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思量共此心(庐隐精品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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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丽石的日记(1)

今日春雨不住响的滴着,窗外天容愔淡,耳边风声凄厉,我静坐幽斋,思潮起伏,只觉怅然惘然!

去年的今天,正是我的朋友丽石超脱的日子,现在春天已经回来了,并且一样的风凄雨冷,但丽石那惨白梨花般的两靥,谁知变成什么样了!

丽石的死,医生说是心脏病,但我相信丽石确是死于心病,不是死于身病,她留下的日记,可以证实,现在我将她的日记发表了吧!

十二月二十一日不记日记已经半年了。只感觉着学校的生活单调,吃饭、睡觉,板滞的上课,教员戴上道德的假面具,象俳优般舞着唱着,我们便象傻子般看着听着,真是无聊极了。

图书馆里,摆满了古人的陈迹,我掀开了屈原的《离骚》念了几页,心窃怪其愚——怀王也值得深恋吗?……

下午回家,寂闷更甚;这时的心绪,真微玄至不可捉摸……日来绝要自制,不让消极的思想入据灵台,所以又忙把案头的奋斗杂志来读。

晚饭后,得归生从上海来信——不过寥寥几行,但都系心坎中流出,他近来因得不到一个归宿地,常常自戕其身,白兰地酒,两天便要喝完一瓶……他说:“沈醉的当中,就是他忘忧的时候。”唉!可怜的少年人!感情的海里,岂容轻陷?固然指路的红灯,只有一盏,但是这“万矢之的”底红灯,谁能料定自己便是得胜者呢?

其实象海兰那样的女子,世界上绝不是仅有,不过归生是永远不了解这层罢了。

今夜因为复归生的信,竟受大困——的确我搜尽枯肠,也找不出一句很恰当的话,那是足以安慰他的……其实人当真正苦闷的时候,绝不是几句话所能安慰的哟!

十二月二十二日今天因俗例的冬至节,学堂里放了一天假,早晨看姑母们忙着预备祭祖,不免起了想家的情绪,忆起“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怆然下泪!

姑丈年老多病,这两天更觉颓唐,干皱的面皮,消沉的心情,真觉老时的可怜!

午后沅青打发侍者送红梅来,并有一封信说:“现由花厂买得红梅两株遣人送上,聊袭古人寄梅伴读的意思。”我写了回信,打发来人回去,将那两盆梅花,放在书案的两旁,不久斜阳销迹,残月初升,那清淡的光华,正笼照在那两株红梅上,更见精神。

今夜睡得极迟,但心潮波涌,入梦仍难,寂寞长夜,只有梅花吐着幽香,安慰这生的漂泊者呵!

十二月二十四日穷冬严寒,朔风虎吼,心绪更觉无聊,切盼沅青的信,但是已经三次失望了。大约她有病吧?但是不至如此,因为昨天见面的时候,她依旧活泼泼地,毫无要病的表示呵,咳!除此还有别的原因吗?……我和她相识两年了,当第一次接谈时,我固然不能决定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由我们不断的通信和谈话看来,她大约不至于很残忍和无情吧!……不过:“爱情是不能买预约券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变幻不测的人类,谁能认定他们要走的路呢?

下午到学校听某博士的讲演,不期遇见沅青,我的忧疑更深,心想沅青既然没病,为什么不来信呢?当时赌气也不去理她,草草把演讲听完,愁闷着回家去了。晚饭懒吃,独坐沈思,想到无聊的地方,陡忆起佛经所说:“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我不自造恶因,安得生此恶果?从此以后,谨慎造因罢!情感的漩涡里,只是愁苦和忌恨罢了,何如澄澈此心,求慰于不变的“真如”呢……想到这里,心潮渐平,不久就入睡乡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昨夜睡时,心境平稳,恶梦全无,今早醒来,不期那红灼灼的太阳,照满绿窗了。我忙忙自床上坐了起来,忽见桌上放着一封信,那封套的尺寸和色泽,已足使我澄澈的心紊乱了,我用最速的目力,把那信看完了,觉得昨天的忏悔真是多余,人生若无感情维系,活着究有何趣?春天的玫瑰花芽,不是亏了太阳的照拂,怎能露出娇艳的色泽?人类生活,若缺乏情感的点缀,便要常沦到干枯的境地了,昨天的芥蒂,好似秋天的浮云,一阵风洗净了。

下午赴漱生的约,在公园聚会,心境开朗,觉得那庄严的松柏,都含着深甜的笑容,景由心造,真是不错。

十二月二十六日今天到某校看新剧,得到一种极劣的感想——当我初到剧场时,见她们站在门口,高声哗笑着,遇见来宾由她们身边经过,她们总作出那骄傲的样子来,惹得那些喜趁机侮辱女性的青年,窃窃评论,他们所说的话,自然不是持平之论,但是喜虚荣的缺点,却是不可避免之讥呵!

