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幽窗暗格 藏诗酒年华(1)
“太子到。”
随着太监尖利的语音响起,殿内刚才因宁王与段无妄唇枪舌剑而导致的僵硬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
出乎虞锦意料,李润竟穿着一身月牙白锦缎长袍而来,与平常黑衣着身不同,多了几许温润祥和的味道。
太子李润到来后,满朝文武又转了风向,围着李润逢迎拍马,李润从容应对,不骄不躁,宁王托大,见到李润时并不行大礼,倒是其身后的仪王庞芴衣,谦卑地上前对李润行了君臣之礼。
如若说宁王只是托大,那么段无妄的态度就算是不恭不敬了,他大剌剌地坐着,见谁也不曾起身见礼。
李润的位置在段无妄的上首,李润走过来的时候,虞锦潜意识里便要朝后面躲开,谁知李润却疾身逼了过来,也不言语,只是目光犀利地盯着虞锦,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意味。
李润坐下后,侧身朝段无妄说道:“誉王好清闲啊。”
“太子此话差矣,太子来了后,无妄怎么觉得浑身不自在呢?”
不待别人惊诧,虞锦先扫了段无妄一眼,这段无妄难道今天是得了失心疯才会对谁都出言无状?外传誉王段无妄嚣张跋扈,虞锦却凭着这数十日的相识,断定那只是段无妄做出的假象,依着段无妄的心智,他不可能做出损己之事。
李润狭长的丹凤眼半眯着,大度得未曾理会段无妄的话,而是有意无意地又看了虞锦一眼,如若平常,虞锦也会刻意避开李润的目光,只是此刻的虞锦却毫无反应,因为她的心思全部落在了仪王庞芴衣那双如鹰般炯亮的眼睛上,错不了,仪王正是那天在茶楼与自己交过手的蒙面人。
看来阗帝将宁王义子庞芴衣封王这一招棋走得高明,庞芴衣定是与宁王存有外人不得而知的龌龊。不知情的人一定以为阗帝将庞芴衣封王乃是对宁王李通的恩宠,岂不知这分明就是一招计谋,离间。
没过多久,阗帝与慕容紫、翼王一同前来,群臣拜贺之声不断,虞锦却趁机看清了慕容紫的面容,天姿国色,雍容华贵,其身边的翼王面色平静,按理说能够跟随阗帝与慕容紫一同到来,也算是一份恩宠,可是他却依旧淡漠得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来。
阗帝的一呼百应,与整个大殿上的群情沸腾,在虞锦看来都是一场戏,谁都知道为慕容紫庆寿是假,将这些封疆大吏召回阳城敲打警醒才是真。虞锦身在大殿人却游离其外,并且她发现游离其外的人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另外一个人,便是慕容紫。
阗帝似是也有些察觉,低声询问慕容紫,慕容紫平静地说道:“皇上,臣妾乏了,想回宫更衣,请皇上恩准。”
阗帝点头答允,慕容紫起身后,却突然朝座下的翼王看了看,轻声唤道:“翼儿……”
翼王始终垂目,甚少往阗帝与慕容紫那边看过去,连身边频频来献殷勤的石相也不曾理会,此刻,更是对慕容紫的话恍若未闻,慕容紫的眼眶顿时有些红了。
阗帝顿了顿,似是心中存着极大的挣扎与痛苦,终是说道:“翼儿,天黑路滑,你好生服侍着你母后回宫。”
众目睽睽之下,翼王自是不能再对阗帝的话置若罔闻,于是起身走向慕容紫,递手过去扶住慕容紫,离开。
段无妄拿起酒杯,朝后举着,借着虞锦为其斟酒的工夫,问道:“你就不想去凑凑热闹?”
“那好,我不妨就出去透透气。”
虞锦笑着应下,因为她看到对面而坐的庞芴衣也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离开了。
澄瑞宫。
慕容紫试图将翼王拉至自己身边坐下,谁知翼王落座之时,仍旧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慕容紫见翼王毫不犹豫地将手从自己的手里抽回,顿时再也无法保持仪态,痛苦追问:“翼儿,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不能原谅母后吗?”
