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六月,五更时分就已是日衔龙山了。公鸡依然不改规矩,引颈而啼。露水有些重,院前的大榆树浴着阳光的叶子显得珠光宝气。两天前,一场透雨。村子里飘扬着麦子熟稔和金姑姑花盛开杂糅的香气。父亲披在身上的暗紫缎面长袍已有些潮乎乎的。他在那把宽扶手的枣木太师椅上坐过了大约三个时辰。在这三个时辰里,父亲几乎一动不动,一壶浓酽的龙山茶一口没喝,手中捏着的昆山玉石烟嘴锅和旁边放着的镏金紫铜水烟壶却交换着一直没有停过。自半夜开始,那一星一点的火光,就像一颗时明时暗的星辰,也闪烁过去了三个时辰。
昨晚入夜时分,母亲便有了生养的预兆,肚子开始疼了起来。父亲从土地上回来,吃过晚饭,又抽过两锅子烟,就在他准备上炕的一刻,大娘说:“改过的娘有动静了。”父亲看了看大娘,就将太师椅搬到了院子里来,他说:“外面凉快,干爽,这么好的夜。”那个夜确实很好,月光如水,四野芬芳,万籁俱寂。大娘给父亲泡了一壶龙山茶,二娘踮着小脚,又将水烟壶抱出来。父亲就这样坐着,像大年三十的坐夜一样。
太阳从龙山嘴像一颗珠子喷出来的时候,一声尖厉的啼哭从西屋里传出来,响彻整个庄院。父亲竖起的双耳动了动,他咳出一口浓浓的痰来,“扑”地吐了出去。刚刚打过鸣的大红公鸡,撑着翅膀,扑过来,将那口痰扯起来,还未完全扯进肚里。父亲一挥烟锅,打在公鸡背上。那公鸡立刻倒在了地上,全身抽搐、痉挛不已,两条腿子一下一下蹬着……当二娘从西屋里一双小脚像捣蒜一样跑出来向父亲报告消息的时候,父亲已经进了上屋。他将紫砂壶打碎了,泡了一夜的龙山茶,散发出地趴蒿苦涩的气息。父亲进得上屋,几下子就扒光了全身的衣服,一丝不挂钻进了大娘给他铺好的被窝里,呼呼大睡起来。父亲这一睡就睡到了麦收时节。他从炕上起来,就骑着那匹枣红马扬尘而去!时而出现在这个山梁上,时而又出现在那个山梁上,就像逃遁奔命的狐狸留下的幻影。
八姐从出生到出月,父亲的脚踪都没往西屋送过。在十二个属相里,每个属相有一个月是不好的,叫败月。“正蛇二鼠三牛头,四猴五兔六狗头,七猪八马九羊头,十月的鸡儿架上愁,十一月老虎满山吼,十二月老龙不抬头。”如果一个人在某一个属相生在那个月份,就是生在败月。生在败月的人,都会想方设法隐瞒出生年月。男败妻家,女败婆家。娃娃生在败月里,做父亲的都会在娃娃满月的那天五更,到十字路口等人。等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娃娃的干大。不管是富有,还是贫穷。三姐也是生在败月里,干大就是父亲在十字路口等到的一个讨吃。等到的人是不能推辞的。迎个干大,娃娃就会减轻一生下来就带着的苦难。当然,每逢年节,这娃娃都得提着三色礼(糖、茶、酒)给干大拜年。
那年是狗年,八姐生在六月,生在了败月里。父亲已经没有心劲去给八姐在十字路口等来一个干大了,更不要说是做满月了。三个月过去了,父亲才在大娘的怀里,冷漠地看了八姐一眼。其后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背着手走了。母亲当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八姐的出生对于父亲的打击是沉重的。因为这一年的十月,是父亲的五十寿诞。
父亲前后娶过五房女人,到八姐出生,共生了十三个娃娃,其中夭折了三个,两个死于四五岁的时候,一个是痢疾,一个是天花,活下来八个。夭折的三个中,有两个娃娃的夭折差点要了父亲的命。因为他们是男娃。其中一个男娃的死,还带走了贤惠能干的四娘。
随着十月的逼近,父亲的五十寿辰到了。和往年一样,母亲早早就张罗着为父亲的寿辰作准备,一双小脚颠簸得整个院子都凹凸不平。因为又生了一个女娃,加上当时娘家还很贫寒,母亲就越发显得卑贱了,事事处处赔着小心。她在父亲的面前连个大气都不敢出,仿佛闯下了天大的祸害一般。尽管她比父亲小二十多岁,是父亲最小的老婆。
