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西班牙 马贝拉兰花坊
还是同样的梦,可这梦凯特总也做不够。现在她甚至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控制这个梦境了,它现在就像是个视频,她可以把它任意快放或者重播。如今也只有这个梦还能带给她一点快乐了。
她在直布罗陀,躺在一张床上,在紧挨着海边的一幢别墅的二楼。通往阳台的门敞开着,一股凉风从外吹来,把轻薄的白色亚麻布窗帘吹进了房间,然后又让它们落回到墙上。微风和着下面的海浪一起进进退退,躺在床上的她也随着这个节奏悠长、缓慢地一呼一吸。这是个完美的时刻,所有的东西都那么和谐,仿佛整个世界是一颗巨大的心脏,在和谐地搏动着。
她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不敢合上自己的眼睛。大卫就在她旁边,俯卧着睡着了。他肌肉发达的胳膊随意地横在凯特的肚子上,把那里那条大大的疤痕基本盖住了。她很想摸摸他的胳膊,但她不敢冒这个险——也不敢做出任何别的可能会结束这个梦境的举动。
她感到那只胳膊微微动了一下。这个微小的动作看起来会打碎整个场景,就像是地震,先是微微一颤,然后剧烈的震动让墙壁和天花板都塌了下来。整个房间最后抖动了一下,整个隐入了黑暗中,隐入了她在马贝拉这狭小的“单间”的昏暗中。柔软舒适的双人大床消失了,她还是躺在这张狭小的轻便床上,身下是硌人的床垫。但……那只胳膊还在,这不是大卫的胳膊,是别人的,而且还在移动,在她的腹部上摸索着,凯特一动也不敢动。那只手绕过她的身子,拍了拍她的口袋,然后探了探她紧握着的那只手,试图抽出样品管。她抓住了那只贼手,用尽全力朝边上扭过去。
一个男人疼得大叫起来。凯特站起身来,拉下顶灯的开关链子,朝下瞪着……
是马丁。
“他们派来的是你啊。”
她的养父挣扎着重新站立起来。他已经六十好几了,而且过去几个月的经历对他的健康颇有损害。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但他说话的声音仍然温和,就像个慈祥的老爷爷:“你知道吗,你的行为有时候真是太过分了,凯特。”
“闯进别人的房间,然后摸黑在人家身上拍拍打打找东西的可不是我啊。”她举起样品管,“你们为什么想要这个东西?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马丁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眯着眼睛看着她,仿佛房间顶上那个晃来晃去的灯泡让他觉得刺眼。他转过身,从墙角的小桌子上抓起一个袋子,递给凯特:“把这个戴上。”
凯特把袋子翻过来。这压根儿不是个袋子,是顶白色的太阳软帽。一定是马丁从某个来马贝拉度假的人的尸体上拿的。“为什么?”凯特问道。
“你就不能直接相信我吗?”
“显然不能。”她朝床比了个手势。
马丁的语气变得冷淡,直截了当,平铺直叙:“为把你的脸藏起来。在这栋楼外头有好多警卫,他们一旦看到你,就会把你抓进牢里去。更糟的是,他们还可能会一看到你就开枪把你打死。”他走出了房间。
凯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抓起帽子压在自己身侧,跟着马丁走了出去。
“等等。为什么他们会要杀我?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不是想要答案吗?”
“是的。”她犹豫了一下,“但我想在离开之前先去看一下那两个男孩。”
马丁瞧了瞧她,点点头。
凯特把那两个孩子的小房间门推开一条缝,发现他们正在墙上写写画画。他们99%的时间都在做这件事。对大多数七岁和八岁的男孩来说,他们只会画些恐龙和士兵的涂鸦,但阿迪和苏利耶则几乎在四面墙上都写满了方程式和数学符号。
这两个印度尼西亚孩子还是表现出大量自闭症患者的典型特征,他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凯特进入了房间。阿迪正踩在一把他放在桌上的椅子上,朝上伸手,往墙上的一片空白地方写字。墙上已经没多少空地方了。
凯特冲向阿迪,把他从椅子上拉了下来。他在空中舞动着铅笔,用凯特听不明白的话抗议着。她把椅子放回到原来的位置:它应该在桌子前面,而不是上面。
她蹲下去,抓住阿迪的肩膀:“阿迪,我告诉过你的:别把家具摞起来站上去。”
“我们没地方了。”
她转向马丁:“拿些能让他们在上面写字的东西来吧。”
他怀疑地望着她。
“我是认真的。”
马丁离开了,凯特重新把注意力放到孩子们身上。
“你们饿不饿?”
“他们早先给我们送来了三明治。”
“你们在做什么?”
“不能告诉你,凯特。”
凯特严肃地点点头:“没错。绝对机密。”
马丁回来了,递给凯特两个黄色的标准拍纸簿。
凯特伸出手,抓住苏利耶的手臂,好保证他注意到自己。她举起拍纸簿:“现在开始,你们把东西写在这上面。明白了吗?”
两个男孩点点头,接过拍纸簿,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检查着每一页上的标号。最后他们满意了,于是晃晃悠悠地回到桌边,爬上椅子,再度默默回到工作中。
凯特和马丁静悄悄地退出了房间,回到走廊,马丁走在前面。“你认为让他们这样继续下去好吗?”马丁问道。
“尽管他们没表现出来,可他们现在很害怕,而且困惑不解。他们喜欢数学,这能让他们的大脑远离烦扰。”
“是的,但让他们这样痴迷于此,健康吗?这样不会让他们的状况变得更糟糕吗?”
