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祠堂前阿珠正名(4)
阿珠站起来披了件披风,走到门口笑道:“三妹妹过来了,快进来吧,别吹到风。”
宝珠一件鹅黄色披风,雪白色兔子绒毛镶边,里面是件浅黄色锦缎小袄,下面是橙色十二幅罗裙,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怒视着阿珠。
阿珠微笑着看着宝珠。
这幅场景被陈家老人看在眼里,心中几乎都浮现出当年穆氏与周氏针锋相对的场景。
宝珠笑道:“阿珠姐姐站在门前,我怎么进去?”
阿珠侧身,宝珠进来。
宝珠道:“姐姐这里不如我的满园暖和,毕竟没有地暖,哦,连火墙也没有。过几日阿珠姐姐也去我那里坐会儿。”
“多谢三妹妹了。”阿珠不知道宝珠为何突然来挑衅,那次被角别针的事已经过去有几天了。
三妹妹?宝珠恶狠狠地看着阿珠,反正这儿也没有别人。
宝珠冷哼道:“甭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小姐、嫡长女,是不是陈家人还说不好呢。”
这话让刚到大厅的玉珠脸色一白。
阿珠眉头一皱,上前一步,道:“什么意思?”
阿珠嘴紧抿着,神情严肃,冷冷地盯着宝珠,宝珠没想到阿珠敢这样和她说话,微微后退半步,回过神来紧接着也上前一步,道:“哼,我只是提醒你,免得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宝珠心中多少有些害怕,她没有见过哪个大家小姐可以有这样的眼神,果然是尼姑庵里的野丫头。
阿珠扶住宝珠的肩膀,冷声问道:“什么身份?”手上加大力度。
其实并没有用多少劲,但是对柔弱的宝珠来说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宝珠皱眉道:“疼,你放手!你这个野丫头!”
七珍上前,但是对上阿珠的眼神,七珍也不敢碰阿珠,只是哭道:“阿珠姑娘……”
秋白在一旁更不敢说话,她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两面不讨好。
阿珠扯了一下嘴角,道:“七珍这是怎么了,我难不成还会害自己的妹妹不成?”说着却又用了些力道,“不是陈家人”这句话是她不能忍受的。
宝珠眼中含泪,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放手!不然我让母亲罚你!”
阿珠冷笑道:“那是你母亲不是我母亲。”说着靠近宝珠,在她耳边道,“你刚才是什么意思,说了就放手。”
宝珠恨恨地道:“你这个野丫头休想进祠堂上香入族谱。今年不能,以后更不可能!”
阿珠一愣,放开手,笑道:“哦,原来是这件事。”
宝珠揉着肩膀道:“没想到你如此粗野,别以为自己是什么嫡长女,你不配!”
阿珠眯着眼睛看着宝珠,宝珠又退后一步,正好碰到七珍,想到刚才受的屈辱,转身就给七珍一记耳光,道:“没用的东西!没看见她怎么对我吗?”
七珍捂着脸不敢说话。
阿珠笑道:“宝珠妹妹要想管教下人还是去自己的满园吧。”她还真不希望有这么个三妹妹。
宝珠敢怒不敢言,很明显,阿珠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人。
宝珠甩了衣袖道:“走!”
阿珠道:“等等,宝珠妹妹还没有说今日来姐姐这里有什么事呢。”她可不觉得宝珠来这儿就是为了撒野的。
宝珠转身,露出得意的神情,笑道:“差点忘记了,除夕那天要祭祖,两位姐姐别忘记了。”能进祠堂的只有上了族谱的正室嫡子嫡女,如玉珠就只能与妾室在外面,阿珠没有入族谱,到时……“还有,初六那日,母亲要办梅花宴,过会儿就有婆子过来给你们量身做衣服。”顿了一下,见阿珠想说话,宝珠道,“放心,知道你们服丧,不会出格的,梅花宴也不会请戏子,毕竟阿珠姐姐才回陈家,总要见见那些夫人的。”其实这件事才是她来的目的,只是听见丫头喊她三小姐,她一时生气,而且刚才的话不过是她瞎扯罢了。
按照周氏和陈廷远的意思,是不希望阿珠去祠堂的,免得尴尬。
阿珠道:“多谢宝珠妹妹。妹妹慢走。”
宝珠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阿珠也转身回了绣房,玉珠脸色依然苍白,眼中带着泪光,好一会儿,见阿珠不理会她,才忍不住道:“没想到姐姐还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阿珠挑了一下眉,她心中并不是不担心,只是她不能露出半点,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玉珠喃喃地道:“要不祭祖那日,姐姐就先不要去了吧?”如果阿珠没有入族谱,那阿珠这个妻之女和她这个妾之女就是没有分别的,玉珠心中有了些亲近之情,她们原来是一样的。
阿珠肯定地道:“不,我会去的。”她是陈家人,她是陈家的嫡长女,这不是入不入族谱的问题,而是,她本来就是!突然间,阿珠明白了,为什么母亲到死也惦念着让她回陈家。
玉珠突然惊呼道:“呀,宝珠妹妹回去了不会向婶娘告状吧……”
阿珠笑道:“她不敢的。”
她身旁的人不会说出去,宝珠也不会说出去。
以周氏绵里藏针的做事风格,周氏定然不准宝珠说这种话,若是周氏知道了,怕是宝珠就必须要受责罚了,不然周氏就担了坏人的角色了。
她不是周氏的女儿还如此了解周氏的做事风格,更何况是宝珠?
