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入陈府深似海(4)
待到她二人去了灵堂,已经是巳时。
穆氏毕竟是陈家的嫡长媳,周氏心里就算再怎么不乐意,也不会在灵堂做手脚的。
阿珠与玉珠来时,灵堂中已经有一个年轻女子跪着了,这是阿珠父亲的妾室王氏。阿珠听母亲提起过王氏,也是个乖巧懂事的女人,只是母亲在说这个词的时候嘲讽地笑了一下。
阿珠与玉珠也跪下守灵。
阿珠这时候只觉得心中满满的悲痛,好似将自己淹没。
玉珠开始小声地哭泣着。
阿珠闭上眼,心中道:娘亲,回家了,您看见父亲了吗?
阿珠觉得眼睛湿润了,却硬生生地吞下去,她记得,母亲说要看着她笑,记住她高兴的样子。
有女客来吊唁,她们便回礼,好似木偶一般。
“江陵府温府主母、正二品户部尚书之妻温穆氏吊唁。”提到温家,连唱名人都忍不住抬高声音。
温家并不在五世家之内,却是正经八百的世家,自成派系,朝堂上称为温党,是皇帝的亲信,温家老爷子现在为宰相,下一任宰相说不得就是温穆氏的丈夫。
这个温穆氏虽然与阿珠的母亲同姓,但是两人的血缘较远,温穆氏是穆家嫡脉的。
温夫人看起来温和亲近,又不缺少主母的气势。
连玉珠也停下哭泣抬眼偷偷打量这位身份高贵的夫人,众人都没有想到温夫人会亲自来。
温夫人上了香,阿珠等人回礼,温穆氏问道:“你是阿敏的女儿?”阿敏是穆氏的闺名。
自有侍女上前扶起阿珠与玉珠。
阿珠福身回道:“是的。阿珠时常听母亲提起温夫人,知道您是她的闺中好友。”
温夫人眼中含泪点头,道:“只可惜没帮上她一把。”
阿珠听后表情依然从容,道:“温夫人万不可如此伤心。母亲走得很安稳。”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母亲没有怨恨过谁。
温夫人闻言打量了阿珠一番,道:“果然与阿敏很像,这周身的气派也就只有阿敏教得出来。”说着难掩悲伤,上前握住阿珠的手,道,“若有事便派人去与我说一声。今日不好多说,待到他日再来探望你。”
阿珠能感觉到温夫人的善意,心中也是高兴的。
待到温夫人离开后,一直被忽略的玉珠忍不住道:“姐姐好有福气,能当得温夫人的一声赞扬。”
这温夫人赞扬过的,以后还怕找不到好婆家,若是幸运嫁到温家……
阿珠看了眼玉珠,不再说话。
她的生母在身后,自己的生母在棺材中,谁有福气?
有了温夫人的吊唁,其他世家夫人本想送份礼的也都亲自来了,穆氏丧礼也算办得风风光光的。
晚上阿珠只在灵堂一旁的房间睡了两个时辰,便起来。
一连三日,都是如此。
今晚是最后一夜。
玉珠劝道:“姐姐这几日瘦得厉害,吃不好睡不好的,今日就同我睡一处吧。”
阿珠本想拒绝,但是玉珠又道:“知道姐姐一片孝心,可是母亲在天之灵知道也会心疼的,更何况明日一早还要出殡,姐姐若是睡不好哪有精神送母亲最后一程?也没有让姐姐多睡,不过是换个地方,睡得舒服些。”
玉珠如此说,阿珠也就无奈地应下了,跟着玉珠去了琳琅园。
玉珠又好说歹说才劝动阿珠睡在自己的闺房。
阿珠与玉珠没有多聊,她这几日虽不劳累,但是精神很不好,很快便进入梦乡了。
阿珠与玉珠是在同一张拔步床上,阿珠在里,玉珠在外。
灯灭人静。
约有半个时辰,谨言小心地走到玉珠身旁,轻声喊道:“大小姐,大小姐……”
“噤声!不是说不准喊我大小姐吗?”