凯特停下了脚步:“怎么更糟糕?”
“唉,凯特——”
“这世上最成功的那些人都是痴迷于某些事情的——某些这世界需要的事情。那两个男孩找到了他们热爱的富有创造性的工作,这对他们来说是好事。”
“我的意思只是说……如果我们必须让他们转移,这会让他们很难受的。”
“我们要让他们转移?”
马丁叹了口气,朝旁边看去:“戴上你的帽子。”他领着她穿过另一条走廊,在走廊尽头的门上刷了一下门禁卡。他推开门,太阳的光芒简直要把凯特刺瞎了。她扬起一只手臂,努力跟上马丁。
凯特的视野渐渐清晰。他们刚离开的地方是一栋单层别墅,就坐落在海边上,位于度假村的边缘。在她右边,有三座涂成白色的度假楼,高耸在茂密的热带丛林和曾经有人精心维护的场地之上。闪闪发光的旅馆大楼和开发区边上的铁丝网围栏形成强烈的反差。这些围栏足有二十英尺高,顶上是带刺的铁丝。在白昼的大太阳底下,这地方看起来像是个被变成了监狱的度假村。这些围栏的用途是防止人们进来,还是防止他们出去,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他们每往前走一点,空气中那股强烈的臭味就越发刺鼻。那是什么?疾病?死亡?也许是吧,但还有些别的什么。凯特扫视着大楼地基附近的地面,寻找着气味的来源。有几顶长长的白色帐篷,下面是些桌子,有些人在桌边用刀子在处理什么。是鱼,一部分气味来源于此,但并非全部来源于此。
“我们在哪儿?”
“马贝拉兰花窟。[3]”
“是个兰花坊?”
“住在里面的居民管它叫‘窟’。不过的确它是一个街坊。”
凯特小跑了几步,赶上马丁。她用一只手按住头上的帽子:看到这地方和那些围栏让她不得不更加认真地对待马丁所说的话。
她回头望了一眼他们刚从里面走出来的健身中心。它的墙壁和屋顶都被灰色的板子覆盖着,显得阴沉沉的。凯特第一个念头就是,那是铅板,但这看起来也太奇怪了——一座小小的灰色的海滨建筑,被铅板封起来,坐落在洁白闪亮的大楼的阴影之中。
他们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去,途中她又朝营地多瞥了几眼。在每一处建筑的每一层楼上,都有个把人站在里面,从玻璃的推拉门往外看,但是任何阳台上都没有哪怕一个人。过了一会儿她看出这是为什么了:每个门上的金属框都有一道参差不齐的银色疤痕,从顶至底。门全被焊死了。
“你这是带我去哪里?”
马丁朝前面的一座平房比了个手势:“去医院。”那座“医院”显然原本是度假村里的一座大型海滨饭店。
在营地另一头,比那些白色的大楼更远的地方,一队重型柴油卡车咆哮着开到门口停了下来。凯特停下来看了看那边,这些卡车很旧,它们载的货物被绿色帆布盖得严严实实。帆布中间被货物顶起一个个“脊刺”,周围软软地松弛着。车队领头的司机朝守卫们叫喊了几句,然后那边的铁丝网围栏分开一个口子,让卡车通过。
凯特注意到门两边的岗楼上各有一面蓝色的旗帜垂下来。起初她以为这是联合国的旗帜——浅蓝色的,中间有白色的图案。但这旗子中间的白色图案不是一个白色的地球包围着橄榄枝,而是一朵兰花。白色的叶子是对称的,但从中心向两边展开的红色图样却参差不齐,仿佛是日食当中的太阳从黑色月球的边缘漏出的光线。
卡车司机将车开进门口不远处就停了下来,士兵们开始从车上拖下一个又一个活人——有男人、有女人,甚至还有几个小孩子。每个人的双手都被绑着,很多还在挣扎着反抗卫兵,用西班牙语大喊大叫。
“他们在抓捕幸存者。”马丁低声说,生怕他们能从那么远以外听到他的话,“去外面是违法的。”
“为什么?”凯特忽然明白过来,“有幸存者——没有服用兰花素的幸存者?”
“是的,然而……他们跟我们原来想的不一样,你会看到的。”他领着她继续前行,走到饭店门口,跟警卫说了几句话之后,他们被放行进入——进入一个塑料衬里的消毒室。房间顶部和侧面的喷嘴口打开了,往他们身上喷洒了些让皮肤微微刺痛的药雾,凯特再一次庆幸自己戴上了帽子。在塑料房间角落里的那盏微型交通信号灯从红色变成了绿色,然后马丁推开房间的活门。他在门外站定脚步:“你不需要那顶帽子了,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你是谁。”
凯特把帽子从自己头上取下来,此时她开始看到这个大房间的全貌——这里以前一定是餐厅。她难以置信自己眼前的这幅景象:“这是什么?”
马丁说话的声音很轻:“现在的世界跟他们在广播里描述的不一样。这才是亚特兰蒂斯瘟疫真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