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入陈府深似海(2)
赵善家的一愣,似乎又看到那个知道要被送到尼姑庵时的大夫人,也是这副淡淡的模样,不怒不悲,依然带着大夫人的气势。
赵善家的一身灰色的袍子,屈膝行礼,然后跪下,额头触地,带着哭音道:“给大小姐道恼了。”
阿珠暗中点头,这才合规矩,主子还没哭呢,奴仆先哭起来算怎么回事。
阿珠的眼泪这才流下来,回礼道:“妈妈快快起来吧,您是代表长辈来的,阿珠承受不起。”
有了之前的事,赵善家的自然不敢怠慢,继续道:“太夫人与老太太都很想念大小姐,府上一应事物已经准备好了,还请大小姐上车吧。”说着又看向棺材,道,“大夫人若是看到现在这般,想来心中也是难受的。”
她口中根本没有提之前那三个婆子的事,阿珠也不知道到底是陈家已经准备好了,还是现在正在准备。
不管怎样,总是要回去的,若不是那三个婆子太过分,她也不会如此。
阿珠道:“那就劳烦妈妈了。”
赵善家的扶着阿珠站起来,走到门口,又换一个小侍女扶着阿珠,阿珠回头看赵善家的,她都不知道这个女孩什么时候站到门口的。
赵善家的道:“这是为您准备的侍女,不知道大小姐是否有侍女要带回去?老奴好去准备一下。”
阿珠淡淡地回道:“不必带回去了。”
赵善家的回道:“是。”心中只觉得阿珠性子太冷,不知道能不能在宅院里立足。
阿珠走到门口,见了清师太也在,才悲伤得有些不能自已,泪眼汪汪地看着了清师太,朝师太行礼道:“这段时间劳烦师太了。”
了清师太回道:“小施主日后要平平安安的。”说着上前给阿珠戴上一个手串,然后道,“走吧。”
阿珠忍住不哭,点了点头,道:“了清师太保重。”
阿珠看着棺材被抬上了灵车,才上了马车。
这马车一看就知道是陈府小姐专用的,很精致,颜色素雅,看着不大的轿子,但是坐三个人也是没有问题的,一个镂空的花梨木长榻可坐可躺,上面铺着厚厚软软的素色银丝绸缎垫子与三个圆形小枕头,扶手两侧是玲珑八宝格,里面有一些吃食或是小玩意儿,长榻前面是一个小方桌,上面有点心与茶水。
侍女扶着阿珠坐在长榻上,然后坐在一个小锦凳上,问道:“姑娘是否饿了?吃点儿点心?”
阿珠回道:“多谢。”但是并不去吃,只是端正地坐在那里。
那侍女年纪不大,估摸着比她大一两岁,见阿珠如此,笑道:“奴婢叫秋白,姑娘不用紧张,陈府的小姐性子都很好的。”
阿珠看向秋白,知道她把自己的整装待发当成害怕了,是自己身上的敌意太重了,连一个小侍女都看出来了。
阿珠放松一些,才道:“秋白姐姐是婶娘身边的侍女吗?”秋白看起来并不像普通侍女,行动举止很是守规矩,说是小姐也是有人信的。
秋白只觉得阿珠之前是被吓坏了,不得不装得厉害些而已,便解释道:“奴婢之前是夫人身旁的一等丫头,日后就在姑娘身旁服侍了。”
阿珠回道:“委屈秋白姐姐了。”一个一等丫头来伺候一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女,想来心中是不愿意的。
秋白虽连连说不敢,但是对阿珠口中的姐姐二字倒是应得痛快。
这时候,赵善家的也上了马车,见阿珠不似之前的冷漠,也很是高兴,哄着阿珠吃糕点。
阿珠便顺着赵善家的意思吃了些糕点,已经在回陈府的路上,心中多少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待到吃完后,阿珠才问道:“何时到家呢?”