翼王冷冷回道:“原谅?我要如何原谅?我拿什么去原谅?这钉在我身上的,不是别的,是你给我带来的耻辱与羞愤。”
“翼儿,母后知道自己当年不对,母后……”
翼王苦笑道:“你在我面前,一定要自称母后吗?换言之,就算是阗帝没有废了你的皇后宝座,你就能自欺欺人以为自己仍旧是母仪天下吗?你应该明白,阗帝不废你,不过是碍于你慕容氏一族曾经的荣宠和光耀,可是这么多年了,慕容氏已经被阗帝一点点瓦解,族中最显赫、最有本领的慕容城也在当年事发之后置身事外,从此不过问慕容家族任何事,你说,你如今还有什么倚仗?你这个皇后迟早会被废,而我这个假皇子……也一定会被诛杀。”
慕容紫痛哭出声,从椅榻上滑落,哭诉道:“都是我的错,我一念之差,却不想会造成今日的局面。我当日为了报复皇上,与人苟且暗结珠胎生下了你,我也好生后悔啊。事发之后,我跪求皇上饶恕你的性命,并承诺将你送至苦寒之地封王,此生永不作染指皇位之想,皇上才应下的。”
翼王起身,背对着慕容紫,摇头讥讽道:“他哪里是将你的哀求看在眼里?他只不过是顾及自己的颜面,谁能想到堂堂皇后竟然会生下一位孽种,这如若传言出去,必将会被人诟病,到时这无尽江山岂不是多了一抹不能拭去的肮脏?所以,他容我活了下来,却若蝼蚁苟且般活命。”
慕容紫伏在地上,用手扯住翼王的袍角,恳求道:“翼儿,你听我说,只要你愿意,你父亲他会帮你……”
翼王猛然间回身,蹲下身看向慕容紫,凌厉地说道:“你记住,我没有父亲。”
始终躲在门外廊柱之上的虞锦,此刻被刚才所听的一番话惊骇,翼王竟然不是阗帝的亲生骨肉,怪不得翼王会有如此冷遇。
“翼儿,你不能这么说,你父亲为了你,也牺牲了很多。”
“牺牲?牺牲到让我落到今天如此境遇吗?牺牲到我在自己府里连口热茶都喝不到吗?每次我病发之际,我都恨不得自己死去了事,可是我不能死,我要报复,我要报复你们每一个人,用你们的痛来抚平我心里的痛。”
慕容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听见翼王说要报复之际又震惊不已,艰难问道:“这其中也包括我吗?”
翼王没有吭声,他的面色开始惨白,然后捂着胸口咳嗽了起来,接着顺势坐在桌几前,就着冷茶将随身带的药吃了下去。
这时,宫殿外已有宫人从远处走来,虞锦飞身离开,不妨却发现有一道黑色身影犹如离弦之箭已是先行离开,于是疾身追了过去。
那人身影迅速,将虞锦引至御花园,虞锦四处环顾都不见那人的踪迹,正待犹疑之际,身后有人手持匕首迅疾刺了过来,虞锦不躲不闪迎了上去,两厢一交手缠斗在一起又迅速分开。
两人异口同声道:“原来是你。”
虞锦轻笑,说道:“没有想到仪王竟会亲自做这些偷听之类的小事?”
“小事?”庞芴衣将缠在臂膀上的衣袍穿在劲装之外,不无讥讽道,“一段后宫孽缘,一桩皇朝秘闻……你说这算不算小事?”
虞锦知道,庞芴衣也已将翼王与慕容紫之间的对话听了个清楚,于是问道:“那你想怎么做?去告诉宁王?”
庞芴衣冷笑,说道:“本王要怎么做,不需要告诉你。”
虞锦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当然不会这么做。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如若将这个消息告诉宁王,宁王如若以此要挟阗帝,就算是不扩充自己的封地,也会逼着将你这位义子的王位封号给削去,以破除他目前的窘境。”
“你究竟是谁?你是誉王的人?”
虞锦摊手,说道:“你猜呢?”
“如若不是誉王的人,你为何会偷听本王义父宁王与虞大人的话,又为何来此偷听翼王与慕容紫的对话?”
虞锦笑,回道:“说得好像有些道理,不过,我不是誉王的人,我就是我,独一无二的我,永远属于我自己的我。”
虞锦说得淡然,面上的表情也轻松明快,即便她看清了庞芴衣眼中越来越浓的阴鸷低沉,虞锦笑得更明朗,直到庞芴衣眼中杀机顿现。虞锦正是想要激怒他,想要试探出庞芴衣的真实武功。
谁知,未等庞芴衣有所动作,有人一身白袍悠然而来,笑道:“原来仪王也在这里啊。”
庞芴衣敛去目中精光,又恢复谦和姿态,说道:“芴衣见过太子。”
李润走近虞锦身旁,朝着仪王庞芴衣说道:“你们仿佛认识?”
庞芴衣没有说话,看向虞锦,似乎是在等虞锦表态,谁知虞锦却始终保持缄默站在那里,庞芴衣没有办法,只得回道:“似乎认识,也似乎不认识……”
李润笑道:“妙哉,妙哉,仪王的回答让本太子实在琢磨不透啊,你说呢?金玉公子?”
庞芴衣挑眉,目光中的不明意味渐浓,说道:“金玉公子?你就是在圣上面前一弦搭三箭从而名震天下的金玉公子?”
虞锦哂笑,说道:“名震天下?仪王说笑呢。”
仪王与太子李润寒暄片刻,随即离去,临走时看向虞锦的眼神又多了一份疑惑。虞锦却清楚,庞芴衣这是更加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属于哪一方的。
待庞芴衣离去,李润却面色骤变,眼底阴鸷之色不掩,质问道:“你老实告诉本太子,你究竟是谁?誉王、翼王和仪王,你哪个没招惹过?”
虞锦只觉得好笑至极,回道:“太子此言差矣,太子刚才不是称呼我为金玉公子吗?那么我自然就是誉王段无妄的师弟金玉公子。”
“谁不知慕容城只收了一位徒弟,便是段无妄,父皇庇护着段无妄,即便明知他撒谎扯皮也不肯难为他。而你,本王不明白你怎么能够也这样坦然地随着段无妄进出皇宫?你就不怕被揭穿之后,落得个人头不保?”
