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斜晖一茎花(林徽因精品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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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诗歌(2)

蔓草里开野花朵。

好,我不再讲

从前的,单想

我们在古城楼上

今天,——

白鸽,

(你准知道是白鸽?)

飞过面前。

二十四年十月

(原载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八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深笑

是谁笑得那样甜,那样深,

那样圆转?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闪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动,泛流到水面上,

灿烂,

分散!

是谁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

那样轻盈,不惊起谁。

细香无意中,随着风过,

拂在短墙,丝丝在斜阳前

挂着

留恋。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

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

云天?

(原载一九三六年一月五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别丢掉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二十一年夏

(原载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五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八月的忧愁

黄水塘里游着白鸭,

高粱梗油青的刚高过头,

这跳动的心怎样安插,

田里一窄条路,八月里这忧愁?

天是昨夜雨洗过的,山岗

照着太阳又留一片影;

羊跟着放羊的转进村庄,

一大棵树荫下罩着井,又像是心!

从没有人说过八月什么话,

夏天过去了,也不到秋天。

但我望着田垄,土墙上的瓜,

仍不明白生活同梦怎样的连牵。

二十五年夏末

(原载一九三六年九月三十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旅途中

我卷起一个包袱走,

过一个山坡子松,

又走过一个小庙门

在早晨最早的一阵风中。

我心里没有埋怨,人或是神;

天底下的烦恼,连我的

拢总,

像已交给谁去,……

前面天空。

山中水那样清,

山前桥那么白净,——

我不知道造物者认不认得

自己图画;

乡下人的笠帽,草鞋,

乡下人的性情。

暑中在山东乡间步行,二十五年夏

(原载一九三六年十二月《诗刊》第三期。)

红叶里的信念

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红叶,

谁敢看西山红叶?不是

要听异样的鸟鸣,停在

那一个静幽的树枝头,

是脚步不能自己的走——

走,迈向理想的山坳子

寻觅从未曾寻着的梦:

一茎梦里的花,一种香,

斜阳四处挂着,风吹动,

转过白云,小小一角高楼。

钟声已在脚下,松同松

并立着等候,山野已然

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

梦在哪里,你的一缕笑,

一句话,在云浪中寻遍

不知落到哪一处?流水已经

渐渐的清寒,载着落叶

穿过空的石桥,白栏杆,

叫人不忍再看,红叶去年

同踏过的脚迹火一般。

好,抬头,这是高处,心卷起

随着那白云浮过苍茫,

别计算在哪里驻脚,去,

相信千里外还有霞光,

像希望,记得那烟霞颜色,

就不为编织美丽的明天,

为此刻空的歌唱,空的

凄恻,空的缠绵,也该放

多一点勇敢,不怕连牵

斑驳金银般旧积的创伤!

再看红叶每年,山重复的

流血,山林,石头的心胸

从不倚借梦支撑,夜夜

风像利刃削过大土壤,

天亮时沉默焦灼的唇,

忍耐的仍向天蓝,呼唤

瓜果风霜中完成,呈光彩,

自己山头流血,变坟台!

平静,我的脚步,慢点儿去,

别相信谁曾安排下梦来!

一路上枯枝,鸟不曾唱,

小野草香风早不是春天。

停下!停下!风同云,水同

水藻全叫住我,说梦在

背后;蝴蝶秋千理想的

山坳同这当前现实的

石头子路还缺个牵连!

愈是山中奇妍的黄月光

挂出树尖,愈得相信梦,

梦里斜晖一茎花是谎!

但心不信!空虚的骄傲

秋风中旋转,心仍叫喊

理想的爱和美,同白云

角逐;同斜阳笑吻;同树,

同花,同香,乃至同秋虫

石隙中悲鸣,要携手去;

同奔跃嬉游水面的青蛙,

盲目的再去寻盲目日子,——

要现实的热情另涂图画,

要把满山红叶采作花!

这萧萧瑟瑟不断的呜咽,

掠过耳鬓也还卷着温存,

影子在秋光中摇曳,心再

不信光影外有串疑问!

心仍不信,只因是午后,

那片竹林子阳光穿过

照暖了石头,赤红小山坡,

影子长长两条,你同我

曾经参差那亭子石路前,

浅碧波光老树干旁边!

生命中的谎再不能比这把

颜色更鲜艳!记得那一片

黄金天,珊瑚般玲珑叶子

秋风里挂,即使自己感觉

内心流血,又怎样个说话?

谁能问这美丽的后面

是什么?赌博时,眼闪亮,

从不悔那猛上孤注的力量;

都说任何苦痛去换任何一分,

一毫,一个纤微的理想!

所以脚步此刻仍在迈进,

不能自已,不能停!虽然山中

一万种颜色,一万次的变,

各种寂寞已环抱着孤影:

热的减成微温,温的又冷,

焦黄叶压踏在脚下碎裂,

残酷地散排昨天的细屑,

心却仍不问脚步为甚固执,

那寻不着的梦中路线,——

仍依恋指不出方向的一边!

西山,我发誓地,指着西山,

别忘记,今天你,我,红叶,

连成这一片血色的伤怆!

