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散文(6)
陪着他们坐了有几分钟,我悄悄的逃席了。一个人坐在那边石床上,听水涧底的声音,对面阴浓萧森的树林里,隐隐现出房顶;冷静静象死一般笼罩了宇宙。不幸在这非人间的,深碧而窅渺的清潭,映出我迷离恍惚的尘影;我卧在石床上,仰首望着模糊泪痕的月儿,静听着清脆激越的水声,和远处梅隐凄凉入云的歌声,这时候我心头涌来的凄酸,真愿在这般月夜深山里尽兴痛哭;只恨我连这都不能,依然和在人间一样要压着泪倒流回去。蓬勃的悲痛,还让它埋葬在心坎中去展转低吟!而这颗心恰和林梢月色,一样的迷离惨淡,悲情荡漾!
云轻轻走到我身傍,凄(然)的望着我!我遂起来和云跨过这个山峰,忽然眼前发现了一块绿油油的草地。我们遂拣了一块斜坡,坐在上边。面前有一颗松树,月儿正在树影中映出,下边深涧万丈,水流的声音已听不见;只有草虫和风声,更现的静寂中的振荡是这般阴森可怕!我们坐在这里,想不出什么话配在这里谈,而随便的话更不愿在这里淡。这真是最神秘的夜呵!我的心更较清冷,经这度潭水涛声洗涤之后。
夜深了,远处已隐隐听见鸡鸣,露冷夜寒,穿着单衣已有点战栗,我怕云冻病,正想离开这里;揆和梅隐来寻我们,他们说在远处望见你们,象坟前的两个石像。
这夜里我和梅隐睡在龙王堂,而我的梦魂依然留在那翠峦清潭的石床上。
(见《京报副刊·妇女周刊》第三十四号,一九二五年八月五日六、七、八版,原署名蒲侬)
灰烬
我愿建我的希望在灰烬之上,然而我的希望依然要变成灰烬:灰烬是时时刻刻的寓在建设里面,但建设也时时刻刻化作灰烬。
我常对着一堆灰烬微笑,是庆祝我建设的成功,然而我也对着灰烬痛哭,是抱恨我的建设的成功终不免仍是灰烬。
一星火焰起了,围着多少惊怕颤战的人们,惟恐自己的建设化成灰烬;火焰熄了,人们都垂头丧气离开灰烬或者在灰烬上又用血去点建筑起伟大的工程来!在他们欣欣然色喜的时候,灰烬已走进来,偷偷的走进来了!
这本来是平常的一件事,然而众人都拿它当作神妙的谜。我为了这真不能不对聪明的人们怀疑了!
谁都忍心自己骗自己,谁都是看不见自己的脸,而能很清楚的看别人的脸,不觉自己的面目可憎,常常觉着别人的面目是可憎。上帝虽然曾告诉人们有一面镜子,然而人们都藏起来,久之久之忘了用处,常常拿来照别人。
这是上帝的政策,羁系吐界的绳索;谁都愿意骗自己,毫不觉的诚心诚意供献一切给骗自己的神。
我们只看见装璜美丽,幻变无常的舞台,然而我们都不愿去知道,复杂凌乱,真形毕露的后台:我们都看着喜怒聚合,乔装假扮的戏剧,然而我们都不过问下装闭幕后的是谁?不愿去知道,不愿去过问,明知道是怕把谜猜穿。可笑人们都愿蒙上这一层自己骗自己的薄纱,永远不要猜透,直到死神接引的时候。
锦绣似的花园,是荒冢,是灰烬!美丽的姑娘,是腐尸,是枯骨!然而人们都徘徊在锦绣似的花园,包围着美丽的姑娘。荒冢和枯骨都化成灰烬了,沉恋灰烬的是谁呢?我在深夜点着萤火灯找了许久了,然而莫有逢到一个人。
谁都认荒冢枯骨是死了的表象,然而我觉着是生的开始,因此我将我最后的希望建在灰烬之上。
在这深夜里,人们都睡了,我一个人走到街上去游逛,这是专预备给我的世界罢!一个人影都莫有,一点声音都莫有,这时候统给宇宙的是我,静悄悄家家的门儿都关闭着,人们都在梦乡里呓语,睁着眼看这宇宙的只有我!我是拒绝在门外和梦乡的人,纵然我现在投到母亲的怀里,母亲肯解怀留我:不过母亲也要惊奇的,她的女儿为什么和一切的环境反抗,众人蠢动的时候,她却睡着,众人睡梦的时候,她却在街上观察宇宙,观察一切已经沉寂的东西呢?
