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韩儒厚从县城刚回来,就急着来后院见韩儒仁。
韩儒仁正神色凝重地坐在书房想着心思,见儒厚来了,冲着一旁的椅子点了点头。待儒厚坐下,才轻声说:“路上可顺当?”
韩儒厚也轻声回道:“路上倒还平安,我在县城听人说高柱久审不出刘天文,把他两条腿都打断了,现在高柱久把刘天文押到县城,关在大牢里。说石梁河暴动共产党杀了很多人,要以杀人罪名枪毙他。哥,刘天文要是招供,广宁堂就险了。”
韩儒仁摇摇头,涩声说:“刘天文不是那号人,他要招早就招了,广宁堂也早被高柱久抄家问斩了。魏正斌这些共产党人哪,倒也是一诺千金的君子。只是石梁河暴动,太不应该了,太轻率了。唉!”
魏正斌是太平镇西南五十里地墩集人,父亲魏守光是泗县开明人士,家住小魏庄,通医懂文,常舍财济贫,与广宁堂素有交往。民国19年(1930)七月初,魏正斌、刘天文和一位右额上长着一颗朱砂痣的人夜访广宁堂,对韩孝甫、韩儒仁、韩儒厚既动之以情,又晓以大义,密谈至午夜,动员广宁堂资助革命。韩孝甫猜测到魏正斌要拉队伍起事,为自家安全考虑,让魏正斌三人从广宁堂带走五千块大洋,八千块法币,长短枪三支。自魏正斌走后,韩家人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八月,魏正斌、王子玉在泗县、五河交界的石梁河发动了以大小魏庄为中心的农民暴动,建立了工农红军独立师。后遭敌重兵包围,红军奋起抵抗,终因敌众我寡,孤军无援,弹尽粮绝而失败。魏正斌、王子玉等被俘,虽被严刑拷打,但宁死不屈。如今,魏正斌、王子玉等人已殒命多年,但广宁堂仍毫发无损。现在,刘天文还是坚强不屈,视死如归,韩儒仁不由对这些共产党人产生了几分敬意。
韩儒厚又说:“谢嘴驻军调走一事我也打听了,说是要和日本人打大仗。”
韩儒仁说:“驻军调走一事无疑了,刘延寿会长已来信告之。县长正考虑让保安团接替驻军,来太平镇驻防。”
韩儒厚吃惊地说:“保安团那些兵都是土匪,太平镇要遭殃了。”
韩儒仁说:“高柱久此前向县商会募集军饷,刘会长要我在太平镇带个头,但又提出所募款额不给高柱久,要交到县商会分配。”
韩儒厚说:“他这是怕高柱久中饱私囊,我们要是这么做了,那不是又和高柱久结怨了。”
韩儒仁答非所问地说:“眼下兵荒马乱,大家日子都过得艰难,年初刚捐过款,再捐谁家受得了。再说,保安团一旦到了镇上,必将三天两日另立名目,敲诈勒索,这个头广宁堂是不能带啊!”
韩儒厚又说:“我在城里见到安叔,他说上个月老魏三聚众千余人攻打洋河镇,‘鬼影子’叶善友做的内应,把洋河镇破了,老百姓死伤一百多口,还被绑了一百多口人。最惨的是陈克让一家,老魏三指名要陈家待字闺中的女儿与他手下的炮头成亲,未得应允就放火把他全家十三口人都烧死了。”
安叔说的老魏三,本名魏其富,因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又叫魏友三、魏三,江苏睢宁沙集小朱庄人,是横行苏豫皖鲁四省区的巨匪。他以洪泽湖为窝点,在洪泽湖周边地区绑票勒索、烧杀淫掠,屡次制造惊天大案,血债累累,罄竹难书。
其实,魏友三本是穷苦人家的子弟,在他十来岁时逃荒到泗县东部一带,为人割草、放牛、做长工。某年冬天的一天,魏友三准备回老家过年,用一辆平板车推着一年劳作的成果——两口袋玉米行至归仁集时,被一群地痞无赖抢走。魏友三在当地一位远房表哥帮助下,用一支假木头手枪夺得了当地一地主家的三支枪,打死了抢粮的地痞无赖。从此,魏友三走上了打家劫舍、与民为敌的土匪生涯。由于魏友三为人胆大心细、心毒手辣,成为洪泽湖一带有名的“瓢把子”,其活动时间之长、地域之广、制造的匪案之多,为世间所罕见。民国16年七月二十日,他血洗睢宁县高作十家墩,男女老幼八百余人惨遭屠戮。民国18年春,烧抢泗阳县西境之熊家圩,杀死乡民百余人。民国21年农历八月十四日,攻破距太平镇不足五里的吕集圩,杀死吕集和塘槐村百姓二百六十八人,其中十八家被杀绝。洪泽湖西南一带民心震恐……
安叔是泗县县城有名的老中医,和韩孝甫是至交。魏友三手下炮头罗升平在他家看病时,见了其女凤霞,生了爱慕之心。因罗升平会武,魏友三为笼络他,绑了安叔的独子胁迫安叔嫁女换子,将凤霞强配罗升平为妻。安叔羞愧难当,感到无地自容,便闭门不出。
罗升平娶了凤霞并得子后,渐思改过之心,欲改邪归正,在一次抢劫中自残,将左臂打断,提出明“洗手”,暗“把风”(暗探),回到泗县县城做了眼线,也救了不少“肉票”,但终不肯为祸魏友三,说是魏三爷成全了他和凤霞的姻缘,安叔气得咬牙切齿。
韩儒仁听了韩儒厚所说,义愤填膺地说:“这伙没有人性的恶魔!”