“玉珠小姐……”
“行了,叫姑娘就可以了。”玉珠说着轻轻地坐起来,又道,“你刚刚检查过她的衣服了?”
“是的,姑娘,没有任何书信。秋白那里也没有。”
玉珠微微皱眉,莫非贴身带着?“你去搜搜她身。”
谨言摸着黑走到床边,想了一下又道:“还是姑娘来吧,不是奴婢不敢,若是万一阿珠姑娘醒了,奴婢在床上也不是个事,若是姑娘还可说盖盖被子。”
玉珠道:“没用的东西。”想着谨言说得也对,道,“我来吧。”
玉珠又回到床上,佯装给阿珠盖被子,阿珠倒是睡得沉,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玉珠摸索了一下,失望地又坐回来,道:“没有。”
谨言小心地道:“或者阿珠姑娘根本就没有书信?”
玉珠摇摇头,自己心里琢磨着,她是长房的庶女,将来出嫁时公中给一份嫁妆,穆氏也应该从她的嫁妆里给她一份。她也不求与阿珠一样,她只要她应得的,穆氏嫁妆丰厚,怎么能真狠心一点都不给她呢?
穆氏死前肯定会写了书信之类安排这些事的,怎么会没有呢,难道阿珠想私吞?
玉珠站起来,道:“我去夫人那儿看看,若是她醒了,就说我……我被婶娘叫去了。”
“可是这么晚了……”说去婶娘那里她会信吗?
“叫你这样说你就这样说。”玉珠站起来只披了件外衣就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谨言小心地看了一眼床上的阿珠,只盼着阿珠不要醒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
阿珠慢慢地坐起来,她本来是睡着了的,但是谨言的两声“大小姐”,将她唤醒了。
在这个陈家里就没有人称她为大小姐,原来她们一直唤玉珠为大小姐,根本就没有把她排上。
阿珠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玉珠想找的书信在这里面,上面盖着母亲的私章和长房的公章,甚至已经在官府备案了,自然有关于嫁妆的处理。
难怪玉珠一直追问母亲去世前说了什么。
阿珠笑了,若是直接问她也会直接答的,偏偏如此拐弯抹角,原来人在脆弱的时候最容易受骗,她只当玉珠是自己的亲妹妹,现在想想玉珠露出了多少马脚,却都被她忽略了,真是天真。
阿珠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脑子乱得很。
外面的谨言听见屋里有声音,小声地问道:“阿珠姑娘醒了?”带着浓重的鼻音,似乎也是才醒的样子。
阿珠道:“服侍我穿上衣服吧,我去灵堂。”
灵堂的火烛闪闪烁烁,让人心生畏惧。
但是阿珠不怕,这个世上,没有比人更可怕的了。
阿珠走到牌位前,跪下,额头触地,只是这样静静地待着,她不明白,为何母亲明知道陈府这样,还执意让她回来,一时间心中居然有些不平……
这时候,阿珠听见脚步声,以为是玉珠,抹了抹眼角抬起头,只是再听这脚步声,倒像是个男子的,阿珠猛地站起来转身看去。
在陈家能随意走动的男子就只有一人——陈廷远。
进来的是一个神色憔悴但又斯文俊朗的男子。这个男子的身影居然和记忆中的父亲有些重合,只是年轻很多,肯定是陈廷远了。
那男子看见阿珠也很是惊讶,见到阿珠防备的眼神,笑道:“你是阿珠吗?我是你二叔。”
阿珠恭敬地道:“二叔。”
陈廷远见她这样,笑道:“果然和你母亲一个样。”
阿珠回道:“二叔也和母亲说的一个样。”
陈廷远很惊讶或者说是惊喜地问道:“哦?你母亲是怎么说我的?玩世不恭?轻佻放浪?”
