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冤家上门
不弃狂奔至松林。心脏几乎被吓得差点蹦出来。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露出破绽来。
她瘫坐在树下积雪中。松树被雪压低了枝头,像一扇扇雪白的屏风挡住了外面的世界。看不到屋宇房舍,听不到人声,不弃觉得安全。
她再不情愿,也要面对。寒风吹来,不弃打了个喷嚏,身上出的汗湿了衣裳冰冷地贴在身上。如果她为自己着想,她就应该回凌波馆。泡个热水澡,换上干爽衣裳,烤着炭火喝莫夫人特意吩咐厨房为她熬的鸡汤,吃可口的饭菜。她就是不想回去。
想起莫若菲凶狠的眼神,想起他突然说的那句:“陈大姐煮的奶汤面好吃吗?”不弃懊恼地用头撞着松树。她怎么可以高兴得忘乎所以,怎么可以忘记自己的处境,忘记莫若菲对她产生的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别撞了,再撞就撞傻了!”
熟悉地揶揄语气,低沉中带着丝喑哑的嗓音。不弃瞬间热泪盈眶。她抬起头,全身掩藏在白色披风下的莲衣客不知何时已悄然而至。
他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穿着她熟悉的黑色紧身衣,披着带斗篷的披风,黑巾蒙面。不弃呆呆地看着他,眼泪慢慢淌下面颊。惊喜,感慨,委屈……她分不清是现在是什么心情。但她清楚知道,原来她是这样想念他。
莲衣客透过积雪的枝丫默默地看着抱膝蜷坐着的不弃。她像冬天里的松鼠,黑亮的眼睛随时带着警觉与机敏,遇到危险会用毛茸茸的尾巴挡住自己的脸。他环顾四周,失笑地发现不弃找了个好地方。积雪的松枝四面围合,形成了天然屏障。若不是听到细微的撞击声,白雪抖落的动静,他几乎找不到她。
他纵身一跃,越过松枝自空中翻越而进。
眼前白影一晃,莲衣客已解下披风罩在了不弃身上。头蓬翻起,遮住了她所有的视线。不弃下意识地想掀起斗篷看他。
“别动。”
他不愿让她看到他的,他为什么还要来看她?他是在同情她?在可怜她?还是他和她的母亲有着异样的关系,让他不得不来?诸多猜测从不弃脑中晃过,找不到答案。
不弃没有坚持掀开斗篷。换了她以前的性格,她会不顾一切,想尽办法去看到他的脸。现在她不敢这样做,她害怕看到了莲衣客后,他会永远从她面前消失。
她低声说:“你嘴里说要杀我。可是在天门关救我的人是你。在柴房给我送鸡腿的人是你。跑来莫府看我过得好不好的人是你。你是除了九叔和阿黄,对我最好的人。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是来杀我的。”
莲衣客静静地回答她:“你错了。天门关救你是可怜你,那些人想杀的人是莫若菲,我不想让无辜的人丧命。柴房给你送鸡腿是恶心看到你吃耗子,不得已而为之。潜入莫府看你则另有原因,却也不是关心你过得如何。”
他否定了所有,这让不弃异常难受。她多么希望他只是为了保护她,守护她。不弃的心底深处有个所有女孩子都有的梦,紫霞仙子的梦。有一天,会有一个人踩着七彩祥云来带了她走。有一个人可以保护她,可以不让她这么辛苦地过。
前世的十八年,今世的十三年都无依无靠地过了。为什么听到他的话会这样难过?不弃埋下头,拾了段树枝在雪地上发泄式的乱画着。
她突然扔掉树枝,愤愤地说:“你既然不是真心想对我好,你为什么要来?你是来看我哭,看我难过的吗?你放心,我只在这里待一小会儿,就当没事发生一样回去做我的莫府千金小姐!难不成我放着有吃有喝吃饱穿暖的好日子不过,真的去睡屋檐去讨饭?我没那么笨的!你以后用不着来,我不会想你的!”
耳旁传来风一般的轻笑:“你这样想就对了。做好你的莫府小姐,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你这一生可以富贵平安。记着我的话。以后我不会再来。”
不弃惊惶的转身,看到一抹黑影掠上了高高的枝头,她大喊道:“你别走!我还没有还你披风!”