其实这有什么惊奇呵:一样度人生,谁也是消磨这有尽的岁月,由建设直到灰烬;我何尝敢和环境反抗,为什么我要和它们颠倒呢?为了我的希望建在灰烬之上,而他们的希望却是建在坚固伟大的工程里。
我终日和人们笑;但有时我在人们面前流下泪来!这不过只是我的一种行为,环境逼我出此的一种行为。我的心绝对不跑到人间,尤其不会揭露在人们的面前。我的心是闪烁在烨光萤火之上,荒墟废墓之间;在那里你去低唤着我的心时,她总会答应你!而且她会告诉你不知道的那个世界里的世界。萤火便在我手里,然而追了她光华来找我的却莫有人。
我想杀人,然而人也想杀我;我想占住我的地盘,然而人也想占住我的地盘;我想推倒你,谁知你也正在要推倒我!翻开很厚的历史,展阅很广的地图,都是为了这些把戏。我站在睡了的地球上,看着地上的血迹和尸骸这样想。
一把火烧成了灰烬,灰烬上又建造起很伟大庄严美丽的工程来。火是烧不尽的,人也是杀不尽的,假如这就是物质不灭的时候。
人生便是互相仇杀残害,然而多半是为了扩大自己的爱,爱包括了一切,统治了一切;因之产生了活动的进行的战线,在每个人离开母怀的时候。这是经验告诉我的。
烦恼用铁锤压着我,同时又有欲望的花香引诱我,设下一道深阔的河,然而却造下航渡的船筏;朋友们,谁能逃逸出这安排好的网儿?蠢才!低着头负上你肩荷的东西,走这万里途程罢,一点一点走着,当你息肩叹气时,隐隐的深林里有美妙的歌声唤你,背后却有失望惆怅骑着快马追你!
朝霞照着你!晚虹也照着你!然而你一天一天走进墓门了。不是墓门,是你希望的万里途程,这缘途有高官厚禄娇妻美妾,名誉金钱幸福爱人。那里是个深远的幽谷,这端是生,那端便是死!这边是摇篮,那边便是棺材。
我看见许多人对我骄傲的笑,同时也看见许多人向我凄哀的哭;我分辨不出他们的脸来,然而我只知道他们是同我走着一条道的朋友。我曾命令他们说:
“俘虏!你跪在我裙下!”
然而有时他们也用同样的命令说:
“进来吧!女人,这是你自己的家。”
这样互相骗着,有时弄态作腔的,时哭时笑,其实都是这套把戏。得意的笑,和失望的哭,本来是一个心的两面,距离并不遥远。
誓不两立的仇敌,戴上一个假面具时,马上可以握手言欢,作爱的朋友;爱的朋友,有时心里用箭用刀害你时,你却笑着忍受。看着别人杀头似乎是宰羊般有趣,当自己割破了指头流血时,心痛到全部的神经都颤战了!
我不知道为了犯人才有监狱,还是有了监狱才有犯人;但是聪明的人们,都愿意自己造了圈套自己环绕;有宁死也愿意坐在监狱里,而不愿焚毁了监狱逃跑的。
我良心常常在打骂我,因为我在小朋友面前曾骄傲我的宝藏,她们将小袋检开给我看时,我却将我的大袋挂在高枝上。我欺骗了自己,我不管她,人生本来是自骗;然而几次欺骗了人,觉的隐隐有鬼神在嘲笑我!而且深夜里常觉有重锤压在我心上。其实这是我太聪明了,一样的有许多人正在那里骗我,一样有许多人也挂着大袋骄傲我?
我在睡了的地球上,徘徊着,黑暗的夜静悄悄包围了我。在这时候,我的思想落在纸上。鸡鸣了!人都醒了,我面前有-堆灰烬。
母亲!寄给你,我一夜燃成的灰烬!
然而这灰烬上却建着我最后的希望!
(见《京报副刊·妇女周刊》第四十二号,一九二五年九月三十日,第四、五版)
爆竹声中的除夕
这时候是一个最令人撩乱不安的环境,一切都在欢动中颤摇着。离人的心上是深深地厚厚地罩着一层乡愁,无论如何不想家的人,或者简直无家可想的人,他都要猛然感到悲怆,像惊醒一个梦似的叹息着!
在这雪后晴朗的燕市,自然不少漂泊到此的旅客游子,当爆竹声彻夜的在空中振动时,你们心上能不随着它爆发,随着它陨落吗?这时的心怕要和爆竹一样的爆发出满天的火星。而落下时又是那么狼藉零乱,碎成一片一节的散到地上。
八年了,我在北京城里听爆竹声,环境心情虽年年不同,而这种惊魂碎心的声音是永远一样的。记得第一年我在红楼当新生,仿佛是睡在冰冷的寝室床上流泪度过的;不忍听时我曾用双手按着耳朵,把头缩在被里,心里骗自己说:“这是一个平常的夜,静静地睡吧!”第二年在一个同乡家里,三四个小时候的老朋友围着火炉畅谈在太原女师时顽皮的往事。笑话中听见爆竹,便似乎想到家里,跪在神龛前替我祝福的母亲。第三年在红楼的教室中写文章,那时我最好,好的是知道用功的读书,而且学的写白话文,不是先前的一味顽皮嘻笑了。不过这一年里,我认识了人间的忧愁。第四年我也是在红楼,除夕之夜记得是写信,写一封悲凄哀婉的信,还做了四首旧诗。第五年我已出了红楼,住在破庙的东厢,这一年我是多灾多难,多愁多病的过去了。第六年我又到了一个温暖的家庭里寄栖,爱我护我如我自己的家一样;不幸那时宇哥病重,除夕之夜,是心情纷纭,事务繁杂中度过的。第七年我仍是寄居在这个繁花纷披的篱下,然相形之下,我笑靥总掩饰不住啼痕;当一个由远处挣扎飞来的孤燕,栖息在乐园的门里时,她或许是因在银光闪烁的镜里,现出她疮痛遍体的形状更感到凄酸的!况且这一年是命运埋葬我的时候。第八年的除夕,就是今夜了,爆竹声和往年一样的飞起而落下,爆发后的强烈火星,和坠落在地上的纸灰余烬也仿佛是一样;就是我这在人生轮下转动的小生命,也觉还是那一套把戏的重映演。
八年了我仔细回忆觉我自己是庸凡的度过去了,生命的痕迹和历程也只是些琐碎的儿女事。我想找一两件能超出平凡可以记述的事,简直没有!我悔恨自己是这样不长进,多少愿望都被命运的铁锤粉碎,如今扎挣着的只是这已投身到悲苦中奢望做一个悲剧人物的残骸。假使我还能有十年的生命,我愿这十年中完成我的素志,做一个悲剧的主人,在这灰黯而缺乏生命火焰的人间,放射一道惨白的异彩!
