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恭皇后(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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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新托露根浅

咸宁公主是自小养尊处优长大的,和从底层一步步爬上巅峰的后宫妃嫔们不同,她心思简单,对人很少有防范心理。若不是玉雪的死亡干系太大,她也不会保守秘密如此长的时间。

她知道,若所诉非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所以一直藏着、忍着,几乎到了崩溃边缘。

而孙清扬眉宇间的真诚,令咸宁公主相信,她不会背叛自己、出卖自己。

人和人的相知,有时就是如此奇妙。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

咸宁公主拉着孙清扬的手,将刚才自己进来的后门闩死,又把孙清扬拉到前窗前:“来,我们倚在窗前说话。”

这样眺窗远望谈话,既可以看到周围有无人靠近,又不用担心谈话会被人偷听到。

是玉雪小表妹的死亡,才令曾经不谙世事的公主变得如此心思缜密吧!孙清扬想。

如同当初,入宫的消息一经证实,母亲就恨不得自己一夜长大,文武双全,强大到任何人都不能伤害。

她小小的鼻头阵阵发酸,不由得把咸宁公主的手握得更紧一些。

咸宁公主拉了孙清扬倚在窗前,却好半天没有说话。

孙清扬也不问,只是默默地听着窗外的蝉鸣。

“知了,知了。”听着树上蝉鸣得那般起劲,孙清扬微微叹口气,还是什么都不知的幼年最快乐啊。连蝉也是,“知了”之后,就离死不远了。

但是,即使明知如此,蝉还是要叫,母亲说蝉在地下三年的蛰伏,就是为了在枝头二三十天的鸣叫,即使死亡,也不能阻挡它快乐地歌唱。

咸宁看着她神情忽喜忽忧的,倒把自己的心事丢在一边:“你想到什么了,又是难过又是高兴的?”

孙清扬指指院里的榕树:“公主听到蝉鸣声了吗?它们在叫‘知了,知了’,我曾经听母亲说过,蝉鸣之后,它们就会死掉。可你听,它们这会儿叫得多快活,根本不去管明天如何,只是开心享受着当下。”

说完,孙清扬笑容渐渐绽开,“所以,我们应该学它,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享受当下。”

咸宁公主苦笑一下:“话虽如此,谁能做到啊!”

“我母亲说,至情至性的人应该豁达。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就是,一年不成,十年未晚,公主又何必自苦如此,令亲者痛,仇者快呢?”

见孙清扬一本正经地劝她,咸宁公主忍不住笑了:“你个小人儿,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嘻嘻,有回母亲为了姨娘的事不开心,杜嬷嬷就是这么劝她的。”说着,孙清扬夸张地吸了口气说,“公主,这么好的阳光,这么美的微风,还有这么可爱的我,您怎么能够继续悲伤,浪费这无限美好的风光?”

“真是个厚脸皮,还自己夸上自己了。”咸宁公主用手指比在脸上羞她,又悠悠地叹了口气,“当初,玉雪也是爱这么和我玩闹的,真不知道,那人怎么下得了手。”

说着说着,咸宁公主不由得咬牙切齿,“她才八岁,粉嫩得连蜜蜂叮一下都会哭半天,可她走之前,却遭受了难以言喻的痛苦,那个心狠手辣的,竟然给她下毒,对一个八岁的孩子用毒,让她死前受那样的折磨……”

咸宁泣不成声。

孙清扬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她转过身,就像抱家里的大黄猫那样,紧紧地抱住咸宁公主的腰,轻拍她的后背。

半晌,咸宁公主平静下来:“玉雪的死因,要从永乐六年,贤妃娘娘她们入宫那天讲起……”

半个多时辰后,听完咸宁公主的讲述,孙清扬难以理解地问:“这么说,那人就是因为当初玉雪赞了贤妃娘娘貌美心善,皇上又宠爱贤妃娘娘,就一并连她忌恨上了?这也太坏了吧?天下间,总有人比她貌美,比她能干,比她年轻,比她得宠爱,因为一句话就夺人性命,心太毒了。”

“嗯,起因就是玉雪无心的一句话。”

“她的心眼儿也太小了,这样的小肚鸡肠,在宫里岂不看谁都不顺眼,处处树敌?”

“那人要是把这种忌恨流露表面,又怎么会有如今的位高权重?玉雪喜欢贤妃,也只是起因,她应该还撞破了什么事,才会令那人痛下狠手,毒杀于她。偏那毒连太医院都诊不出来,说是心疾而死,玉雪从来没有这个毛病,怎么好端端的就会心疾?若不是她在我怀里咽气前说的话,连我也都信她是得了急病去了。”

孙清扬不解地问道:“可为什么玉雪公主不说出那人的姓名呢?”

