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如果置骡驹子是为了种地,刘鸿儒的爷爷当然赞许儿子置骡驹子的举措,像他们这样的家境,置一头骡子那是件大事。可儿子心思不在种地上,置骡驹子不是为了种地,而是为了吆脚,有了骡子,有了架子车,他就先可以给人吆短脚了,比如跑固原、静远、中宁、中卫,甚至平凉、银川,有牲口有架子车的人吆喝到一起,就是一个运输队了,就可以揽长脚了。因此他当然不赞许,就说:“家有千万,长毛的不算,这么大点东西脆得很。”
这话让刘承信心里不舒坦,这是啥话,咒我的骡驹子么。
骡驹子置下哈(下),在赵喜家养到要隔奶了,刘承信把骡驹子拉回来,爹就像跟这骡驹子有仇似的,看都不正眼看一眼,不要说闲了拉出来抠上一抠,就是操心个吃喝冷热都不。牲口这东西抠一次等喂一次料哩。刘承信知道爹是心疼牲口的,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老话说穷汉惯娃娃,富汉惯骡马”,在庄田里务劳了一辈子的人,驴骡就是你的伙计。他知道爹只是在跟他赌气,可有这么赌气的么?骡驹子都拉回来,赌气还能堵回去?自从骡驹子拉到家里来,爹跟他抬杠彻底变味了,话语戗人得厉害,就像吃了炸药。刘承信是老小,一家人娇惯大的,自然是有脾气的,于是爷父俩说着说着就吼起来,吼完就散场了。刘承信回偏窑里生气,生过气就想明白人为啥要说家和万事兴,为啥要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和”真是太重要了,“和”不到一起,就说不到一起,说不到一起一说就戗汤,一戗汤啥事就都戗了,只能是越来越不“和”了。不“和”就不“和”,刘承信懒得跟爹去争长短,他知道争也争不出个所以然,就赌气连爹的窑里也不去了。爷父俩别上劲了,不要说抬杠,连话都不说了,见了面都把脖子一扭,看了别处,就像有了深仇大恨。以前抬杠是为了寻开心,为了轻松,现在抬杠不开心了,不轻松了,抬杠还有啥意思,只能越抬越憋闷越堵得慌。
当然,刘承信也知道爹是为他着想,海原人有言:宁为讨吃,不为脚户。海原一带把吆脚者称为“脚户”,也叫“吆脚的”。海原人的驮队大多数用骡子,因此也叫“吆骡子”。刘承信又如何不知做脚户的艰辛。脚户的日子在路上,不管是烈日炎炎的暑夏,还是雪花漫舞的寒冬,茫茫戈壁,浩浩大漠,风餐露宿,披星戴月,一出门就是数月,还伴有生命危险,其艰辛是可想而知的。这从唱脚户的谣曲里就知道吆脚的艰辛:“赶车下夜拉骆驼,万般出在没奈何,行前都是彪行汉,归来已剩皮包骨”。来干盐池驮盐商队的脚户口里有句歇后语:“大里堡人家养娃娃(生小孩)——一阵子。”大里堡是土默川里的一个村庄,大多数男人都出门吆脚拉骆驼,出门、回家的日期都差不多,所以女人养娃娃多集中在“一阵子”。可是,没生在享福的命上你还怕受苦?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下不了的苦,苦死总比穷死好。
干盐池是商队的终点,来干盐池的商队要在干盐池修整,至少住两三个晚上。来了商队,赵大头会指派刘承信去接待他们。这些走南闯北的商客是从骨子里看不起他们这些盐工的,在他们跟前摆爷的架势,目光和举动全是蔑视的,就像他们是多么尊贵,多么有身份,指使他们干这干那,粗声大气,如喝斥骡马。他们自己山高水长天南海北地谝着奇闻异事,分明是给他们卖派,却从不给他们插话的机会。刘承信从心里不待见他们,他也明白他们不是爷,就是爷的腿,一句话说到骨头里,就是个拉骆驼的驼倌,就是个吆脚的脚户,就是个受苦人,却要在他们跟前装腔作势。人就是这么个东西,靠在别人身上,别人的势也就是自己的势了。
有一个人不这么装,见了他们笑眯眯的,说话也不颐指气使,刘承信给端水递茶,都会跟他说声谢。刘承信觉得什么人都能看在眼里的人才是做大事的人,才有爷的风范。此人叫李宗亮。归化城人。李宗亮十二岁就开始跑路了。李宗亮没有自己的驼队,但归化城所有的驮队都是他的驼队,因为只要他想领房子(驼队的掌舵者),那些商号都愿意请他领房子。他是归化城几个有名的“领房掌柜”。李宗亮很健谈,太原、北平、西安、南京、北京、宣化、张家口、大同、丰镇、隆胜……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库伦、恰克图、尼布楚、伊尔库茨克、托博尔斯克、秋明、罗斯托夫、莫斯科……风土人情,特色特产,归化城是座“万驼之城”,每天几十万峰骆驼穿梭,那该是啥样的阵势?天下珍宝特产齐聚,天南海北客户云集,那该是个啥样的繁华?