宝珠这次怕是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宝珠总是这么冲动,说起来,这两次冲动的时候都没有看见惜珠,不知道是真的与她无关,还是……
玉珠又道:“不如姐姐去求求二叔?还有三日才除夕呢。”
阿珠摇摇头不说话,宝珠肯定是从周氏嘴里知道的这事,周氏敢透露给宝珠,怕是已经过了陈廷远那一关。
不知是怎么劝动陈廷远的,看来周氏下了不少功夫啊。
阿珠看着窗外,白茫茫的,去年她还在母亲身边……那时母亲还能下地,带着她一起观雪,说陈家每年冬季都会蛰伏,待到开春时会举办桃花宴……
阿珠并没有看见玉珠眼中带着笑意,往年玉珠是最不喜欢祭祖的,因为那个时候她明白自己终究不是嫡女,今年却难得地期待,有人比她还惨,不是吗?
腊月三十,卯初。
陈家除了太夫人之外的女性已经都站在祠堂外。
阿珠站在宝珠旁边,宝珠脸上带着笑意。
周氏看见了阿珠虽然惊讶,但是也很快收敛下去了,眼中也带了抹笑意,今天给阿珠一个教训也是不错的。
阿珠则在一边的队伍里看见了二房的两个妾室,其中一个看起来气质很是清冷,让她感觉到熟悉,阿珠不免多看了两眼。
玉珠与生母王氏站在其中,虽然旁支中也有庶女,但是并没有带来,因此玉珠是陈家唯一的庶小姐。
陈家的男性已经在祠堂,例行开族会,待到族会结束后陈家重要女性才进入祠堂一同祭祖,能与男性一同开族会的在近几代里只有太夫人一人,可惜现在已经物是人非了,穆氏被关在薄情庵后,太夫人就不再来祠堂了,或许是觉得自己对不起陈家的列祖列宗。
老太太也没有来,经过阿珠这段日子的观察,老太太很尊重太夫人,什么事也不掺和,只是踏踏实实地享清福。
阿珠深吸一口气,心中也是紧张的,她做好了应对任何情况的准备,无论怎样,她都要站在这里。
在外面约等了一个半时辰,已经是将近辰初,宝珠已经喝了两杯热茶,“方便”了三次,这些人中也只有宝珠敢如此。宝珠又一次想“方便”的时候,被周氏的眼神制止了,宝珠正想撒娇,一名老妈妈站在祠堂门口,这名老妈妈姓田,据说在陈家服侍三代,终身未嫁,连太夫人见了她也颇为尊重。
田妈妈站在祠堂门口,是要唱名的,女眷要进祠堂了。
“陈氏家族第十三代嫡系世孙、族长陈廷远之妻,周氏。”
周氏微微颔首,走入祠堂,原本田妈妈会继续唱名“及其嫡女二人”。
但是这次却没有,而是唱名道:“陈氏家族第十三代嫡长房世孙先族长陈廷和之嫡长女——”顿了一下,道,“陈掌珠。”
周氏停下脚步,转身惊讶地看向阿珠,不,是陈掌珠。
宝珠与惜珠也是刚要抬脚,皆顿住了,惊愕地看着陈掌珠,若不是在祠堂门前,宝珠怕是要喊出来了。
田妈妈是不会随便唱名的,她所喊的就是族谱上写的,也就是说,族谱上不但有陈掌珠,而且还写了名字。
按照陈家的规矩,除了男子,女子只写姓氏,若是陈家女,也不过是嫡长女、二女、三女这样的称呼,只有嫁入高门或皇室的,才会写上姓名。
可是陈掌珠才十一岁,陈掌珠,陈家的掌上明珠……只有陈廷和才能有这样的权利。
陈掌珠心中也是惊讶,但是面上一直很严肃,上前一步,向田妈妈微微屈膝,然后走到周氏身后,道:“婶娘?”
周氏则看向田妈妈,道:“田妈妈?”
