断然停止了我的每月一百法郎,要我回去和他一道种田。于是,我设法绘一些宗教图画,生意很坏……我明知自己就要饿死了,便决心把艺术还给魔鬼,谋取一个职员的位置……父亲总有一日会死掉的,我就等着这一日,使我可以不做事,过着舒心日子。”
罗朗以平静的声音说着。他只要短短几句话,就能表明自己的性格特征。实际上,他是一个懒惰的人,有着多血质者的私欲和追求无所忧虑、永远享乐的生活的愿望。这高大有力的身体,只希望不劳动,饱食终日,泡在温暖懒散的生活中。他只愿意吃得好,睡得香,一切情欲都得到满足,而不要移动位置或冒任何可能引起疲倦和厄运的危险。
律师的职业激起他的恐惧心,而想到当农民去掘地也不免战栗。他投入艺术领域,希望在这里找到一个懒惰的手艺,因为毛笔在他看来,好像是轻便的工具,同时他又相信取得成功比较容易。他梦想有便宜的肉欲生活、玩足了女人的淫乐、沙发床上的酣睡、酒肉中的醉饱。只要罗朗老爹寄钱给他,这梦想是可以继续存在的。可是,当这个已届三十岁的青年看见贫困已出现在地平线的边缘时,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贫困面前是个懦夫,他不愿为艺术的极大光荣而接受没有面包的日子。如他自己说的,待他觉察到绘画永远不能满足他奢侈的生活之后,他就把艺术还给了魔鬼。当初的艺术尝试是停留在平庸的水准以下,他那农民之子的眼睛,只能笨拙而恶意地观察自然,他把肮脏的、没有精密构思的奇形怪状涂上画布,确实不值得人们批评。再则,他对于艺术家的理想,似乎也没有过多的追求,当不得不抛弃手中的画笔时,也不存在太大的失望。他只舍不得那位中学同学的画室,他在那里那样安乐地度过了四五年,尤其惋惜那些到这里来当模特儿的女人,她们的要求是他的钱袋所能满足的。这粗暴的享乐世界,给他以焦灼的肉欲需要。但他对自己职员的职业,也同时感到舒心。他像牲畜似的,活得很好,他喜欢这样逐日挨下去的工作,既不使自己疲倦,又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只有两件事使他烦恼:一是身边缺少女人;二是饭店里十八个铜子一顿的小菜不能满足他贪婪的食欲。
格弥尔听着,以不谙世事的惊讶目光注视着他。这个身体柔软困乏的衰弱青年,从来没有过情欲的震动,他幼稚地想象朋友所说的那个画室,想到了那些赤裸的女人。他问罗朗:
“那么,这样说来,有很多女人在你面前脱掉她们的衬衫吗?”
“当然啰!”罗朗微笑地回答,并凝视着脸色变得十分苍白的戴蕾斯。
“这一定会使你们发生很奇特的反应……”格弥尔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继续说道,“我呢,我将很为难……第一次,你也显得很蠢笨吧!”
罗朗伸展开一只大手,用心地注视着手背。他的手指有着轻微的震颤,小片红晕升到脸膛上。
“第一次,”他像对自己说似的接着说下去,“我以为这是很自然的……这很有趣,魔鬼似的艺术……不过,它不能让我们赚到一个铜子……我有一个很可爱的红发女子做模特儿,她的皮肤光滑润泽而结实,胸部很美,屁股很宽大……”
罗朗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的戴蕾斯,像哑巴似的一动不动,正以热烈的神情注视他。她的黑眼睛仿佛是两个无底的黑洞,半开的嘴唇,透出玫瑰色的光泽。仿佛被压住了似的,她蜷缩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罗朗的目光从戴蕾斯转向格弥尔,他忍住笑,在少妇留意的眼神中,做了一个豁达愉快的手势,结束了他的话语。是饭后用果点的时候了,拉甘太太下楼去接待一个顾客。
拉掉桌布时,默想了好几分钟的罗朗突然对格弥尔说道:
“你知道,我很想为你画像。”
这意思引起了拉甘太太和儿子的欢喜。戴蕾斯仍然默不作声地坐着。
“现在是夏天,我们既然从四点钟就可以从办公室出来,就完全能够来这里,为你画两个小时。这不过是八天的事情。”
“就这样吧!”格弥尔回答着,高兴得脸色绯红,“你就和我们一起吃晚饭……我将烫一头卷发,并穿上一件黑色礼服。”
八点钟敲过了。葛利凡和米萧进入了餐厅,奥里维埃和舒莎妮也随后跟了进来。
格弥尔把他的朋友介绍给这群人。葛利凡紧闭嘴唇,他不喜欢罗朗,因为他感到罗朗的工资未免增加得太快了。拉甘家的客人们,看到格弥尔在介绍这位新的来宾时,简直当作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便都生出了某种冷淡来对待这位生客。
罗朗表现得很殷勤。他以好孩子的脾气自持,他明白,自己需要博得大家的好感,使大家一下子就接受他。他讲故事,并以他的大声谈笑增添了晚会的兴致,甚至终于赢得了葛利凡的友谊。
在这个晚上,戴蕾斯并没有再设法到楼下店铺里去,她一直待到十一点钟,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玩牌,谈话,并尽力避开罗朗的目光,尽管罗朗并没有注意她。这青年多血的气质,洪亮的嗓音,有味的笑声,还有他身体中发出的强烈活力,扰乱了少妇的芳心,使她沉入了一种神经质的苦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