莲衣客再不回答她,身影一晃就不见了。
他真的就走了?他叫她安心当莫府小姐,将来嫁个人?他又怎么能理解来自不同世界的她不愿意?对古时候的女子来说,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她呢?她要在十三岁的年纪就看尽自己的一生?她凭什么要过他们所期盼的日子?他们凭什么自以为是的安排她的人生?不弃咬着唇眼泪哗的涌出。心里的气憋得她难受。她赌气地脱了披风挖开雪埋了。寒风吹来,她冻得发抖,心却更冷。
她是现实的人。她理智地知道这件披风不能让别人看道。心底深处随之涌起的是对莲衣客绝情而去的埋怨。也许她还有着小小的企盼,盼望莲衣客并没有离开,还躲在松林的某处瞧着她。盼望着他会担心她冻着,再一次来到她身边。
然而,数过两遍一百,莲衣客还是没有出现。不弃哆嗦着抱着双臂缩坐在雪地里。失望地埋下了头。
雪花不知不觉地从空中飘临,渐渐铺满了一身。远远望去她就像松树下的一个小雪堆,寂寞的任寒风吹拂。
不弃恍惚地想,他真的不会再来,她也应该回去了。她应该回到炭火旁喝暖暖的鸡汤,吃可口的美味。寒意渐渐浸进四肢,早冻得没了知觉,倦意深重,她实在不想挪动分毫。长长的眼睫上积起了轻盈的细雪,她迷糊地陷入了白色的梦中。
仿佛听到有人进入了松林,仿佛听到了青儿棠秋焦急喊她的声音。那些声音遥远而模糊。不弃想回答,声音像嘴里呼出的微弱白气,轻的被风一吹就没了。
天色渐暗,松林里亮起了灯笼火把。莫若菲焦急地带着家仆搜寻着不弃。他身边站着个身着锦衣的清俊少年,剑眉飞扬,双眼炯炯有神。他抄着手疑惑地说道:“表哥,这么久了还找不着人,会不会是被贼子掳出府去了?”
想起腊月三十被人动过手脚的烟花,莫若菲有点烦躁不安。他想了想道:“云琅,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我这就去安排人出府寻找。你带些人再把松林搜一遍。别放过任何一个地方。你远道而来,才进府还没歇着就让你帮着找人。有劳了。”
云琅拍了拍他的肩道:“表哥放心。找人重要。这里就交给我了。”
莫若菲越想越担心,施展轻功飞快地离开了凌波馆。
“两人一组,隔十步再找一遍。一处角落都不要放过!”云琅接过一只火把,率先进了松林。
听到松林里的动静,不弃挣扎着睁开了眼睛。找她的人从不远处经过,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连出声都困难。她想起了冻死的花九,她清楚地知道,再不被人找到,她也会被冻死。她怎么这么傻?傻到为了和莲衣客赌气而让自己被冻死?不弃用力咬了咬舌头。针尖般的一点痛楚支撑着她从怀里摸索出了火褶子。手指僵硬得没有了知觉,她甚至感觉不到火褶子的存在。仅凭着感觉握住了在松树上一划。火光闪了闪,火褶子从手中落下,瞬间又熄灭了。不弃绝望地从喉间逼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我在这里……”
云琅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刹那间闪过的是家仆们灯笼火把的光。他迟疑了下,弯下了腰。
火把照耀下,松树浓密枝丫的背后露出了不弃的身影。他大喜,高呼道:“我找到人了!快去通知公子!”
云琅越过松枝走到不弃身边。他将火把往雪地上一插,抓起一团雪用力揉搓不弃的脸。“醒一醒!”