“哥,安叔还让我告诉你,罗升平说叶善友曾要他向安叔打听广宁堂的情况,他担心魏友三可能要对广宁堂下手,我们得及早防备,免得遭他祸害!”
韩儒仁叹了口气说:“广宁堂大祸已在眼前了。”
韩儒厚惊骇地问:“大哥何出此言?”
韩儒仁说:“儒义糊涂,他收了个伙计。”
韩儒厚说:“一个伙计?他如何祸害得了广宁堂?”
韩儒仁说:“恶莫大于阴谋。他不是一般的伙计,我怕他是卧底,而且正是老魏三的卧底——‘鬼影子’叶善友。”
韩儒厚惊得跳了起来。叶善友?这可是个凶神恶煞的祸水。此人年纪尚轻,原本是富家子弟,后家道为仇家设计所败,其父母含愤投河而死。其时他年纪才二十出头,却颇有心机,在毒杀仇家后投奔了魏友三,做了魏匪的“闲员”(军师)和“踏线”(卧底),成为魏匪的心腹,经常为魏匪踩点卧底。因他诡计多端,形影无踪,人称“鬼影子”,是个人人皆恨、人人惧怕的丧门星。
韩儒厚说:“哥,真要是‘鬼影子’,那得赶紧灭了他!”
韩儒仁叹道:“我听人说过,叶善友皮肤白净,浓眉大眼,身体精瘦,据我观察,此人相貌特征皆相吻合,年岁也在而立之内,应是‘鬼影子’无疑。只是他有魏友三做后盾,你如何灭他?”
韩儒厚说:“那就把他辞了。”
韩儒仁说:“辞了?一旦撕破脸皮,就是前门撵狼,后门进虎。”
韩儒厚说:“那莫非还要把这祸害留在广宁堂里?”
韩儒仁说:“自见了‘鬼影子’后,我一直在思忖此事。孙子说‘上兵伐谋’。广宁堂岂止是留他,还要敬他、供他。只是在没有弄清他的意图前,暂莫给母亲、儒义说,免得他们担惊受怕。但防备还得做,今晚你安排伙计叫上孔友善去街上看戏,把儒义、儒礼、吕叔、田贵、喜子几个贴心之人叫我这来,我给他们提个醒。还有,你抓紧把马槽下地窖再拾掇拾掇,把值钱的东西都放到里面,以备万一。”
韩儒厚说:“我这就去办。只是一旦‘鬼影子’把魏匪招来,这些布置也难保全广宁堂呀。我看也把广宁堂加固成朱耀祖的高宅那样,就不怕土匪祸害了。”
朱耀祖是成子湖西边的大地主,他在湖边傍水修了个南京城墙似的圩子,叫高宅,土匪几次破圩都伤亡惨重,连圩门都没沾上。
韩儒仁摆摆手,说:“不可。朱耀祖的高宅地势好,四周空旷,易守难攻。且他种的是庄稼,不和杂人来往,我们行医卖药之人,天天要接触各色人等,只要被土匪惦记上了,随时都能发难于你,要圩子何用!”
韩儒厚点头说:“大哥说的是。但这样下去,如同案板之肉,任人宰割,也不是个办法。”
韩儒仁凄然道:“眼下,也只能先解燃眉之急了。但愿老天爷保佑,这个孔友善不是那个叶善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