父亲把逢年过节特别是做寿辰看成在村子里提高自己威望的重要仪式。尤其是逢五逢十的寿诞,他会把村子里的老人都请到家里来好好款待一番。何况,五十岁是人一辈子的一个门槛,一切都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意义。然而,父亲,却像秋霜打过的叶子,蔫头耷拉,一点都不像往时那样精神。要在往时,父亲早就背着双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指东道西,骂骂咧咧,声震四野。而这个寿诞,他一直坐在那把紫红的枣木椅子上,像一只蹲在千古悬崖上的石头。母亲在近于疯狂的忙碌中,不时地躲在墙角抹一把冰凉的泪水。
男人无儿财无主,女人无儿身无主啊。一个男人到了五十,却膝下无子,那是啥滋味?如果说五十岁之前的父亲在一门心思地扒着基业,如果说五十岁之前的父亲不相信他这样能的人会膝下无子,只不过是个迟早的事,那么五十岁这个寿诞对父亲的打击是致命的。
事实上,父亲几乎耗尽了毕生的精力在经营这事。最初,他总怀疑是女人不生男娃。关于生儿生女这事,村里人总是认为问题出在女人身上。村里人从长期的生育经验中总结出,股大臀宽的女人能生儿子。因此,父亲娶的五个女人,个个股大臀宽。只要父亲有娶小老婆的想法,别人介绍来的都是股大臀宽的女人。因此我们一家都是这种股大臀宽的体形。
五十岁寿诞的那天上午,父亲一声长叹,在那把枣木太师椅上足足蹲了一个上午没有站起来。他不说话,不吃,不喝,就那样干坐着。本来是喜庆的寿诞却因此变得鸦雀无声,一桌子的好东西就那么晾了整整一个上午,没人敢动筷子,更没人敢说话。这个寿诞是父亲唯一没有宴请全村人的寿诞,他连村里几个有头面的长辈都没请。最可怜的是母亲,她就像把天戳了个窟窿似的,始终坐在已经许久没人住过的老窑的冰冷的炕上,面壁而泣,鼻涕与泪水纵横交错。
几年前,一个过路道士对着父亲说了一句“根命所在”,当时父亲并没有在意,他觉得这些走江湖的人,无非都是为了钱财而故作神秘。这天,当父亲回味起这句话的时候,他清醒过来,问题出在根上。这让他就感到万分恐慌。寿诞一过,一直不相信神鬼的父亲终于不得不承认冥冥之中,确实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力量控制着这世间的一切。
2
第二年春天,大地消融地气升腾的时候,程王庄消失了十几年的一个人出现了。他一出现就将父亲打击得几乎驾鹤西去。他叫王大庆。程游昌十几亩滩地要卖。在程王庄,谁要卖地都会先找到我们家,因为父亲在购买土地上总是很大方。一旦出现对手,父亲就通过提价,最终把土地买到手。用父亲的话说土地是不能用贵贱来说的,因为土地会生儿子,如果老天照顾,风调雨顺,不出三年就会弄回本儿。还有一点,无论是买贵了,还是买贱了,父亲总会回给卖地的人一点钱财。后来,当父亲和我骑着马沿着我们家的土地走的时候,他总是对我说:“你记着钱有不值钱的时候,可地永远是值钱的。你买地多掏的那点钱,地会连本带利地还给你的。”这就是家业到父亲手里,土地在短短的十几年时间里翻了几番的原因。程游昌家有一份子好光阴,可到了他手里,三天两头往城里跑,嫖妓、抽烟没几年就败落下来。这十几亩滩地是他家最后的土地了。程游昌后来成了父亲教育我的一个典型例子。程游昌要卖地,父亲就在家里连门都没出候着程游昌。可是让父亲没有想到的是他在家里候着的时候,王大庆已在程游昌家里了,而且与程游昌谈妥了价钱,达成了协议。消息传来,父亲抱着水烟壶的双手抖了一下。他没有想到程游昌会将土地卖给一个十几年不见的外姓人。
十几年前,王大庆到太石镇去卖猪娃子,结果跟着一个骡队走了。后来听人说他做了脚户,给人家吆脚跑口外。十几年过去了,他年龄有些大了,跑脚已有些艰难,加上也厌烦风雨无阻日暮乡关的活计,就带着攒积下的一点钱财,回来想置点地过安稳的日子。后来又听人说王大庆跟了主家十几年,最终得到了主人的信任。有一次,主家没有去,他领脚,那一笔买卖很大,他就坏了良心,坑了主人,昧了黑心钱才逃回来的。说法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王大庆确实是带着钱回来了。和父亲几乎看不起整个程王庄的人一样,即使是王大庆车拉马驮风风光光地回来了,父亲也从没正眼瞧过这个人。他不关心王大庆是怎么回来的,他关心的是王大庆一回来就搅了自己的局。十几亩地不是个啥,可是这口气要争!父亲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成。如果想做的事没有做成,在他看来那不仅是个利益的事,而是影响到自己的声威的事。何况,程游昌的地是我们程姓人家的地,要卖也得先考虑我们程家。虽然,程王庄程、王两姓通婚,拉拉扯扯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比如这王大庆,按说他是大娘的堂表弟,他应该管父亲叫表姐夫的。可是在土地的问题上,程、王两姓人家都是在暗地里较着劲的,谁也不肯放走一次机会,因为土地就是权势。如果这地让王家人买了去,那父亲失去的将不仅仅是土地。