脸上传来刺痛,不弃小猫奶叫似的说:“你还是来了——”
“喂!醒醒,别睡过去!”云琅握住不弃的双手,触手如冰,眼见冻去了半条命。他喝令人赶紧去请大夫,抱起不弃飞快地离开了松林。
烛光散发出温暖的橘红色光芒。炭火堆在火盆中红玛瑙似的。
她沉浸在被温暖包裹的舒适中舍不得醒来。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她看到莫若菲憔悴的面容。不弃下意识又闭上眼睛。
“不弃,是大哥不对,你原谅我。唉,你没事就好。”不弃的躲闪落在莫若菲眼中,他心知不弃还在怨他,不由得轻叹出声。“在我心里,不管你是不是七王爷的女儿,也当你是妹妹的。你不懂得……”
我懂,我都明白。我只是不能认你。不弃默默地在心里回答。她很想睁开眼睛笑着对莫若菲撒撒娇,让一切不快烟消云散。她做不到,现在她连换张假面孔也有心无力。
“不弃,还记得在红树庄我对你说的话吗?虽然你怨七王爷不能认你,你也清楚不回王府做莫府的小姐对所有人都有好处。想想你从前过的日子,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再者,七王爷心里对你有了愧疚之情,对你只会比王府中的三位郡主更好。你是聪明人,就用不着我再多提点了。赌气伤身的事情有一回便罢。多几次,我莫府难以向七王爷交代,七王爷听多了只会心烦。好了,我不多说了。你心里有气,大哥不碍你的眼,等你气消了再来看你。七王爷不方便来,嘱世子代为探望。世子一直板着脸,你也清楚七王妃过世早的缘由。他来瞧你是父令不可违罢了。等会儿世子进来你别再惹怒他。我去禀告母亲,让她宽心。”莫若菲替不弃掖好被角,看着她微颤的睫毛,轻叹口气,起身出了房间。
不弃越听越气,难不成他当她是为了向七王爷邀宠,才故意冻得半死?她不想解释半个字。心里只冷笑着想,她是平衡关系的棋子,是七王爷和莫府达成协议的质子。她有什么资格拿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去赌气?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诚若山哥,这一世的莫府大公子,他再怎么怜惜她,首先想到的还是莫府的利益,真正关心的是他的地位与他身后的莫氏家族。
自己又有什么呢?她转头看到枕边一直放着的装陶钵的锦盒,目中涌出希望。她和莫若菲两世为人,他有他的阳道道,她自去她的独木桥。被他误解又不能解释,山哥和她前世的秘密堵得她难受。
还有不情愿来看她的世子。不弃愤愤地想,她难道愿意看到他?在她看来,打一巴掌塞颗甜枣正是世子陈煜的惯用手法。她可不会忘记在红树庄他阴险地害她落水,又当着众人的面奋不顾身跳进湖里救她的情景。
房门再一次被推开,青儿走了进来,她高兴地说道:“小姐醒了?世子来看你了。”
不弃脸上露出嘲笑,闭着眼装睡,只盼着陈煜瞧上一眼,赶紧走人。
也许是众婢担心不弃冻着了,屋子里烧着三个火盆。不弃身上盖着床厚棉被,被角掖得紧了,不弃像即将破蛹的蚕,从厚厚棉被筒中露出一个小脑袋来。她的脸被熏得红通通的,甚是可爱。
陈煜看她脸色红润,松了口气。他摆手让青儿出去,走到床边坐下温和地问道:“不弃,身体可有不适?父王也很担心你。”
正在气头上的不弃激愤地想,他凭什么担心她?她都是莫府的人了,关他什么事?不弃连眼睛都没睁开,懒洋洋地说:“多谢世子关心。劳烦禀报王爷,大冬天我落进湖里也没事。现在醒了,喝碗热汤精神就恢复了。大过年的,世子总往王府跑,会招人说王府闲话的。”
她闭着眼睛,眉毛一跳一跳的,脸上神情越看越有想拎起她的衣领扁她一顿地冲动。自己去御医府中逼请着人着急赶来,折腾了一天一夜就为了听她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若不是看在她和他有血脉之亲的份上,若不是看她从小被抛弃沦为小乞儿的份上他会在莫府守着她醒来?
陈煜忍不住讥道:“自己跑松林里冻晕又是做给谁看呢?既不在意父王,又何必大过年的三天两头出事?实话告诉你,进王府的念头趁早打消了。父王能让你拥有莫府小姐的身份,能让你将来可以嫁个好人家过安生日子也就看在这点血脉亲情上。想想你从前过的日子吧,人太贪心只会得不偿失。”
他的话激得不弃哗地掀开被子坐起身。她怒视着陈煜道:“谁说我想进王府来着?谁说我想与你们沾亲带故的?谁说我想做莫府小姐的?我现在走,你们别拦着我啊!”