知道我的日子仅是匆促的

几天,如果明年你同红叶

再红成火焰,我却不见,……

深紫,你山头须要多添

一缕抑郁热情的象征,

记下我曾为这山中红叶,

今天流血地存一堆信念!

(原载一九三七年一月《新诗》第四期。)

山中

紫色山头抱住红叶,将自己影射在山前,

人在小石桥上走过,渺小的追一点子想念。

高峰外云在深蓝天里镶白银色的光转,

用不着桥下黄叶,人在泉边,才记起夏天!

也不因一个人孤独的走路,路更蜿蜒,

短白墙房舍像画,仍画在山坳另一面,

只这丹红集叶替代人记忆失落的层翠,

深浅团抱这同一个山头,惆怅如薄层烟。

山中斜长条青影,如今红萝乱在四面,

百万落叶火焰在寻觅山石荆草边,

当时黄月下共坐天真的青年人情话,相信

那三两句长短,星子般仍挂秋风里不变。

一九三六年秋

(原载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九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时间

人间的季候永远不断在转变

春时你留下多处残红,翩然辞别,

本不想回来时同谁叹息秋天!

现在连秋云黄叶又已失落去

辽远里,剩下灰色的长空一片

透彻的寂寞,你忍听冷风独语?

(原载一九三七年三月十四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除夕看花

新从嘈杂着异乡口调的花市上买来,

碧桃雪白的长枝,同红血般的山茶花。

着自己小角隅再用精致鲜艳来结采,

不为着锐的伤感,仅是钝的还有剩余下!

明知道房里的静定,像弄错了季节,

气氛中故乡失得更远些,时间倒着悬挂;

过年也不像过年,看出灯笼在燃烧着点点血,

帘垂花下已记不起旧时热情、旧日的话。

如果心头再旋转着熟识旧时的芳菲,

模糊如条小径越过无数道篱笆,

纷纭的花叶枝条,草看弄得人昏迷,

今日的脚步,再不甘重踏上前时的泥沙。

月色已冻住,指着各处山头,河水更零乱,

关心的是马蹄平原上辛苦,无响在刻画,

除夕的花已不是花,仅一句言语梗在这里,

抖战着千万人的忧患,每个心头上牵挂。

(原载于一九三九年六月二十八日香港《大公报·文艺副刊》,署名灰因。)

人生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

我是条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

你,田野,山林,峰峦。

无论怎样,

颠倒密切中牵连着

你和我,

我永从你中间经过;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则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绚彩

但我们彼此交错

并未彼此留难。

……

现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给他人负担!

六点钟在下午

用什么来点缀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点缀在你生命中,

仅有仿佛的灯光,

褪败的夕阳,窗外

一张落叶在旋转!

用什么来陪伴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陪伴着你在暮色里闲坐,

等光走了,影子变换,

一支烟,为小雨点

继续着,无所盼望!

(原载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二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五八期。)

昆明即景

一茶铺

这是立体的构画,

描在这里许多样脸

在顺城脚的茶铺里

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生活

刻划着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

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

老的,慈祥的面纹,

年轻的,灵活的眼睛,

都暂要时间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扰乱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

夜晚回家,还有远路,

白天,谁有工夫闲看云影?

不都为着真的口渴,

四面窗开着,喝茶,

跷起膝盖的是疲乏,

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

向运命喘息,倚着墙,

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长……

这是立体的构画,

设色在小生活旁边,

荫凉南瓜棚下茶铺,

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

二小楼

张大爹临街的矮楼,【2】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矮檐上长点草,也结过小瓜,

破石子路在楼前,无人种花,

是老坛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尘垢列出许多风趣的零乱。

但张大爹走过,不吟咏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纪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着杖常到隔壁沽酒,

宁愿过桥,土堤去看新柳!

(原载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二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五八期。)

一串疯话

好比这树丁香,几枝山红杏,

相信我的心里留着有一串话,

绕着许多叶子,青青的沉静,

风露日夜,只盼五月来开开花!

如果你是五月,八百里为我吹开

蓝空上霞彩,那样子来了春天,

忘掉腼腆,我定要转过脸来,

把一串疯话全说在你的面前!

(原载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二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五八期。)

小诗(一)【3】

感谢生命的讽刺嘲弄着我,

会唱的喉咙哑成了无言的歌。

一片轻纱似的情绪,本是空灵,

现时上面全打着拙笨补丁。

肩头上先是挑起两担云彩,

带着光辉要在从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压压沉下现实的真相,

灵魂同饥饿的脊梁将一起压断!

我不敢问生命现在人该当如何

喘气!经验已如旧鞋底的穿破,

这纷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还是赤脚方便,去认取新的辛苦。

小诗(二)【4】

小蚌壳里有所有的颜色;

整一条虹藏在里面。

绚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面没有夕阳,也不见雨点。

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斗那里闪亮,

远距离光明如无边海面,

是每小粒晶莹,给了你方向。

写给我的大姊【5】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可不必要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西天上,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

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

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

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全的话,

像钟敲过后,时间在悬空里暂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

对忽然的终止,你有理由惧怕。

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