阿珠听到陈廷远的形容词,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道:“二叔还是先上香吧,早晨,母亲就要走了。”没想到陈廷远居然会赶回来。
陈廷远听后又恢复凝重的神情,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又恭恭敬敬地上香,倒没有说些会爱护侄女什么的话,只是轻声说了句保重。
阿珠看着陈廷远的样子,有些惊讶,陈廷远看似倒是敬重母亲。
陈廷远站起来道:“该你说了。”
阿珠一愣,这个陈廷远真是……阿珠也不知道用什么形容词,或许就如母亲说的那样:“母亲说二叔思虑不足,机敏有余,但还算是个性情中人。”
陈廷远听后大笑。
阿珠心中觉得,确实应该加上“轻佻放浪”这个词。
阿珠看向牌位,如果陈廷远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母亲心中会好过些吧。
敬正堂。
周氏神色紧张,很是关心地对玉珠道:“怎么这么晚过来了?可是这两天太累睡不着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玉珠站起来行礼,回道:“让婶娘担心了。玉珠一切都好。”
周氏道:“过来,到婶娘身旁坐,晚上的风有些凉。”
玉珠听话地挨着周氏坐下。
周氏握住玉珠的手,道:“是跟阿珠吵架了?阿珠一直住在庵里,性子难免跳脱些,她又是长房唯一的嫡女,你多忍忍……”
玉珠听周氏如此说,哭道:“婶娘不是不知道玉珠的性子,怎么会与姐姐吵架呢?唉,玉珠一直想念钦慕母亲,现在姐姐回来了,玉珠心中别提多高兴了,只是姐姐一直处在悲伤中,不愿意与玉珠多谈母亲的事,玉珠连母亲临走前有什么交代都不知道。玉珠心中难受……”
周氏安抚地拍着玉珠的后背,笑道:“玉珠不用急,婶娘会帮你劝阿珠的。”顿了一下道,“你母亲虽是穆家女,但是父母双亡,因为运气好养在穆家长房身边,她父母的家产穆家肯定不会私吞,所以她的嫁妆肯定不少,你将来的嫁妆也不会少的。”
玉珠听后,心中高兴,忙道谢。
这时候,进来一个婆子小声在周氏耳边说了句话。
周氏听后皱着眉,攥着玉珠的手越来越紧,低声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那婆子又在周氏耳边说了一句。
玉珠好似听到灵堂之类的词,但是也只是低着头,装作没有听到。
周氏沉着脸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一直攥着玉珠的手,周氏不耐烦地放下,然后道:“玉珠先回去好好休息,你的事,婶娘记着呢。”
玉珠行礼告退。
玉珠刚出去,就听见周氏在屋里怒骂道:“人都已经死了,还惦念着!”玉珠赶忙快步离开。
清晨。
令阿珠没有想到的是陈承业也赶回来了。
陈承业不过才八岁,看起来斯文老成,就是有些瘦弱。
陈承业恭敬地喊阿珠大姐姐,又到穆氏牌位前上了香。
周氏的脸色十分不好,好在是穆氏出殡,配上这副脸色也说得过去。
看着众人神色不明,有幸灾乐祸的,有抑郁伤感的,阿珠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一切都是梦,等到她醒来,一切就会回到薄情庵的日子。
折腾了大半天,穆氏的丧礼总算是落幕了。
阿珠也回到了琉璃园。
秋白虽说不见得忠心,但是还算用心,琉璃园屋中的摆设与她在薄情庵的厢房差不多,这让阿珠舒服了许多,有了要在这里生活的真实感。
阿珠才知道自己一直都是不相信也不愿意在陈家生活的。
这几日她一直躲在琉璃园,没有给任何人请安,她服丧,出去了别人只会嫌她晦气,弄得玉珠也不好去给老太太、周氏请安,只好每日过来看她。
没几日,不知怎么的就传出她身体不好。
阿珠还没有来得及追究是怎么回事,就真的生病了。
阿珠从穆氏病危开始就没有好好休息过,进了陈家虽不用操心吃穿用度,但是却很累心,过了穆氏头七,原本紧绷着的那根弦松懈下来,身体也跟着松懈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