她跳下床找鞋穿了,气呼呼地找到外袍披上。
陈煜也不拦她,抄着手悠然说:“新年里头把身世可怜的小姐生生赶出府去。莫府背不起这个名声。我不拦你,莫府也不会让你走。莫若菲若是知道你想离开,多半会下令禁足,你以后想要出院子一步都不可能。”
他赤裸裸的威胁气得不弃浑身发抖。她知道陈煜的话不假,要是莫若菲不让她出去,圈在这个小院子里,她还不如去撞墙。不弃越想心里越苦,又下不了台,操起桌子上的茶壶摔过去,破口大骂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你不情愿来,我难道情愿见你?出去!”
骂出这句话,她往地上一蹲哇地哭了起来。
哭声惊动了房外的人,莫若菲一早吩咐不得打扰世子和不弃。众婢面面相觑不敢进去,竖起耳朵听房里的动静。
陈煜见不弃伤心至此,心里也有些后悔,伸手去拉她,轻声说:“没有人为难你。何必自苦。”
不弃打开他的手,扯开了喉咙干号。她不能负气出走,她也没有和陈煜叫板的本钱。下不来台她只能哭闹耍赖。不弃自小跟着花九行乞,装可怜是拿手本事。她边哭边数落身世。从娘不要爹不认,喝狗奶睡狗窝说到打霜落雪洗衣干活,冬天嚼白菜啃萝卜。把自己说得比白毛女还凄惨。
声声凄凉,句句悲伤。一时间勾得房外婢女跟着心酸落泪。
灵姑忍不住在房外求道:“世子,你劝劝小姐吧!别哭了。”
陈煜听了心中不忍,长叹道:“是我说话过了。别哭了!”
话音才落,不弃已抹干净了眼泪站起来。她脸上灿烂的笑容骇了陈煜一跳。才哭得伤心,怎么就能有这样喜悦的笑容?
不弃没事人似的打了个呵欠,看到陈煜骇然的表情扑哧笑出了声:“你既然认了错我也不计较了。当我是傻的吗?当莫府小姐比我去讨饭强多了,我才不会走呢。灵姑!把鸡汤端来,我饿了。”
陈煜哭笑不得又发作不得,一时间怔立于室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弃染着泪意的双眼像洗过的墨玉,衬得满室生辉。他失神地想,她没她母亲美貌,偏偏继承了双能让所有灯光黯然失色的眼睛。想起母亲,陈煜心里难过。母亲的眼睛温婉如初雪,在那个女子的勾魂摄魄眼面前却黯然失色。父王赞母亲贤淑,他爱上的却是精灵山鬼。
青儿端了汤进来,小心地看了看陈煜的脸色,把汤放下关切地问道:“小姐,还想吃点别的东西吗?”
“就想喝热汤。哇,好香!”不弃深深一嗅,发出满足的感叹声。
“自从小姐受了伤,夫人吩咐每天都用只老母鸡给小姐炖汤补身。汤一直热着,就等小姐醒后随时可以喝。”青儿抿嘴一笑,舀了两碗汤。她放了碗在陈煜面前,殷勤地说,“世子守了小姐这么久,也喝一碗暖身吧。”
她的举动化解了陈煜的尴尬。他想起打雪仗时青儿的机敏,不觉多看了她一眼。
青儿穿了件雪青色的绣花小袄,系了条绛紫的洒花裙子。梳了望月双环髻,下巴小巧玲珑,肌肤在灯光下温润柔和,清丽绝伦。
细看之下青儿的美貌让陈煜吃惊,他坐下端起汤碗微笑赞道:“青儿真美!”
青儿顿时红了脸,飞快地看了陈煜一眼,嘴角含娇,拿着托盘福了福,低着头逃也似的出去了。
陈煜眼睛发亮嘴角含笑,目光一直粘在青儿背上。
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不弃喝着香浓的鸡汤瞧着这一幕笑得前扑后仰。
陈煜被她笑得浑身不自在,端着汤碗一饮而尽。他板了脸道:“大家小姐笑不露齿,莫府没有教过你规矩?”
