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入陈府深似海(3)
阿珠自己站起来,才看清那女人是陈二夫人周氏,衣服穿得素雅,面容艳丽无比,一双凤眼凛然生威,嘴角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亲近,实则不好接近。
阿珠屈膝行礼道:“二婶娘。”
周氏佯装悲哀,拿着手绢擦着眼角,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婶娘还以为你不愿回来了呢。”
阿珠回道:“这里是阿珠的家,不回来又能去哪里呢?”
周氏听了这话,认真地打量起阿珠来,阿珠虽然看起来有些憔悴,但是并不给人娇弱的感觉,双眸似水,带着淡淡的冷,似乎能看透一切,皮肤不是大家闺秀那种苍白而是白中透红,清新动人,神情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倔强与高傲。
周氏好似从这稚嫩的脸庞上看见了穆氏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若非这丫头占了个嫡长可以用来联姻助夫君,她宁可担上苛待侄女的名声也不会接她回来的。
周氏按捺住心中的厌恶,笑道:“回家来就好,你两个妹妹这几日身体不好,去庄上养病了,不然倒是该介绍认识一番。”
两个妹妹指的是周氏的长女宝珠与次女惜珠。
阿珠回道:“宝珠妹妹小时一团可爱,阿珠心中还是有印象的,四妹妹想来也是如此了,不知道玉珠妹妹可还好?”
周氏“呀”地拍了一下手道:“瞧我这记性,快把玉珠请过来。”
阿珠看了眼陈老太太,陈老太太不过五十,比太夫人小十几岁,看起来却和太夫人年纪差不多,只是笑盈盈地坐在那里——在华恩堂,周氏完全成为主角,这个后院谁当家不言而喻。
想来玉珠已经在华恩堂等着了,丫头不过出去一下,就带着玉珠过来了。
阿珠心中还是有些担心玉珠的,周氏不是个善茬儿,玉珠在周氏手底下讨生活也是不易,但是阿珠见到玉珠后,就知道周氏对玉珠应该是“相当”好的。
玉珠一身白线绣暗花白色长裙,素颜清雅、面上一点朱唇,神色间难掩忧愁,举止处有幽兰之姿,皆显大家闺秀的品格。
玉珠见到阿珠,眼中闪现点点泪光,走到阿珠面前,微微一福,道:“姐姐。”声音婉转动听。
阿珠连忙扶起来,道:“玉珠妹妹长高了不少。”
玉珠还没说话,周氏就笑道:“你离开时才六岁,玉珠自然会长高了。”
玉珠又连忙向周氏与老太太请安。
阿珠细细观察玉珠,玉珠只比她小一个月,又是庶出,小的时候母亲担心她一个人无趣,经常叫王氏抱着玉珠过来与她一起玩,印象中玉珠乖巧听话。现在玉珠也是乖巧听话,但是看得出来玉珠并不畏惧周氏,也不是没有灵性的木美人,玉珠的气度更像是个真正的嫡出大小姐。
周氏笑道:“今日咱们就在华恩堂吃了早饭吧,不然你二人还要再折腾回去。”也不等陈老太太说话,就传令下去开饭,又对阿珠道:“阿珠住的地方早已经收拾好了,琉璃园,就在玉珠的琳琅园旁边。要是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或是哪个不长眼的奴仆冒犯你了,你只管找婶娘。”
阿珠回道:“多谢婶娘。”
周氏点点头,对玉珠道:“你多陪陪阿珠,免得阿珠不习惯。”
说完,众人移步偏厅吃饭。
虽只是早饭,规矩却多,吃食相当精心,一人十二小碟凉菜、一小碗珍珠细米粥,碗是琉璃五彩碗,筷子与勺都是精致的雕花琉璃做的,只要轻轻一碰便会出现声音。
阿珠跟着众人坐下,细细品味,暗中观察这三人吃食喜好,老太太喜欢吃素的,周氏喜欢吃甜的,玉珠则什么都吃。
阿珠打量别人,别人自然也暗中打量她,见她用餐礼仪都合规矩且丁点儿不差心中都有些惊讶,这个阿珠不是从小生长在尼姑庵吗?就算是穆氏教她礼仪,也难用到这些金贵的东西。
周氏刚才已经问过秋白了,阿珠进了陈府后,对这些亭台楼阁、物件摆设没有任何惊讶的。