田妈妈微微侧身,躬身解释道:“老身是按照族谱唱名,大小姐一出生,先族长便将大小姐的姓名记入了族谱。”
而掌珠的唱名之所以在周氏之后,是因为除去族长及其夫人,下面的唱名是按照远近长幼之序了,先嫡系再旁支。
周氏又看了一眼掌珠,深吸一口气,抬脚进入祠堂。
掌珠也跟着周氏进入祠堂,田妈妈继续唱名:“陈氏家族第十三代,直系二房,周氏之嫡长女、嫡次女。”
宝珠与惜珠还没有回过神来,田妈妈道:“三小姐、四小姐,请吧。”
宝珠与惜珠这才木然地进入祠堂。
接下来再唱名,便是旁系,如“陈氏家族第十二代,旁系某房某氏”“陈氏家族第十三代,旁系某房某氏及嫡女三人”,等等。
进入祠堂,女眷在右。
掌珠站在周氏左侧身后,心中除了无比轻松,更多的是感慨,母亲经常谈起父亲,但是她心中对父亲并没有多少的孺慕之情,潜意识中她认为,母亲落到这个地步,与父亲的心软是有一定关系的……没想到父亲早就将她入了族谱……
掌珠看着眼前的牌位,很快就找到父亲陈廷和、母亲穆氏的牌位,眼中一时积满了泪水。
掌珠有些疑惑,为何母亲从来没有提起过她入族谱的事?母亲是个好强上进的人,即使她从小生活在薄情庵,母亲也从来都不放松对她礼仪方面的培养,母亲给她很详细地讲过怎样请安、怎样祭祖等,那时候母亲就知道会有今天了吧……
约有两刻钟的时间唱名完毕,该进来的人都进来了。
由最年长的陈氏男子唱名道:“净水。”
有陈姓童男送净水,陈廷远净脸、净手。
“净巾。”送上擦手巾,陈廷远擦手。
“亮烛上香。”陈廷远到东边点烛,然后点香。
“恭迎列祖列宗。”说着男子跪下。
众人也跟着跪下,口中道:“今黄道吉日吉时,恭请列祖列宗前来享用肴馔果蔬,莅临发谱。”
陈廷远回到中间,双手捧香平举,由北转朝东、南、西至北鞠躬,然后朝祖宗像,双手举香过头顶,鞠躬三次,上香。
然后也跪下。
“向列祖列宗行大礼。”
众人三叩首。
“礼毕。”
众人起。
“进馔、进献供果……献酒、献饭、献茶……”馔指的是三牲,猪头(中)、全鸡(左)、全鱼(右),这个过程中,献酒时,众人须再行跪拜礼。
接着是陈廷远读祭文,读后,陈廷远带着众人向列祖列宗再次行大礼。
这时,会有其他重要支系已成家或分家的子侄上前领族谱,如果掌珠是男子,待到他成家时,也会上前领谱。
最后是焚献冥币纸钱,族人上香磕头。
掌珠是第一个,因为嫡系长房只有阿珠一人,且在族谱上写了姓名,等同男子……
掌珠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归属感,这是她的家族。
周氏恨恨地盯着掌珠,她只在嫁入陈家的那一年在祠堂上香磕头过,事实上若不是他们是嫡系,陈廷远根本没有资格当族长,因为陈廷远是庶生,周氏紧紧握着拳头,今天的耻辱她会记住。
代表陈廷远一房的是陈承业,周氏看见自己的儿子,眼中才有笑意,族谱上有名字又怎样?庶生又怎样?她们终究是嫡系的,她的儿子也会成为族长……
直到晌午,祭祖才结束。
多数陈家人回自家守岁吃年夜饭,也有人会留在陈家过年,周氏自是要忙碌一番,暂且不提。
只说掌珠已入族谱一事,早就传得后院皆知了,田妈妈的一句大小姐也算是为掌珠正名了。
如是居。
太夫人跪在佛前念经,直到听到祭祖结束后才站起来,对着菩萨默念道:“保佑我陈家平平安安、长长久久。”说完又跪拜三次才作罢。
一旁的赵善家的连忙扶着太夫人回房间,服侍太夫人饮了一回茶。
太夫人笑道:“老了,以前就是跪得再长也没关系的。”
赵善家的回道:“不是太夫人老了,是今年冬天比往年冷了些。”
太夫人看着外面的雪,道:“一入冬就下了两场,好像穆氏离开时也下了雪。”顿了一下,问道,“祭祖怎么样?”
赵善家的知道太夫人问的深意是什么,连忙道:“大小姐已经顺利进了祠堂了。”
太夫人点点头,道:“田妈妈是个好的。”
周氏那点小心思瞒不过太夫人的,太夫人虽然对掌珠态度冷淡,但并不等于掌珠可以让人随便作践。不过她并没有出多大力,只是提点田妈妈暂且不要泄露掌珠已入族谱的事,免得周氏知道了又折腾。
太夫人可没有周氏想的那样落魄,陈家的仆人知道怎样做对陈家最好。
不过让太夫人没有想到的是,田妈妈会在众人面前为掌珠正名,一句大小姐的称呼,比谁都管用。
这个掌珠还是有些运势的。
不亏她当年力排众议,坚持要将掌珠的名字写在族谱上。
想到这,太夫人叹道:“可惜老大没有这运势。”接着又道,“老二其实也不错,有点小心思可以理解,就是不够磊落,又娶了个小心眼的媳妇,唉……”
赵善家的已经习惯太夫人时不时地说这些,只是帮着填茶。
“打老二小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懒得管教,穆氏是个心善的,嫁进来后愿意管教老二一番,我也没拦着……结果……唉,都是我心软。”
想来真的是太夫人年纪大了,现在越发爱说前尘往事,赵善家的劝道:“太夫人与大夫人都是心怀慈悲,老天都记着呢。”
太夫人摇摇头,道:“当初老大或许该听我的话,将掌珠养成宗女承嗣……”若是这样,怕又是一个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