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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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越来越会享福了,隔一段时间,就要到裁缝店去,看过衣料,给我订做衣服后借机给她也订做一两套。她每天都要换身新衣服,然后在红杏的服侍下,过足了大烟瘾,洗漱一番,就走家串户了。更多的时候是到王英的家里去显摆,家里是一刻也待不住了。不过,红杏陪着她到了王英家或是别人家之后,她就会把红杏使回来做活。我们就藏猫猫。这真是一个不错的事情,她照例钻到地窖里去了,我就那样扑进她的怀里去了。在黑暗中,我因为懦弱而产生的羞怯减轻了不少。不过我还是懦弱,手不老实,她只要拧一下,就老老实实的了。
她的身上那股香味似乎是永恒的。我以为所有的女娃身上都有香味,我就问:“你身上怎么总是有香味呢?是不是所有的女娃身上都有香味呢?”她笑笑,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额头说:“傻子,你妈身上有香味么?你那些姐姐妹妹身上有香味么?”我摇摇头。因为我第一次闻见她的身上有香味的时候,回去把几个小姐姐和妹妹的身上闻了个遍,就是没有香味。她又说:“那我的身上怎么会有香味呢?我又不是花。”可我分明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了呀?于是我又把鼻子埋到她的身上去闻,闻了好久,说:“不信你自己闻呀,真香哩。”她咯咯咯地笑着说:“是啥香味呢?”我又闻了闻,说:“像猫蹄蹄花的香味,又像是金盏盏花的香味,还像是你身子的香味。”她又在我额头指了一指头说:“嘻嘻嘻,我身子有香味?”有一次,当我再次追问她身上为啥会有香味时,她说:“天生就有的。”于是我就不再问了,只是闻,一遍一遍,贪婪地闻。她说:“你不会采上些猫蹄蹄花、金盏盏花来闻?”我说:“在你身上闻到的比那些花更香。”后来,我又去闻几个姐姐和妹妹的身上,她们十分反感地骂我说:“才十四五岁的人,就不学好了。”可是她们身上就是没有香味。后来,我再问她的时候,她还是说:“天生就有的香味。”后来,她告诉我,她晒了许多猫蹄蹄花、金盏盏花,在洗衣服时,先把猫蹄蹄花放在水里面,泡上一阵后再洗,水就有了香味了,把花瓣捞掉之后,洗出来的衣服也就有香味了。她还红着脸告诉我说,有时候她洗身子时也这样洗。我笑了说:“你真聪明。”她说:“不能告诉别人,要告诉别人,我就不让你闻了。”
她比我矮一头,我就将她抱了起来,她的嘴巴碰在了我的嘴巴上。我一下子就吸住了。她的小舌头像一只火苗乱窜,嘴里有一种淡淡的甜味。我像一个吃奶的妹妹吮着那小小的火苗。就在这一刻,我被一种奇妙的感觉控制了,整个身体崩溃了,一种山塌地陷般的崩溃。一股热流过后,我便觉得裤子上湿乎乎的。她当时惊叫了一声说:“你把尿尿到我身上了。”我羞愧地推开了她,从地窖里上来,我给了她两个银圆。她不要,我硬硬地装进了她的口袋里。当我的手伸进她的口袋里时,才发现她的口袋里还装着猫蹄蹄花和金盏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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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因为家远,或许因为酬劳,一个先生教上一年最多两年,就走人了。先生换到第四个的时候,我对先生已不像以前那么讨厌和害怕了。先生让我写上一两个时辰的字,然后去背那些文章。我只要拿着书本出去说,先生,我背书去了。他就挥挥手。开始还检查,到了最后也不检查了。几个和我一起念书的,也是今天来了,明天不来了。他们不来的时候,剩下我一个人,我就和红杏藏猫猫。