“规矩我懂。那是装给人看的。”不弃撇撇嘴说道。
陈煜气血上涌,冷笑道:“骂我不是人?你又是什么东西!”
“我是狗娘养的,怎么着?!”她明明没有这个意思却被他误解。听到陈煜骂她,不弃也怒了,把汤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直接用衣袖抹了抹嘴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从小喊大爷跪地要钱抱人大腿什么事都干过。想看大家小姐?回家看你妈去吧!”
“咚!”陈煜气得脸色铁青,重重一拳捶在桌子上。
尽管她努力地装出副笑脸,转眼又听到陈煜斥她没教养。不弃被陈煜伤了自尊心,此时再也挡不住胸口呼啸而出的怒意。粗鄙的话脱口而出后,她才想起七王妃被自己母亲气过世了。道歉的话打死她也说不出口,梗着脖子不怕死的瞪着陈煜。
陈煜蓦地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不知好歹的东西,留你在世上已对母妃不敬!”
不弃被他逼出了狠劲,脸上挤出了笑容,挣扎着嘲笑道:“可惜王爷一生最爱的人是我娘!”
这是最毒辣的剑,毫不留情地刺中陈煜的伤痛。母亲忧郁的脸在他眼前出现,陈煜盯着不弃得意的眼神,手忍不住的就想发力,拧断她纤细的脖子。一个声音在心里响起,她才十三四岁,她也是从小就没了母亲的可怜孩子。陈煜额头的青筋暴出,他再不松手,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生生掐死了她。
“我真想掐死你!”他狠狠地说完,扬手将不弃摔了出去。
身体重重的落在床上,不弃气息一窒顿时晕厥。
陈煜眼里露出痛楚,他闭上眼睛深吸口气道:“花不弃,以后你好自为之!”
凌晨时分,不弃从昏睡中醒来。脑袋又沉又重,身体散了架似的。
秀春和棠秋站在床前惊喜地说:“小姐,你终于醒了!阿弥陀佛,可吓死奴婢了。世子一副要杀人的嘴脸。他怎么就不顾小姐身体虚弱才苏醒呢。”
窗户纸蒙上了层灰白色,天快亮了吧。不弃微笑道:“守了我一晚上辛苦你们了。去睡会吧。我还想睡,倦得很。”
棠秋笑道:“小姐再多睡会儿。世子请来的御医说,小姐需要多休息身体才会养得好。我这去叫忍冬和青儿过来。”
“和世子吵架的事公子知道了吗?”
“知道了。公子什么话也没说,只让好好照顾小姐。”
不弃嗯了声闭上了眼睛。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她闹腾两日,莫若菲对她宽容了许多。她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被世子惹怒。她不是向来见风使舵,绝不做拿鸡蛋碰石头的事情吗?明明已经控制住情绪变出笑脸来了,为什么不知死活地对世子说那些话呢?
她突想起一事,叫住了棠秋:“是谁在松林找到我的?”