我是家庭社会中的闲散人,我肩上负荷的,除了因神经软弱受不住人世的各种践踏欺凌讪讽嘲笑,而感到悲苦外,只是我自己生命的营养和保护。所以我无所谓年关的,在这啼饥号寒的冬夜,腊尽岁残的除夕,可以骄傲人了;因为我能在昏黯的电灯下,温暖的红炉畔,慢性地回忆过去,仔细听窗外天空中声调不同的爆竹,从这些声音中,我又幻想着一个一个爆竹爆发和陨落的命运,你想,这是何等闲散的兴致?在这除夕之夜不必到会计室门前等着领欠薪,不必在冰天雪地中挟着东西进当铺,不必向亲戚朋友左右张罗,不必愁明天酒肉饭食的有无,这样我应该很欣慰的送旧迎新。然而爆竹声中的心情,似乎又不是那样简单而闲逸,我不知怎样形容,只感到无名的怅惘和辛酸!为了这一声声间断连续的炮竹声,扰乱了我宁静的心潮,那纤细的波浪,一直由官感到了我的灵魂深处,颤动的心弦不知如何理,如何弹?
我想到母亲。
母亲这时候是咽着泪站在神龛前的,她口中呢喃祷告些什么,是替天涯的女儿在祝福吧?是盼望暑假快临她早日归来吧?只有神知道她心深处的悲哀,只有神龛前的红烛,伴着她在落泪!在这一夜,她一定要比平常要想念我,母亲!我不能安慰你在家的孤寂,你不能安慰我漂泊的苦痛,这一线爱牵系着两地相思,我恨人间为何有别离?而我们的隔离又像银河畔的双星,一年一度重相会,暑假一月的团聚恍如天上七夕。母亲,岁去了,你鬓边银丝一定更多了,你思儿的泪,在这八年中或者也枯干了,母亲,我是知道的,你对于我的爱。我虽远离开你,在团圆家筵上少了我;然而我在异乡团贺的筵上,咽着泪高执着酒杯替别人祝福时,母亲,你是在我的心上。
母亲!想起来为什么我离开你,只为了,我想吃一碗用自己心血苦力挣来的饭。仅仅这点小愿望,才把我由你温暖的怀中劫夺出,做这天涯寄迹的旅客,年年除夕之夜,我第一怀念的便是你,我只能由重压的,崎岖的扎挣中,在远方祝福你!
想到母亲,我又想到银须飘拂七十岁的老父,他不仅是我慈爱的父亲,并且是我生平最感戴的知己;我奔波尘海十数年,知道我,认识我,原谅我,了解我的除了父亲外再无一人。他老了,我和璜哥各奔前程,都不能常在他膝前承欢;中原多事,南北征战,反令他脑海中挂念着两头的儿女,惊魂难定!我除了努力做一个父亲所希望所喜欢的女儿外,我真不知怎样安慰他报答他,人生并不仅为了衣食生存,然而,不幸多少幸福快乐都为了衣食生存而捐弃;岂仅是我,这爆竹声中伤离怀故的自然更有人在。
我想倦了娘子关里的双亲时,又想到漂流在海上的晶清,这夜里她驻足在那里?只有天知道。她是在海上,是在海底,是在天之涯,是在地之角,也只有天知道。她这次南下的命运是凄悲,是欢欣,是顺利,是艰险,也只有天知道。我只在这爆竹声中,静静地求上帝赐给她力量,令她一直扎挣着,扎挣着到一个不能扎挣的时候。还说什么呢!一切都在毁灭捐弃之中,人世既然是这样变的好玩,也只好睁着眼挺着腰一直向前去,到底看看最后的究竟是什么?一切的箭镞都承受,一切的苦恼都咽下,倒了,起来!倒了,起来!一直到血冷体僵不能扎挣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