我和红杏不再躲到那阴暗潮湿的地窖里去了,红杏就在我母亲的西厢房里等我,而我再也不害羞了,再也用不着凭借黑暗来掩盖我的懦弱和胆怯了。我会一进门就将她揽在怀里,然后抚摸她。我从摸她的手、脸、胳膊开始,一点点往里摸。我害怕太快了会引起她的反感。她十分绵软的倚着我,把脸偎在我的脸上,任我抚摸。我会不失时机地咬住她的嘴唇,咬住她的舌头。我第一次摸到她的乳房时,她哎呀了一声,推开了我的手。但她弄不住我的手,还是让我摸了。当我的手进入到她的腰部以下的时候,她果断地推开了。我试过好几次,她都迅速而果断地将我的手拉了出来。我就紧紧地搂住她,咬她的嘴唇,咬她的舌头,我身体在紧贴着她的身体蠕动,不久我就山崩海溃了。她推开我说:“你又尿到我的身上了,你咋一搂我就夹不住尿,是不是有啥病?”我脸就红了说:“那不是尿。”她说:“那是啥?”我说:“我说不出来,反正不是尿。”她脸上立刻红云飞渡。我把她抱在怀里,她捏着我的手,搓摸着说:“你的手真绵,比女人的手还绵。我的手啥时候能像你的手那样的绵就好了。”那是一双下苦的手,已经到处是皴裂的纹路。我的姐姐们手都是这样的,我的母亲的手也是这样的。我又咬住了她的舌头,拼命地吸吮着。她硬硬地从我的嘴里抽出舌头对我说:“你能让我的手像你的手一样的绵么?”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说,就问:“我怎么才能让你的手和我的手一样呢?把我的手剁下来换给你吧。”她就不说话了。从怀里掏出一双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鞋垫子给了我,就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我看着她说:“咋就走了,我娘还没回来呢。”她也不说话,就那样一跳一跳地走了。因为衣服有些小,她的屁股就圆乎乎肉墩墩的,有些往上翘,这使得她走起路来就更风韵一些。她长大了。
有一次,在母亲的房子里,我的手再次探入进去向下游动的时候,她阻拦着,然而,我不再那样小心,我很用力,她最后放弃了。我抚摸到了那里,那里毛茸茸的,当我摸至那个地方,全身都着了火,那种燥热让我像热锅上的蚂蚁疯狂了起来。我拼命地扒她的衣服。没有想到她那么有劲,一把将我推出老远,以至把她的裤带都拽断了。她提着裤子跑到外面,接好了裤带,脸色红扑扑地看着我,忽然说:“你娶了我吧,我整个的身子都是你的了。”说完她看着我,那目光让我感到炙热,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在我的这一生中,我很少说过像样的话出来。这事是我能说了算的么?她说:“你做得到,你只要想娶我就能做到。”说完之后,她一扭头就跑了。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开口提出这样的事并不容易,因为慌乱,我没有看到她神情的变化,只是听到她的心跳得像有一只小鼓槌敲打着。我木然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她跑动的姿势表示出憋着一口劲的意思。到了很远的地方,她又站住了,回过头来划了我一眼,那眼光比刀子还尖利,然后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消失在院墙外面。
和红杏向我提出来这事一样,要我向父母提出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七姐死后,我变得更加懦弱,不敢再撒泼耍娇。一个懦弱的人,一定是一个羞怯的人。虽然家里没人敢惹我,都叫我“惹不起”,但骨子里的懦弱与羞怯使我非常的怕事。这使得妹妹稍大一点都可以控制我,她动不动就恐吓我说小心我砍掉你的手,小心我割掉你的耳朵。我就不敢做过分的事。
这件事成了压在我心头的一个磐石。我的家在村子里无疑是个人人都想进入的天堂。有许多人给我提过亲,父亲像挑牲口一样挑来挑去,最后都否定了。人有了钱,便拥有了近于苛刻的挑选的权力。红杏说的没错,如果我当时提出来并坚持的话,红杏会十分顺利地走进我的家门。可是,我却连提出这件事的勇气都没有。当时我没有想到的是红杏之所以忽然提出此事来,是因为她的婚事也迫在眉睫了。只是她并没有看出我那与生俱来的该死的懦弱。
母亲越来越会摆身价了。不知从哪里新学了一手,母亲开始无论走哪里的时候,都要让红杏陪着。红杏伸出胳膊来,她的一只手搭在红杏的胳膊上,走街串巷。后来我想,想想大概是母亲到四舅家住了一段时日,从城里官太太那里学来的。事实上,母亲根本用不着别人牵着她的手走路。虽然母亲已经五十多岁,可是我出生前的劳作,让她的身子骨很结实,走路连个拐棍都不用拄,可她偏偏要红杏伸出胳膊搭上她的手。她去之后,不再让红杏回来。她和人说话,红杏就得站在她的旁边。她从人家的炕上下来,红杏得把鞋给她穿上。她越来越看重这些了。红杏就整天得陪着她。这让我无法忍受,可更让我无法忍受的是红杏每天到了我家,就故意一步不离地跟着母亲,或者一直找活做,似乎忙得连看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我能想出来,她自鼓足勇气对我说出那话以后,就期待着我对她说我一定娶你。她心里明白,如果我要娶她,天王老子也拦不住的。不然的话,就是母亲让她陪着,她也可以找出一个理由跑回来和我相处上一阵。她很聪明,合情合理的理由她是能找得出来的。可她哪里知道懦弱让我到了连开口提出这事来都很难的地步。我鼓了几次劲,可还没走到父亲面前,那劲就先泄散了。