赵善家的回道:“姑娘不用急,明日早晨就到了。”
明日早晨?她们是清晨出发的,按道理来说天黑前就能到陈家的……
秋白笑道:“姑娘,马车太快难免会颠簸了夫人的遗体。”
阿珠看了眼秋白,点点头不说话,心中却知道,怕是陈府那边还没有准备好呢。
阿珠又问道:“妈妈给我讲讲妹妹的事可好?不知道玉珠妹妹还好?”玉珠是她父亲妾室所生的女儿,除去太夫人,算是阿珠唯一的亲人了。
赵善家的笑道:“姑娘想知道这个,还是得问秋白,秋白可比老奴更了解。”
赵善家的不愿意多说什么。
阿珠看得出赵善家的与秋白这两人是各司其职,井水不犯河水。
而赵善家的所说的虽然不多,但是不会说谎,至于秋白就说不好了。
秋白暗恨赵善家的总是让她做坏人,听阿珠这样问,连忙笑道:“玉珠小姐经常听夫人提起您,也还记得一些儿时的事呢。早年,夫人见玉珠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的,就接到敬正堂与宝哥儿做伴,敬正堂是老爷与夫人的住处,前年,玉珠小姐与宝珠小姐才从敬正堂搬出来……”
阿珠点点头,她知道敬正堂,以前她也住在那里。
阿珠正想问为何陈二夫人的长女宝珠要被叫作宝哥儿,就听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面色一敛,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去往薄情庵的山道是难得有人走的,都担心遇见强盗之流。
马车也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而停下。
不一会儿,就感觉马车旁飞奔过去一匹马,或许是马疾驰得太快,一阵风吹开窗帘的一角,阿珠恰好看见一个白衣少年……
阿珠才想到还没有和阿路告别。
车外,马夫道:“妈妈,是个贵公子骑马过去的,长得很是俊俏。”
赵善家的冷声道:“放肆,不懂规矩,赶好你的马车。”说完不好意思地朝阿珠笑笑,这个马夫太上不去台面了,哪能在小姐的马车前说这些话。
秋白上前将窗帘整理好,阿珠不在意地道:“将车窗关上吧,我也想休息了。”
两人又是一阵服侍。
待到阿珠躺下后,忍不住想,刚才那人或许是阿路,这么急着去薄情庵有什么事?随后又是一哂,她都自身难保了,哪里还有心思想别人。
阿珠又想起今日的种种,心中委屈,眼睛也湿润了,强忍着不要被这些情绪给冲垮了,手碰到佛珠,想起了清师太说的,不要妄加揣测自己不知道的事和不了解的人,她现在对于陈家是不是太先入为主了呢?
阿珠这样想着,就听秋白突然对赵善家的道:“妈妈被派来干这么个差事,真是大材小用。”声音略带谄媚。
赵善家的看了眼秋白不说话,只是下巴朝阿珠的方向抬了抬。
秋白笑道:“妈妈放心吧,姑娘这几天这么累,肯定睡得沉稳。”
赵善家的咳嗽了一声,见阿珠没有反应,才小声道:“姑娘毕竟是主子,还是要精心服侍。”说完这句话,赵善家的就不再理会秋白。
阿珠勾了勾嘴角,赵善家的可真是谨慎。阿珠知道明天一早到了陈家还有的折腾,也确实累了,听这两人不再说话,便踏实地睡了。
卯初一刻,她们已经进了苏州城。
平江府苏州城是大魏的三大繁华城市之一,陈家在这里扎根了数百年。
在城外时,阿珠就被秋白叫醒,一番洗漱更衣并换上陈家准备的素衣才作罢,这一夜虽然睡的时间长,但是并不沉,一会儿醒着一会儿做梦,很是疲惫。阿珠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阿珠感觉自从进了城,赵善家的与秋白就变得异常谨慎,这反而让阿珠心里轻松不少。无论如何,她总是个主子。
不一会儿,这路越走越安静,之前还能听见小贩叫卖的声音,现在只能听见马蹄嘚嘚的声音。
阿珠知道,怕是已经到了陈家所在的那条街。
一街贯苏州,半数陈来半数民。
马车突然停下,应该是陈家正门。
赵善家的赶忙下了车,在下面交谈几句,又上来,对阿珠道:“姑娘,已经到了。”话刚说完,就听外面有几个奴仆跪下道:“给姑娘道恼了。”
秋白只是伤心地低着头,并不指点阿珠。
阿珠对着车窗道:“辛苦各位了。母亲回了家,在天之灵也安生了。”从这里,她就要与母亲分开,棺材送去灵堂,她则去后院给太夫人请安。
阿珠掀开窗帘,大大方方地看着母亲的棺材被人抬向另一个方向。
赵善家的心中暗自点头,这位大小姐可不是个好欺负的,什么都懂。
马车又慢慢地动了起来,拐了一个弯儿,停下,这是陈府的侧门,赵善家的与秋白先下去,自有奴仆送上脚凳,秋白搀着阿珠下了车。
阿珠将赏钱递给奴仆。
秋白脸一红,这本来应该是她干的活计,只是她想着阿珠是个孤女无依无靠,定是舍不得这些赏银,因此并没有提前提醒。
这时又抬过来一顶素色软轿,秋白服侍着阿珠上了轿子,这轿子就只有阿珠一人坐,约一盏茶的时间到了后院的仪门,又换了一次轿子。
阿珠心想,这陈家果然规矩大,一路上都没有看见一个小厮,前院与后院泾渭分明,就是前院的婆子也难踏入后院。
这次坐的时间有些长,一路上悄声无息的。
赵善家的在一旁道:“姑娘,先跟着老奴去给太夫人请安,太夫人住在如是居。”秋白不愿意提点阿珠,但是她不行,当然她也不会多说,只说与太夫人相关的。
“阿珠晓得。”