“她是怕我也因此受了连累吧,所以只是叫我小心,却怎么也不肯说出那人的姓名。毕竟还是个孩子,她以为不说,我就猜不到了,其实这宫里,能够让我忌惮的,位高权重到我都动不得的娘娘,也不过只有三个。”

“公主是说——”

“对,就是近年最得父皇宠爱的权贤妃,佐理宫政的王贵妃和张贵妃三人。这里面,贤妃应该可以排除,她是朝鲜人,玉雪很喜欢她,还说是因赞了贤妃得罪了贵人,那就不可能是她。”

咸宁公主恨恨的,几乎要把窗棂抓出印子,“可那王贵妃颇具才德,母后崩逝之后,父皇易怒易躁,宫里人人自危,多亏她曲意调护,才有所缓解。张贵妃家世昌隆,是英国公的妹妹,平日里寡言少语,吃斋念佛,为人甚是和善。太子哥哥府里的张良媛,和她是姑侄。我实在想不出来,会是谁对玉雪下的毒手。”

孙清扬像小大人似的帮咸宁公主分析:“这样看,两位贵妃娘娘颇有嫌疑,但听你说她们的性情,两人都不像心狠手辣之人啊?”

咸宁公主沉着脸说:“所以我才为难,若是能够知道真相,就算她是贵妃娘娘,我也不能饶了她去。”

孙清扬思忖片刻:“公主,我听说敌之敌,可为友。既然这三人中,贤妃娘娘可以完全排除嫌疑,您不妨交好于她,她越得宠,两位贵妃娘娘就不免失宠,若是个好的,顶多就是自怨自艾,自怜自伤,日后查明了,再想法让她复宠,弥补就是。若是个不好的,她定会有所图谋,早晚会露出马脚,那时,公主就可为玉雪报仇了。”

当年,孙清扬的母亲为了撕下家中陈姨娘楚楚可怜的扮相,就是用的这招,抬了另一个窦姨娘的势,令陈姨娘慌了阵脚,意图谋害窦姨娘腹中胎儿,被父亲抓了个现形,最终被厌弃,送到庄子里自生自灭。

孙情扬自小就聪慧,所以常常触类旁通,能举一反三。

咸宁公主听得眼睛一亮:“你这主意好,围城打援,定教那人现了原形。”

“不过,公主要徐徐图之,万不可打草惊蛇,对待两位贵妃,要和从前一般无二才好。”

“这我懂得,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咸宁公主忽然有胃口了,“我想吃饭了,午膳你就在这儿与我同用吧。”

“是,公主。”

“以后除了沐休,你都在我这边用午膳。嫂嫂说逢单日你过来陪我,双日要和皇孙、郡主们一起读书,十日一休,休息的时候,没事你也过来陪我可好?”

虽然是商量之意,但以咸宁公主的身份,这就是命令了。

孙清扬想了想,明年咸宁公主就出嫁了,也就是大半年的时间,忙说:“是,公主。其他三个伴读,也是在这里用午膳吗?”

“她们只是陪我早课,都是些毛孩子,知道什么呀,夫子讲的课还听不懂呢。”咸宁公主话说出口,想起那三人和孙清扬也是一般大小,就歉意地说,“我不是指你,你和她们不一样。”

“公主,这个不一样,你知道就行了。”

咸宁公主虽然明白孙清扬的意思,却不以为然:“你是怕木秀于林吧,别担心,我会护着你的,她们不能把你怎么样。”

孙清扬苦着脸扮可怜道:“可这宫里,能把清扬怎么样的人大有人在,一个不小心,就会要了清扬的命啊。”

“对对,玉雪就是前车之鉴,要是父皇、母后不那么宠她,她也不会有无妄之灾,我们还是小心点好。那这样,我叫人传了她们三个一起来用午膳,以后在人前你有的,她们也有。”

“公主,今天之事,你知我知即可,秘密可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万一泄露出去,公主您不会有什么干系,我的小命可就保不住啦。”

咸宁公主颔首:“我知道,兹事体大,若被那人知晓,不光是你,连我也保不齐会丧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决不会再给那人可乘之机。走吧,去我的屋子里坐坐。”

仁孝皇后仙逝后,咸宁公主就搬进了王贵妃所在永安宫的瑞祥阁。

永安宫琉璃瓦出檐,檐下有斗拱、横梁,梁上有琉璃贴成的旋子彩画,门上有石制须弥座,华美庄严。

咸宁公主和孙清扬及一群随侍的宫女在永安宫的甬道上,遇见了王贵妃的步舆,宫人们连忙停轿,她二人就盈盈下轿。

王贵妃乘的步舆后,跟了十多个宫女、太监。

王贵妃抬抬手,步舆轻轻搁下了。

和孙清扬初时相见的温柔妩媚、观之可亲的感觉有些不同,王贵妃今日身着绯红洒金的宫装,面容端庄秀美,华贵雍容,戴着一套明珠装点的头面,在烈日的照映下,光彩夺目,令人不敢正视。

“玉容给王母妃请安!”

“臣女孙清扬给贵妃娘娘请安!”