3
最后一位先生离开,私塾就不办了。父亲说我该歇歇了,人总不能一辈子操心吧。他把头往下垂了一点抵在我面前对我说:“你看爹这一头白发,爹不能陪你一辈子啊。”父亲通过一位马客从凉州买回了一匹雪白的儿马。凉州出汗血马,是出军马的地方。从凉州买马不是为了耕地,而是为了骑乘。一个有声望的财主家,大都有汗血马,那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马拉回来的那天,就拴在院子前的那棵大榆树下面。它身材高大,魁梧,块状的肌肉像隆起的岩石,全身纯白色,只在脑顶有一撮黑毛,非常醒目,像一只眼睛。那是一棵已有百年高龄的大树了,硕大而茂密的墨绿色树冠与纯白的马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使马仿佛玉石雕成一般晶莹剔透。人们都围着那马啧啧称赞。马站在那里,英俊、威武,精神抖擞,仿佛在接受检阅一般。它甚至有些傲慢,高昂着头,两只尖而小的耳朵端竖着,肌腱与筋脉从那洁白闪亮的绸缎一样滑润的毛皮下显露出来,匀称、结实、流畅,齐刷刷的长鬃从脖颈的一边披落下来,像春柳纷披的柔枝或少女长披下来的秀发。它不时地高仰长颈长嘶一声,那声音洪若钟鼓,整个村子都回荡着它的嘶鸣声。人们都向后退一下,仿佛一个旋风刮过。
看了一眼,我就喜欢上这家伙了。可它太高傲,我不敢靠近它。父亲就让长工扶我上马,牵着走了几圈。父亲说:“你的马,必须让它熟悉你,熟悉你的气息,熟悉你的声音,知道你是它的主人。”又说:“马是通人性的,在牲口里面最聪慧。你自己熟悉它吧,一手骑出来的马最忠实。”这我知道,父亲的枣红色儿马对父亲百依百顺,可是对别人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把人从身上掀下来,包括我在内。父亲说:“你给它取个名吧。”我说:“爹你取吧。”父亲说:“你是读书人你取吧,它以后跟的是你。”我想想说:“就叫小白龙吧。”父亲就很高兴,父亲的枣红色儿马叫“火焰驹”。
于是,每天早晨,拉着它去田野成了我一段时间内必须做的事,而且是我喜欢的事。因为有一天,好容易盼到母亲不带红杏出去,我将红杏堵在了母亲的房里,我想对她说的话好多好多,可是,我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从嘴里吐出来的是一声声长长的叹息。她好像是在拒绝我,却又仿佛在迎接着我,她将自己放置在随时可以逃出门外的窗口边。现在想来,她是在等着我的一句话。可是我却连一句她需要的话都说不出来,哪怕是欺骗的话。我浑身燥热起来,全身的血液仿佛着了火,我的呼吸似乎被巨石压迫着,当我强行搂住她的时候,她却大声喊起来,我被吓出一身大汗来。就在我一惊一愣之间,她已经逃之夭夭了。到了很远处,她回过头来看看我,然后抹着眼睛走了。从此,红杏见我之后,好像不认识一般。我受不了,我在家里就会想她,见了她,她却冰冷如霜,我想有个事做。
清早,露水中的村子在鸡啼声中忙乱起来,太阳从龙山上含着嫁娘的娇羞升上来离开山畔,我就把“小白龙”从圈里拉出来,向田野走去。一出圈它总是仰头对天长啸一声,然后打几个大大的喷嚏出来,便开始将自己的身体往长里拉,似乎每块肌肉都在用力往外扯,前腿与后腿扯得那么长,脖子也往前伸拉。
骨骼筋脉发出咯吧咯吧的声音,那样清脆有力。阳光柔柔地从高空泻落下来,每个草尖都顶着一星一点的阳光,像佩戴着上好的玉饰一样,每株草经过一夜潮气的滋润都显得特别精神,直挺挺的竖着,每个叶片金箔一样闪亮,鲜嫩无比。花儿顶在草尖上,摇晃着小脑袋,艳艳的,整个草地上珠光宝气,显得十分华贵。一些虫子开始鸣叫,各种叫声不像正午时那样的混乱嘈杂,而是单纯而有规律的卖弄,比赛似的,都很谦让,你鸣罢我登场,清脆而婉转。鹧鸪、野鸡、鸽子、鹞子、老鹰在天空振翅飞翔,兔子、田鼠、黄鼠狼等在大地上奔窜,狐狸站在山峁之上,抛一个媚眼过来,然后远遁而去……草地富有而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