陈太夫人是皇封的一品诰命夫人,自从阿珠的母亲生下“怪物”后,陈太夫人无子无孙,没有了念想,便偏居一隅吃斋念佛,整个陈家交给陈二夫人,陈老太太也才母凭子贵,有了出头之日。
阿珠微微握紧拳头,心中对陈太夫人多少有些畏惧。
如是居在陈家后院最里面的竹林里,很是隐蔽静谧。
阿珠在竹林前下了轿子,赵善家的满怀歉意地道:“太夫人的规矩,到这儿只能走进去。”
阿珠点点头,跟着赵善家的进去,才发现只有她二人。
赵善家的只是笑而不语,心道:阿猫阿狗的哪有资格进来。
竹林中鹅蛋大小的石子铺成一条蜿蜒的小路,不过有些小坡,对阿珠来说轻而易举。
约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如是居,两人呼吸顺畅,额头也未有汗珠。
赵善家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道:“姑娘稍等一二。”
阿珠并不乱打量,只是安静地站着,很快,赵善家的就出来请阿珠进屋。
这如是居不大,倒与她在薄情庵所住的厢房差不多。
大厅中端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感觉很是严肃,阿珠并不敢抬头看,跪到前面的蒲团上,叩头道:“孙女给祖母请安。”顿了一下,陈太夫人并没有理会她,阿珠接着道,“母亲一直惦念着祖母,一直感激您对她的照顾,每日在佛前为祖母念经。阿珠感同身受,日后一定会好好孝顺祖母。”
这话是阿珠真心话,但是阿珠毕竟年纪小,言语又如此直白,听起来颇有些讨好的意味。阿珠说完就知道自己太过心急,只是想到母亲吃的苦,眼中含泪,身子忍不住有些颤抖。
好一会儿,才听太夫人道:“知道了,你起来吧。”
屋中只有赵善家的,赵善家的上前扶起阿珠。
太夫人抬眼看了一下阿珠,语气淡淡地道:“回去吧,这几日还要为你母亲守灵。”
阿珠不敢多说什么,回道:“是。”
赵善家的将阿珠送出竹林。阿珠想问关于太夫人的事,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这次赵善家的难得主动道:“姑娘放心,太夫人从来就是心善的,只是不喜欢理这些俗事罢了。”其实这也是暗示阿珠不要再来这竹林。
阿珠无奈地笑笑,道:“阿珠明白的。”自是上了轿子去了他处。
赵善家的回到如是居,陈太夫人捻着佛珠念了一回经,才问道:“你看这丫头怎么样?”
赵善家的躬身回道:“像其母。”
陈太夫人愣了一下,想起以前种种,叹了一口气道:“好,像她母亲好。她母亲是正经贵族穆家的女儿,是个好的,只可惜没有福分,也是我们陈家没有福分。”
赵善家的不敢回话。
陈太夫人摇摇头,继续捻着佛珠默念经书。
软轿上的阿珠来来回回地想着刚才在如是居的情景,只觉得自己太过鲁莽,只是初见太夫人心中怎能不紧张,接下来万万不可这样了。
从竹林走出来,慢慢就听见奴仆侍女轻声说话和问好的声音,现在已经过了辰时,正是请安的时候。
待到阿珠下轿时,也不禁被眼前华丽的庭院震了一下。
这里是华恩堂,陈老太太居住的地方,院子中连着铸了四个约一尺高五尺见方的五彩石鱼缸,每个里面养着一对七彩美人;廊下挂着一个白玉鸟架,上面站着一只白色小葵花凤头鹦鹉;窗下两边各摆着四盆万寿菊,开得正旺。
阿珠只觉得这黄色甚是刺眼。
门前站着两个相貌清丽的丫头,穿着竹青色绫袄白色缎掐芽背心,见到她便过来朝她行礼,其中一个小声道:“姑娘稍等,老太太在里面更衣呢。”
另一个笑道:“终于把姑娘盼来了,您都不知道老太太这两日怎样唠叨您呢。”这个女孩长得最为漂亮,言语也大胆一些。
阿珠只是腼腆一笑,便不说话。
她进入陈府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说不得这老太太唠叨两日不是觉得她回来得晚,而是觉得她回来得早吧。
不过,毕竟老太太是长辈,让她等等也说得过去。
其实,除了华恩堂窗下的万寿菊外,其他的地方以及丫头们的穿着都是按着家中有丧的规矩置办的,大面上并没有出大错,至于人们心中所想的,就不是人能左右的。
阿珠慢慢咀嚼着这些苦涩,慢慢咽下。
约有一刻钟,阿珠终于进了大厅,一进去,就被一个妈妈拉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攥着她的手就开始哭:“我的心肝,终于把你盼来了,可是苦了你。你娘怎么这么狠的心啊,把你一人丢下……”
阿珠这下明白昨日那三个奴仆的出处了,忍不住想露出个嘲讽的笑意,却不知道怎么的这笑化作了苦涩,变成了眼泪流出来。
没一会儿,进来一个女人,看见她们如此,连忙走上前递上手绢、递上茶碗,道:“哎呀,老太太,您可不能哭,前儿个大夫不是说您的眼睛受不住哭了吗?就是见到孙女也不该如此的。”又转头对那两个丫头道:“你们怎么也不知劝劝。”
那两个丫头连忙解释老太太见到姑娘伤心等,倒是推得一干二净。
老太太已经收了泪,道:“不用怪她们。”
阿珠被勾到伤心处,却难这样收放自如,只得抽泣着走到蒲团前,跪下道:“阿珠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道:“嗯嗯,好,快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