棠秋回身说道:“是表少爷。他从飞云堡来给夫人送礼,正巧就赶上了。夫人吩咐让小姐静养。等身体好了再去谢过表少爷。”
原来不是莲衣客。不弃摸着颈项里挂着的那枚铜钱,手指一遍遍抚过莲花的刻痕。如果他知道她差点冻死,他会不会后悔扔下她离开?不弃想起莲衣客说过,他不会再来,心里又难过起来。
她自嘲地想,她不仅轻易地被世子激怒忘了身份处境,还傻了疯了似的用命和莲衣客赌气。在莫府生活了一个多月,她还真把自己当成身份尊贵的小姐了。
莫府内院东侧一处海棠正红,红梅吐芳。点点芳菲与白雪相映煞是好看。
疏密花丛之中一道人影腾挪跳跃,身姿矫健。手中一杆蛇矛刺破风声,卷起地上新雪如雾。矛尖所到之处,海棠离枝,红梅飘荡,被劲气带动四散飞扬,每每快飘落于雪地上时,又复被蛇矛挑起。
渐渐的花舞成影,围绕着使矛的少年形成幅绝美的画面。
似听到脚步声接近,云琅眼中起了玩笑之心,矛尖在空中一画,吸附得红花,对准脚步声响起的方向奋力一吐,串串红影激射而出。
不弃身体康复已经是正月十四了。莫若菲没有来过凌波馆看她。她知道,他是在等着她主动。或者,他心里还有疑虑,在给自己时间,以免再出现失态的情形。
自己是不可能离开莫府了。住在莫府将来和莫若菲见面打交道在所难免。她只能赌自己的小心,赌莫若菲不会相信还有这么神奇的事情与奇妙地缘分。不弃理智地选择了和解。她遣了灵姑告诉莫若菲,她要亲自去谢过表少爷,请莫若菲代为引见。
莫若菲心领神会,第二天就去凌波馆看望了不弃。两人绝口不提那天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似的。一番说笑之后,莫若菲就陪着不弃来见云琅。
眼前红影扑来,莫若菲知道这些花瓣伤不了人,是云琅的恶作剧。他存心逗逗不弃,便袖手旁观。
不弃果然被骇了一跳,尖叫了声抱着头不顾形象地蹲下。那串海棠红梅早被云琅的蛇矛劲气震散,冲到不弃面前时力道尽消,化为花雨洒落而下。
等了半天没有动静,不弃抱着脑袋睁开了眼睛左顾右盼。她惊喜地发现身上洒满了红色花瓣,拈起一瓣海棠,触手柔嫩。莫若菲站在一旁忍笑,不弃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哥,这院子的花真漂亮!”
莫若菲哈哈大笑,被她欲盖弥彰的话逗乐了。他伸手拉起不弃说道:“云琅在练武,这小子听到脚步声想吓吓人来着。”
云琅?这名字很好听。既然和莫若菲是表兄弟,不知道他是否长得和莫若菲一样漂亮?不弃努力回想那日松林中云琅的模样。只记得他不停地叫她,别的都记不清了。不论如何,她还是要谢谢他的。
隔了株高大的海棠,云琅望着走近的二人情不自禁地磨了磨牙齿,嘴角抽动邪邪地笑了笑。他低声自语道:“花不弃,当日你逼着小爷钻狗洞。今天你看到我,会是什么表情?”
那日救得不弃,待看清楚她的脸,他就认出不弃是药灵庄出卖他的那个小丫头。短短三个多月,她摇身一变,成了莫府的小姐,他的表妹。云琅只笑风水轮流转,今日到他家。他眉飞色舞地想,这趟望京城之行太有趣了。
从莫夫人及莫若菲处他已了解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花不弃他杀不得,但这并不妨碍他报仇。云琅刻意隐瞒了他在药灵庄遇到花不弃的事。钻狗洞也不是件光彩的事,说出去只会让人笑话。何况他是被一个手无寸铁不会武功的小丫头片子逼着钻狗洞。
“母亲是飞云堡前任堡主的女儿。现任堡主的姐姐。我和云琅是中表之亲,他今年十六岁,你可以叫他一声表哥。”莫若菲轻声解释着云琅的身份来历。不弃不再生气,对他的态度又恢复到未吵架之前,莫若菲说不出的高兴。
言语间他不着痕迹的试探不弃丝毫没有反应。莫若菲心情为之一松。
这一世他得到的太多,他不想让一个知晓秘密的人对他形成威胁。他不想被当成妖怪,不想回忆不堪的前世,更不想失去手中的一切。
莫若菲自然地避开了了这个结。他是聪明人,十九岁的年轻身体中居住的是个成熟男人的灵魂。一切失态他都归结于庸人自扰之。
两人绕过花树,云琅已收了蛇矛背对着他们。莫若菲呵呵笑道:“阿琅,不弃身体已经康复。她特意来谢谢你。”
不弃乖巧的福了福道:“不弃多谢云表哥救命之恩。”
想到马上就能看到不弃的反应,云琅忍不住想笑。他迅速转过身急走几步扶起她,意味深长地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弃妹妹太客气了。”
扶住不弃时,他有意捏了捏她的胳膊。剑眉扬起,兴奋地看着看不弃的反应。
她穿着件白色绣花袄裙,戴了顶白狐皮帽子。看到云琅神采飞扬的脸,不弃淡淡秀眉之下的明亮双眼眨了眨,又眨了眨。
云琅仿佛看到她眼眸中闪过惊慌惧意,还没等他享受够。不弃已笑弯了眉眼,摆出副纯真无邪的神情恭维道:“云表哥的武功真好。刚才那招浪子采花使得出神入化,漂亮极了!”