阿珠自然明白她们心中的疑问,这些人只当薄情庵的尼姑粗鄙,都是被宫中赶出来的,却不知道那些师太、女尼个个身世不凡,不过是躲个清静罢了,自然不缺精细的物件,说来阿珠见识过的不比玉珠等人少。
一场鸿门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开始,又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在周氏的坚持下,阿珠不得不先去琉璃园梳洗一番再去灵堂守灵。
软轿上,玉珠道:“琉璃园离我那里很近,姐姐可以经常来串门,宝珠妹妹住在满园,惜珠妹妹住在珠玑楼,也都不远的。”
阿珠挑了一下眉,道:“满园?”母亲经常与她说起陈府的布局,从来没有听说过满园。她听母亲说过,周氏最疼爱的是大女儿宝珠,几乎与陈承业并论了。
玉珠低头笑了下,道:“以前叫什么忘记了,是宝珠妹妹住进去以后改的。”
阿珠识趣,不再多问,等以后自然就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了。
阿珠只是问道:“不知道宝珠妹妹与惜珠妹妹怎么样了,病得厉害吗?”
玉珠道:“想来是入了秋,夜里着凉了,病发得猛一些,是叔叔亲自送她二人去的庄上。”顿了一下,叹道,“叔叔怕没个三五日是赶不回来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内容却不简单。
病发得猛,陈廷远“亲自”送到庄子里,去个三五日,可看周氏的样子却一点也不担心。
阿珠心中悲凉,这周氏到底与母亲有什么仇,居然都不想自己的子女和丈夫在母亲灵牌前拜祭。
阿珠佯装担心道:“那业哥儿没被过了病气吧?”
陈承业,惜珠的龙凤胎弟弟,陈家唯一的男丁。
玉珠道:“业哥儿在书院里读书,这几日正往回赶呢。”
阿珠不语,这陈承业怕也是赶不回来了吧,她就知道周氏舍不得咒自己的命根子。
说话间软轿已是到了琉璃园。
琉璃园相当精致华丽,门前一座精致的影壁,进去后奇花烂漫,又分两路,一路到琉璃园后面,一路到屋前,不过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那座二层的小楼,看到它阿珠才明白这里为何叫琉璃园——这小楼窗户是各色琉璃做的,午后阳光下,想来一定光彩夺目。
阿珠上前,摸着窗上的琉璃,琉璃虽漂亮,却没有纸窗透亮,阿珠已经预见她日后在陈家的生活了——暗无天日。
阿珠苦涩一笑,这周氏果然好手段,绵里藏针,她是有苦说不出,还要谢恩。
不过玉珠很是高兴,赞不绝口。
阿珠见屋里侍女整理衣物,便对秋白道:“把我带来的白丝透纱挂在窗上,暂且将这些琉璃的碗筷收拾起来吧。”
秋白愣了一下,道:“毕竟是夫人一番好意……”
阿珠笑道:“我在孝期,有些东西还是暂且收了好,若是传出去,人们说婶娘不敬重长嫂,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秋白连忙道:“姑娘说得是,那些奴仆想来知道夫人疼爱姑娘,就想讨好姑娘,结果倒是好心变坏事了。”
阿珠笑笑,对玉珠道:“我这里乱得很,倒是不能安心说话了。”
玉珠连忙道:“是我给姐姐添乱了。”说着露出伤心的样子,“不知道母亲生的什么病,何时走的,可说了什么……”说着眼泪流下来。
阿珠看着玉珠伤心的样子,心中也是难受,想起母亲去世前说的话,刚要对玉珠说,就听玉珠道:“姐姐不如先去我那里换衣服吧,免得她们照顾不来,我那里清静。”说着还看了一眼秋白。
阿珠知道玉珠怕别人听去再传出去,其实就是听去也无妨,但还是笑道:“也好。”
琉璃园与琳琅园确实很近,从侧门出去,过一处柳林,便到了。
玉珠笑道:“这是妹妹的琳琅园,姐姐一定要时常找我玩。”
阿珠看了看,佳木茏葱,芳草青青,规整阔朗,颇有大家风范,道:“妹妹好巧的心思,打理得甚是漂亮。”
玉珠脸上露出些得意的样子,很快又隐下去,道:“等姐姐见过了惜珠的珠玑楼就知道妹妹的园子不过是落了俗套。”两人边说边进了小楼里,这小楼与琉璃园的格局是一样的,因是纸窗,看起来宽阔些。
阿珠顺着玉珠的话问道:“不知珠玑楼是什么样的?”