“奴婢们给贵妃娘娘请安!”宫人们也齐齐施礼道。

王贵妃慈爱地扶起咸宁公主:“公主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今儿个早起用了什么饭,吃得可好?”

如同母亲般对咸宁公主嘘寒问暖。

就有宫女上前一一回禀了。

咸宁公主拧着身子撒娇说:“王母妃还当我是小孩子啊,每天吃什么,喝什么都问得这样仔细。”

王贵妃拉起她的手说:“可不就是孩子吗?只要没嫁人,就是没长大呢。你看吃得少,气血不好,正午了这手还冰凉冰凉的,皇后若是在,不晓得会多心疼。”

说着,说着,王贵妃的眼睛就红了。

可见往日里,她和仁孝皇后的感情极好。

咸宁公主扁扁嘴:“王母妃真是,我才开心了些,你又来勾我。”

“好了,好了,是母妃不好,看这太阳烈的,你们快回屋里去,日头底下待久了,皮肤都晒坏了。”

哄了咸宁之后,王贵妃又看向孙清扬,轻笑道:“前儿个在殿上还看不仔细,今天一看,长得真是好看,等长大了,怕是把我们玉容都要比下去了。玉容今天心情好些,是你开解的吧?赏!”

王贵妃略一点头,她身后一个宫女就上前递上一荷包金锞子。

孙清扬连忙谢恩,立起身后仰着头,满眼仰慕地看着王贵妃,又转过去看看咸宁公主,来来回回看了几趟,满脸惊叹地说:“娘娘和公主才真正好看,像画上的仙女一样,清扬看得都舍不得眨眼呢!”

咸宁公主在一旁“扑哧”笑出声来:“你个嘴甜的,好话不要钱是吧?尽着往外洒。”

王贵妃也露出笑容:“好孩子,也不怪公主疼你。这么久了,还没谁能吃上她屋里的饭呢。”

她摆摆手,“好了,你们别杵在这儿了,快些回去,用那井水敷一敷脸,就这一会儿工夫,脸都晒红了。”

小太监们抬起了步舆,一行人轻巧的脚步远去了。

咸宁公主拉起孙清扬,小声说:“幸好王母妃没有叫我们到她宫里吃饭,每回都要被劝着吃很多,不吃王母妃就不高兴,除了父皇外,我最怕她了。”

“怕?贵妃娘娘看着多和气啊。”

“可抵不住王母妃叨唠呀,你不知道,少吃一点王母妃那眼神,就像做了天大的错事,不多吃一口都对不住她。”

“贵妃娘娘也是关心你。”

咸宁公主无奈地说:“我知道呀,所以才和王母妃比别人都亲近,可也最怕她,怕她伤心呢。”

“嗯,我知道。平日里母亲训导时,还不觉得什么,如果她什么都不说,眼睛只是看着我,倒生出寒意,自己就认错了。”

“对,就是这样的。你这么乖巧,也有被训的时候吗?”

“看公主说的,清扬皮得很,和哥哥几个人上树摘果,下河掏鱼,再没落下的。为此没少被母亲训话,还挨过两回打呢。”

以前每次听母亲董氏训话,孙清扬都巴不得早日离开家,没有人管,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不用学针线,不用练大字……现在真离开了家,却发现,在家千般好,出门处处难。

连听母亲的训斥,都成了奢望,只能在梦里回味。

看着小清扬的神情,咸宁公主知道她定是想起了母亲心伤,就扯着她说:“咱们俩别坐轿了,就这么点儿路,比赛比赛,看谁先跑到前面的门那儿。”

“啊,公主,这不太好吧?会被人说失仪的。”

“放心,在这里,没人敢说本公主的坏话。”想了想,咸宁公主还是告诫身边的宫女太监,“我和孙小姐玩呢,你们谁也不许说出去,但凡我宫里的事情说出去一个字,你们都别想活了。”

“公主放心,奴婢们不敢。”

咸宁公主身边的大宫女湘竹又说:“公主得让着孙小姐些,小姐年纪小,你就是跑赢了也没面子的。”

“看,这是我宫里的人吗?还偏向你说话。”咸宁公主故意使气,“湘竹既然这么喜欢孙小姐,午后你就跟了孙小姐去。”

看到今儿个咸宁公主终于露出了笑容,湘竹别提心里多高兴了,公主性情好,没有皇家的那些骄恃之气,宫里个个都喜欢,也因此不想为有所失仪这点小事劝诫公主,只一味和她逗趣,“奴婢去了,公主可别心疼。你那些个嫁妆,可得挑个手巧的给您继续绣着。”

说到嫁妆,咸宁公主的脸就红了,忙岔开话题,和孙清扬说:“我们别理她,平日里我惯坏了她,说一句她有三句等着呢。你先跑吧,跑到一半我再追你。”

孙清扬应了一声,飞快地往甬道尽头的垂花门跑去。

咸宁公主见她跑出去了一半,连忙去追,两人几乎同时到了门前。

银铃般的笑声传出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