浪子采花?莫若菲偏过头用拳头堵住了欲喷出嘴的笑声。
云琅深吸一口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仅反应过来,还拐弯抹角的骂他。这丫头诡计多端,忒会演戏了。浪子采花?骂他是采花贼吗?他瞪着不弃,眼神渐渐的变冷。
杀了我的阿黄,我还不能说你两句?不弃瞪了回去。眼见云琅的笑容僵在脸上,一副要发作的模样。她的眼睛乌溜溜转了转,抢先一步大声说道:“大哥,你还记得初到药灵镇时被误会成贼人了吗?”
莫若菲呵呵笑道:“记得呀。你不是把剑声认成那个小贼了吗?害我半夜进山寻你。”他说着就想起雪山之上和不弃斗智斗嘴的事,笑容温柔泄出。莫若菲伸手替不弃拉正了狐皮帽子。一举一动,每个眼神都透出宠溺味道。
这丫头肯定是狐狸变的!这么快就知道找靠山。云琅看在眼里心中暗骂。紧接着又听到一句让他有撞墙冲动的话。
“那小贼其实一点也不厉害,连院墙都翻不过,正巧看到阿黄出入的狗洞,一头就钻进了狗洞里。狼狈极了!”不弃笑眯眯地看着云琅,嘴角不怀好意的歪了歪。
莫若菲伸手在她额间一弹戏谑地说道:“你若胆子壮点,是不是想跑过去踢他的屁股?!”
不弃得意地望着云琅狠狠地踢了踢腿,仿佛已经踢中了他的屁股。她意有所指地说:“大哥你说对了,我胆小。他临走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要回来杀我呢。还好我已经离开药灵庄了。如今我是莫府的小姐,有大哥和云表哥保护,那小贼就算找到我也不敢动我一根毫毛的!”
“是是是,大小姐。收起这个话题吧!别忘了,你是来感谢云琅的救命之恩的。咱俩说笑,冷落了你的救命恩人。”莫若菲笑着拍了拍云琅的肩又道,“阿琅,不弃今日就交给你照顾了。钱庄还有事,我得赶紧去一趟。”
云琅大喜,机会难得,他不整哭这丫头才怪。当下满口答应,催着莫若菲赶紧办事去。
不弃悠然自得的看起花来。丝毫不担心和云琅独处。
两人的眼角余光都追着莫若菲走。等到他离开院子彻底离开,不弃和云琅像两只开战的蟋蟀,目光骤然碰到了一起,同时喝骂出声。
“小贼!”
“臭丫头!”
不弃拳头握紧,杀气腾腾。
云琅嘿嘿冷笑,狠意四溢。
“臭丫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天意叫小爷我找到了你。你站好了,别发抖!冲着表哥和姑姑的面子,小爷是不会杀你的。不整得你半死我就不是飞云堡的少堡主!”
“小贼,量你也没胆子杀我!我若不替阿黄报仇,我就白吃了它的奶!”
她还敢倒打他一钉耙?!云琅气得大笑道:“你找我报仇?小爷还没有找你算账呢!阿黄是谁?”
不弃愤怒地瞪着他道:“被你打死的狗!药灵庄的人说我是狗娘养的,我和阿黄相依为命,它本来可以晒着太阳老死,结果被你一掌毙了命。你说,我该不该找你报仇?!出卖你那是轻的,我当时怎么就没一棍子打死你呢!我饶了你的命,你还敢找我报仇?”
云琅大怒,伸手提住不弃的襟口恶狠狠地说:“你逼着小爷钻狗洞,小爷不知想了多少回该让你怎么死!”
领口被他拽紧,不弃呼吸变得有些困难,脸渐渐憋得通红。她踮着脚仰着头藐视着云琅道:“你再不放手,我回头就把你钻狗洞的熊样告诉所有人。飞云堡少堡主钻狗洞逃生,传出去让人笑死你!”