玉珠道:“珠玑楼虽然不大,但是一进门就是数棵桃树,春天时,风一吹,甚是好看。”
阿珠也跟着赞叹,心中却道,珠玑楼春夏秋这三季还好些,若是到了冬天,光秃秃的树枝怕就没有这么美了,这个惜珠倒是蹊跷。
玉珠进了屋,让丫头沏茶,要用她去年在梅花上收集的雪水,又要丫头去拿老太太赏的芙蓉点心,更是要丫头将前日叔父送的香点上,很是一番折腾,无不显出她主人风范。
阿珠道:“不如让她们先准备着,咱二人还是先更衣洗漱吧。”换了衣服也好早些去灵堂守灵。
玉珠自是同意,两人进了玉珠的绣房,自有丫头过来服侍。
秋白没有跟着阿珠来,而是指派了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跟着阿珠,这丫头年纪太小,平常陪着玩闹还好,现在指不上她来伺候,因此玉珠让她身边的另一个丫头过来服侍阿珠更衣。
玉珠道:“姐姐,这两个丫头都是婶娘给的,跟在我身旁也有段时间了,都是可信赖之人。”顿了一下,才继续问道,“不知道母亲到底是因何病去世?怎么好好的就……临走前有什么交代吗?唉,现在这陈家里,只有你我姐妹了……”
阿珠与玉珠相隔一个屏风,现在两人是换守灵时穿的白衣,布料柔软细腻,无花无边,阿珠摸着这衣服,心中怅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将衣服递给服侍她的丫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谨言。”
阿珠让谨言服侍,才淡淡地道:“不过是出陈府时落下的病根。”还没有出月子就被送到了薄情庵,再加上所生的孩子被人当作“怪物”,郁结于心,身体怎么能好好的呢?
阿珠说完就听那边玉珠嘤嘤地小声哭。
玉珠道:“姐姐千万别责怪玉珠,玉珠其实一直挂念母亲和姐姐,听说母亲生病后,就一直想去庵里照顾,只是婶娘她……女儿不孝,不知道母亲可有责怪?”语气很是惴惴不安与自责。
她若是想来薄情庵,周氏肯定不拦着,但是去了薄情庵,就不会像阿珠那样容易回来的,她生母也是不愿她去的。
阿珠回道:“妹妹不必伤心,母亲知道你在家里不易,不曾怪罪你的。”阿珠听那边还在嘤嘤地哭着,安慰道,“母亲时常对我提起妹妹,叫我不要忘记咱二人之间的姐妹情。”
玉珠道:“这就好、这就好。那母亲她去之前……”
阿珠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镜前自己整理,镜中的自己神情严肃,眼神锐利,一副很难接近的样子,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阿珠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戾气不这样重,母亲肯定不喜欢自己变成这个样子的。
玉珠也穿戴好,见阿珠没有反应,出来问道:“姐姐?”
阿珠已经调整好心态,回过神来,道:“母亲说让我好好照顾你,妹妹以后不会孤单了。”
玉珠感动得直点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