虞锦仔细打量着李润,突然笑了起来,说道:“太子说得是,那么太子怎么不去向皇上禀报呢?太子是不是怕皇上反而会责怪太子对段无妄是欲加之罪?因为谁都看得出皇上对段无妄的恩宠,既然皇上容得下我,我劝太子您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李润冷冷看向虞锦,手指朝虞锦的下巴捏去,虞锦闪身躲了过去,说道:“我不介意与太子一同回到大殿。”
李润从虞锦身边经过时,俯身说道:“记住,不要让本太子抓住你的任何把柄,否则……”
李润的话音淡漠,却带着不容人质疑的坚定,虞锦与其对视,这一次,没有选择躲开他的视线,说道:“如若真有那么一天,金玉静候太子。”
李润疾步离开,虞锦却发现他的袍角处沾染许多的纸灰,于是心念一转顺着李润出现的方向走去,果然在御花园深处,看到了一堆已经烧成灰的纸钱,她疑惑不已,这太子李润在慕容紫寿辰之日究竟是在给谁烧纸钱?
虞锦回到大殿上时,慕容紫与翼王已经更衣回来,仪王谦和地服侍在宁王身边,见到虞锦时漠然相对,丝毫没有刚才兵戎相见的态势,而旁边的李润正与誉王段无妄交谈着什么。
段无妄见虞锦回来,笑着压低声音问道:“怎么这么久?本王还以为你溜走了呢。”
虞锦拿起段无妄的酒杯,说道:“你难道就不怕有人又在酒杯上动手脚?”
“哪有人会笨到连续使用同一样的招数?也同样,谁会笨到被同一招算计到?”段无妄不无得意,刚要继续开口自夸,突然面色一变,朝虞锦问道,“难道你在本王的酒里面……”
“我才懒得下毒,我现在的身份是你的随从,你昏迷不醒还需要我花些力气将你带回去,我为何要自讨苦吃?”虞锦说罢,不再理会段无妄。
大臣们轮番上前给太子诸人敬酒,虞展石敬过太子后来到誉王段无妄这一桌前,嘴唇哆嗦到话音不清。
段无妄笑得暧昧,说道:“虞大人,你是不是过于紧张了?你难道觉得本王身边有豺狼虎豹吗?”
“不,不,不,微臣怎敢。”只不过短短数句,虞展石竟紧张到额间布满细密冷汗。
到最后,宁王竟是喝醉,仪态顿失,出尽洋相,庞芴衣代其向阗帝告罪后扶着宁王离开,虞锦察觉到庞芴衣的眼神,于是毫不迟疑地看了回去,直到两人走出大殿。
曲终人散之时,慕容紫本想留翼王在宫中小住几日,在看到阗帝表情不悦之后不敢再提,因为她知道,即便阗帝肯答应,翼王也是不肯答应的,这孩子,心里存了太多的恨了。
回去的马车上,虞锦将晚上的见闻告诉了段无妄,思虑再三,却还是生生将翼王不是皇家血脉之事给咽了回去。虞锦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或许是因为翼王发病那晚对自己的真情流露,让她理解了他的苦楚。
“嘿,在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段无妄伸手去搂虞锦,未等靠近她的身子,便生生往后退撞到了车厢壁上,恼火地说道:“开个玩笑嘛,至于拿着刀朝我比画?”
虞锦将匕首重新放回袖中,冷冷说道:“段无妄,如果有一天,时机成熟,天下各路英豪逐鹿江山之时,你会不会也起兵夺权?”
“有趣,有趣。”段无妄笑得狂妄不羁,过了片刻,见虞锦的认真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也安静了下来,用少有的正经口气说道,“不会。”
在虞锦的注视下,段无妄又似是肯定的语气,强调道:“永远不会。”
“是因为你没有想要雄霸天下的帝王之心,还是不想让对你恩宠有加的阗帝失望?”
段无妄想了片刻,回道:“都有吧。”
段无妄没有追问虞锦问自己这句话到底是何用意,两人竟这样沉默下去,直到回到誉王府,段祥忙命人奉上香茶、点心,见气氛不对,识趣地退了下去。
虞锦确实有些饿了,随手拿起桌上的玫瑰糕吃了几口,问向段无妄:“你对仪王怎么看?”
“仪王?知之甚少。”段无妄说完,见虞锦挑眉,于是紧跟着说道,“你不相信?我也曾派过密探潜入仪王府,谁知竟探听不到任何消息,仪王每日作息规律,府内少有姬妾,待人谦和,即便对犯错之人也能平心静气劝人改过。”段无妄颇有点自叹不如的口气。
虞锦想起今晚上庞芴衣眼中杀机顿现的精光,心下却知段无妄所说不过只是庞芴衣的外在假象,只是他那么刻意而为,到底为何?
“那么,他与宁王呢?”
“视宁王为亲父,为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即便是皇上将他封王之后,也不曾露出些许骄躁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