仇恨的火焰在黝黑的双瞳里熊熊燃烧,骤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浑身上下散发出逼人的气势。倒叫云琅后退一步,重新审视着矮他一头的不弃。
“你既然知道我背后的老大是谁,识相的就赶紧放手!再磕头求饶,小姐我可以考虑是否只灭你三族!”
不弃张扬的态度气得云琅用力将她推倒在花树下,抬脚就要踩下去。
傻子才吃眼前亏,看到那只牛皮软靴要落在身上,不弃仰头不屑地说道:“你敢!你动我一根头发,明天七王爷就灭了莫府!顺便再抄了飞云堡!再把飞云堡少堡主钻狗洞的样子画个千万份传遍天下!我躺上床上养一天伤,就叫你跪着侍候我一天!你连这口气都咽不下,还想当一方霸主继承飞云堡?!笑话!”
她大言不惭地扯虎皮拉大旗,狐假虎威。又是威胁又是数落。云琅十六岁,已跟着父亲跑了两年生意。心思非寻常少年可比。虽然被不弃气得头晕脑胀,想到她的身份,仍硬生生地收回了脚。
小屁孩!不弃得意地暗骂了声,拍拍屁股爬了起来。她折了枝红梅把玩着,悠悠然地说道:“我才不会打打杀杀呢,那是粗人干的活儿!你怕别人知道你钻狗洞吗?我只需要把这件事传出去,不就替阿黄报仇了?!少堡主还是多历练几年再出来混吧!这么轻易就把弱点暴露了,啧啧,我不利用怎么好意思?”
云琅毕竟才十六岁。飞云堡是北方霸主,他是练武奇才,小小年纪武艺超群。锦衣玉食在恭维声中长大,几时受过这等奚落。偏偏不能杀她。云琅一口气憋得满脸通红,又发作不得。他大喝一声将手中蛇矛用力往雪地上插去。新雪之下是坚硬的冻土,怒气泄出,蛇矛入地二尺。
怒气随蛇矛倾泻而出后,脑袋总算清醒了些。他阴险地说道:“让你死得悄无声息的法子我有的是,还不会牵连到莫府与飞云堡,你想试试?!”
“我若是死了,不出三日,就会有人把你钻狗洞的事传扬天下。你要不要赌一赌?”依不弃以往的性格,早就狗腿的扮可怜博同情。绝不会为自己竖个强敌。但云琅杀了阿黄,不弃想起和阿黄温顺的眼睛,说什么也不肯低头。
两人谁也不服输,针尖对麦芒杠上了。
令人不可逼视的光芒自不弃眼中射出,桀骜不驯的模样像极了草原上的野马。云琅胸中气血上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让她闭上那双该死的眼睛。他上前两步掐住她的下颌搂住她的腰俯身吻在了她的眼皮上。
他响亮地亲了一记后松开手放声大笑道:“你做我老婆后还敢这么嚣张?小爷我等你及笄后以飞云堡少堡主的身份提亲。想必七王爷会满意。姑姑与表哥自然也不会反对!”
不弃的眼睛下意识闭上再睁开,听到啵的脆响声,她脸上血色顿失。她居然被这个小贼用武力占了便宜?!她指着云琅哆嗦着说:“你这个……这个……”
“小爷我钻狗洞逃跑,你却被一个钻狗洞的人占了便宜。你拿出去说啊!叫七王爷灭了莫府,抄了我飞云堡去!”不弃的气急败坏早在他意料之中。云琅抄着手得意地扬眉大笑。
不弃用力一按愤怒得快要爆炸的心脏,手触到莲衣客送她的铜钱。寄人篱下,看人眼色,任人宰割,无人怜惜的伤心瞬间汹涌而出。她大叫一声,满眼是泪地瞅了云琅一眼,提起裙子疯了一般的冲出了院子。
她的声音像失偶的岩鹰一般凄厉,那双因怒火而璀璨的眼眸被泪意盈满时又让云琅想起了游走草原的孤狼。所有的怒气与得意烟消云散,看着不弃踉跄跑开的背影他胸口竟掠过一丝酸楚。
是他做过分了?云琅懊恼地踢了一脚雪。再过分也是她说话气的!云琅哼了声抽出蛇矛径直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