下午雯薇来——她本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可惜近来却憔悴了——当我们回述着儿时的兴趣,过去的快乐,更比身受时加倍,但不久我们的论点变了。

雯薇结婚已经三年了,在人们的观察,谁都觉得她很幸福,想不到她内心原藏着深刻的悲哀,今天却在我面前发现了,她说:“结婚以前的几月,是希望的,也是极有生趣的,好象买彩票,希望中彩的心理一样,而结婚后的几月,是中彩以后,打算分配这财产用途的时候,只感得劳碌,烦躁,但当阿玉——她的女儿——没出世之前,还不觉得……现在才真觉得彩票中后的无趣了。孩子譬如是一根柔韧的彩线,被她捆住了,虽是厌烦,也无法解脱。”

四点半钟雯薇走了,我独自回忆着她的话,记得《甲必丹之女》书里,有某军官与彼得的谈话说:“一娶妻什么事都完了。”更感烦闷!

十二月二十七日呵!我不幸竟病了,昨夜觉得心躁头晕,今天竟不能起床了,静悄悄睡在软藤的床上,变幻的白云,从我头顶慢慢经过,爽飒的风声,时时在我左右回旋,似慰我的寂寞。

我健全的时候,无时不在栗六中觅生活,我只领略到烦搅,和疲敝的滋味,今天我才觉得不断活动的人类的世界,也有所谓“静”的境地。

我从早上八点钟醒来,现在已是下午四点钟了,我每回想到健全时的劳碌和压迫,我不免要恳求上帝,使我永远在病中,永远和静的主宰——幽秘之神——相接近。

我实在自觉惭愧,我一年三百六十日中,没有一天过的是我真愿过的日子,我到学校去上课,多半是为那上课的铃声所勉强,我恬静的坐在位子上,多半是为教员和学校的规则所勉强,我一身都是担子,我全心也都为担子的压迫,没有工夫想我所要想的。

今天病了,我的先生可以原恕我,不必板坐在书桌里,我的朋友原谅我,不必勉强陪着她们到操场上散步……因为病被众人所原谅,把种种的担子都暂且搁下,我简直是个被赦的犯人,喜悦何如?

我记得海兰曾对我说:“在无聊和勉强的生活里,我只盼黑夜快来,并望永远不要天明,那末我便可忘了一切的烦恼了。”她也是一个生的厌烦者呵!

我最爱读元人的曲,平日为刻板的工作范围了,使我不能如愿,今夜神思略清,因拿了一本《元曲》就着烂闪的灯光细读,真是比哥仑布发现了新大陆,还要快活呢!

我读到《黄粱梦》一折,好象身驾云雾,随着骊山老母的绳拂,上穷碧落了。我看到东华帝君对吕岩说:“……把些个人间富贵都作了眼底浮云,”又说:“他每得道清平有几人?何不早抽身?出世尘,尽白云满溪锁洞门,将一函经手自翻;一炉香手自焚,这的是清闲真道本。”似喜似悟,唉!可怜的怯弱者呵!在担子底下奋斗筋疲力尽,谁能保不走这条自私自利的路呢!

每逢遇到不如意事时,起初总是愤愤难平,最后就思解脱,这何尝是真解脱,唉!只自苦罢了!

十二月二十九日二十八日热度稍高,全身软疲,不耐作字,日记因阙,今早服了三粒“金鸡纳霜”,这时略觉清楚。

回想昨天情景,只是昏睡,而睡时恶梦极多,不是被逐于虎狼,就是被困于水火,在这恐怖的梦中,上帝已指示出人生的缩影了。

午后雯薇使人来问病,并附一信说:“我吐血的病,三年以来,时好时坏,但我不怕死,死了就完了。”她的见解实在不错!人生的大限,至于死而已;死了自然就完了。但死终不是很自然的事呵!不愿意生的人固不少,可是同时也最怕死;这大约就是滋苦之因了。

我想起雯薇的病因,多半是由于内心的抑郁,她当初作学生的时候,十分好强,自从把身体捐入家庭,便弄得事事不如人了——好强的人,只能听人的赞扬,不幸受了非议,所有的希望便要立刻消沉了。其实引起人们最大的同情,只能求之于死后,那时用不着猜忌和倾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