父亲派人去招来了程游昌。程游昌一进我们家的院门,两腿就有些发抖,但很快就站直了。因为他也是和父亲较过劲的,虽然到他的手里,家境衰败了,但他还是一副老爷的骨头,架子摆得十足。父亲四平八稳地坐在那把枣木椅子上,抱着紫铜镏金的水烟壶呼噜呼噜地吃着水烟。他的表情很是平实,却非常冷漠。谁都知道,父亲的这种表情是最可怕的,因为他心里已经把事弄下了。程游昌看了父亲几眼,按辈分他该叫我父亲大爹。可他的嘴努了又努,没有叫出来。因为平日里,他对父亲就有些不屑。父亲抽了一会儿水烟,又换了旱烟锅子,装好了烟之后,父亲把头抬了起来,说:“他给了你多少钱!”“五十个大洋!”“五十个大洋?你哄瓜子哩!就你那地,啧啧啧。”父亲把嘴撇了又撇。“那地咋了,水漫地,你敢说不是这程王庄最好的地?”父亲摆摆手,盯了程游昌一眼,说:“五十个大洋?!”“我哄你做啥?纸包不住火的,不信你去问!”父亲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来将自己罩住,说:“五十个现大洋你就不知道姓啥了?”“这事……”父亲一摆手说:“六十块大洋,去把地再弄回来。”程游昌嗫嚅着说:“可是,我……”
父亲看着这个侄儿,他的眼里、心里、脑子里已经什么概念都没有了,更不要谈什么家族。他已经不认识程和王,只认得钱了。父亲从椅子上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枣木柜子跟前,撩起黑缎子长袍,从腰间解下那一大串各种形状的钥匙,打开柜子,解开那个已经黑得发明的牛皮袋子,一块一块往出排着大洋,说:“你盯着,我给你数钱了啊。”程游昌嘿嘿地笑着说:“你这人真有意思,为啥不十个一摞十个一摞地数呢?你这样数我还得数一遍,你说麻烦不麻烦。”父亲盯着程游昌看了一眼说:“我这样数惯了。”要是别人,父亲一定会说出好多的话来。可是对于这个把祖业卖光的侄儿,他什么都不想说了。父亲笑了一下,说:“你狗日的日子过得好啊,连钱都不愿意数了。”程游昌盯着父亲看了一会儿,嘿嘿地笑着说:“我听得懂你在挖苦我哩,我也知道你为啥要这样地数钱。”父亲说:“为啥?”程游昌说:“你这样数钱一定是很开心的,一定很受活,所以你才这样数钱。”父亲没有说话。程游昌说:“这份家业就是你们人老几辈子这样数钱数来的。”这句话让数钱的父亲停顿了一下,他不能不抬头看看这个侄儿了。程游昌开始和父亲一样数那钱,他边数边说:“这些大洋一个碰着一个的声音,像你骑着的那匹枣红儿马脖子下的铃铛一样,你数钱的时候一定是感觉到自己骑在那马背上沿着自己的土地行走一样吧。”程游昌的话彻底打动了父亲,开启了父亲想说话的欲望。在程王庄能看透他的人没有几个,可是这个不争气的侄儿却看透了他,他就该教育教育这个侄儿了。可父亲还没有张口说话,程游昌又说:“一个有钱的人,只有像您这样数钱的时候,才会感到有钱的快活受用。”父亲说:“你狗日的懂得这么多,为啥就……”
程游昌也像父亲摆了一下手说:“我们这一门人,从我爷爷开始,他们就不像你这样数钱,到了我父亲手里,他还是不这样数钱,到了我就用不着这样的数钱了,因为我被他们教会了和他们一样数钱,也教会了我和他们一样花钱。想想掏一把出来,往桌子上一撒,再看都不多看一眼,那更受活啊。”父亲把旱烟锅子放下,又换上了水烟壶。“我一开始也想像你这样数钱,可是我数了一段时日就觉得没意思了,这样数钱是要有那心劲,我毕竟那样数过钱了。”程游昌又说:“其实在我祖爷手里,我们家的光阴比你们家强,这程王庄的首户不是你们家,而是我们家。程家的主事人是我的祖爷。”说话间,程游昌已经将那大洋摞成了六摞,父亲看着还差两块,又摸出两块,补齐了。程游昌这时间也从腰间抽出一个黑明黑明的袋子,将六摞子大洋推搡进袋子里,说:“我这就去把地契给您要回来,程王庄就是咱程家的天下,不管咋说,我总是程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