夜灯如昼,美女如云,富甲天下,李宗亮给了刘承信一个神奇而广阔的世界,刘承信忍耐不住,不好意思地问李宗亮,这归化城跟西安州城相比……还不等他说完,李宗亮啧啧啧地咂了半天舌头说兄弟呀,西安州城连归化的一个死拐拐(角角)子都不是?刘承信的舌头差点像吊列鬼吐出来半天收不回去。说起平坦美丽阔绰富饶的河套时,李宗亮“啧啧啧”地咂着舌头说:“在河套行走,那就是走在毯子上,绿茸茸的一望无际,庄稼密匝匝长得跟案板一样平整,撂根鞭杆都落不下去。”李宗亮拍着刘承信肩膀说:“兄弟,你说你窝在沟子大的一坨干盐池,一辈子能见个啥世面,你知道这世界有多大?你知道俄罗斯女人长得啥样?塔吉克、俄罗斯女人有多风情万种?你知道电灯是咋回事?你说你这么活一辈子有啥意思?”又说:“只要跑脚,整个世界都在你的脚下,各地千姿百态的女人就是你的驿站。”
对于从未走出过海城就是海城一年都去不了几趟的刘承信来说,李宗亮携裹来一股神秘的风吹得他心旌荡漾,他的心野了,已经在路上了。做脚户的想法已经在他心里扎根了。
昨日,刘承信想在窑里盘个槽让骡驹子过冬,操心起来也方便。两个月的骡驹子就跟一只羊羔一样,又才断奶,正需要操心。家里两孔窑洞,刘承信就想把槽盘到爹和娘住的正窑里,也只能盘到正窑里,正窑大,盘个槽宽展,当然刘承信也图爹夜里瞌睡少,操心比他操心得好,别看爹还拗着一股劲,心里已经接受了骡驹子。更重要的是巧英眼看要生,槽盘到偏窑里不行,骡驹子不能整天整夜喂在窑,还要拉出去晒太阳放风,要饮水,这出出进进的,门就捂不严实,寒风就会往窑里灌,女人坐月子最怕的是受风,何况是寒风,而且骡驹子也才断奶,会踩走月婆子的奶,这样娃就没奶吃,那可就是大事了。可他不愿意去跟爹说看爹的脸子,就跟娘说了,可娘给爹说了,爹却一直不吐话。昨日上午,刘承信一赌气,开始活泥,他要把槽盘到偏窑里。
其实呢刘鸿儒的爷爷也明白盘槽是必须的,而且只能盘在正窑里。其实也不是他还在驹子身上拗着一股劲,骡驹子已经拉回来了,再拗着也没意思,可他心里不痛快,有啥话你不能直接跟我来说的,却要让你娘来跟我说的,你这是啥意思?他咽不下一口气。还不仅仅是心里不痛快,咽不下一口气,儿子不跟他抬杠了,日子就有些寡淡,也还不仅仅是日子寡淡了,不抬杠就是不跟他过心了,不跟他过心他有些话就没处说,说不了话,儿子只会在吆脚的路上越走越远。因此在正窑里盘槽,他不会给儿子去说,也不让老婆去给儿子说,他要儿子来给他说。可儿子像抬杠一样要把牲口槽盘到了自己窑里,这分明是在将他的军。可眼看儿子活泥真就要把驴槽盘到自己窑里,他撑不住了,歪老婆说:“还不拦你先人去,拧个脖子给谁扎势,做样子给谁看?”
驴槽是用胡基盘的,只上抹了一层泥,到了天黑下来,泥皮已经潮干,骡驹子就能拴到槽上了。刘承信把骡驹子拉进窑里,填了夜草,依旧脖子拧着一股劲出门,心里却在笑。就在他迈出门槛的时候,爹说:“给你先人背上搭条口袋,都已经数九了,这么冷的天。”刘承信心里笑着说有本事你憋着呀。
刘承信给骡驹子身上捆了条口袋,脚后跟一对,蹬掉了鞋,一跃便上了爹的炕。他在火盆里添了柴,开始捣罐罐茶,这东西上瘾,冬天的晚上他就和爹头对头捣罐罐茶。还有许久不抬杠,他也想抬杠了,这夜长拖拖的,白日又没活,不抬杠做啥呢,何况他需要抬杠表明自己的想法。罐罐茶熬上,他抓过烟口袋装了一锅烟,点了“吧嗒吧嗒”吃起来。可是,抬了几句话,话题没有什么过渡就又扯到了路线斗争上来了。
爹说:“满天的星星数不光,啥活都比吆脚强。”
刘承信说:“白日里出的牛马力,黑夜间睡的牲口圈。”
爹说:“三九天喝的是冰凌水,三伏天反把那皮袄穿。”
刘承信说:“冬日短来夏天长,天天吃的菜拌糠。”
爹说:“黑天半夜才进了店,鸡叫起身又放大站。”
刘承信说:“正月里上工腊月满,一年到头没挣下钱。”
爹说:“前面看是个黄沙滩呀,后面看是个鬼门关呀。”
刘承信说:“芨芨杆筷子烂碴碴碗,苦死那个苦活没吃穿。”
爷父俩说的话是对曲儿,听上去是一个意思,其实不同,老子说的是《脚户调》,儿子说的是《长工谣》。这些词儿唱的也都是实情。
爹的套路刘承信是很熟的,用完歌词又会用“常言说”。
果然爹说:“常言说一年学个买卖人,十年学不了个庄稼汉。”
又说:“常言说千买卖,万买卖,不如在家翻土块。”
又说:“常言说人走十年一条棍,坐地三年挪不动。”
又说:“这全是老先人留下来的,也都是在日子里得到验证的。”
说起老道理爹是一套一套,刘承信佩服爹的精明,用这些老先人的话表达自己的想法,说起来既扎实到位,又不费脑子。
刘承信说:“那还有说家有良田千顷,不如薄技在身,你咋不说?”
爹说:“你那吆脚也算个技?那要算个技,长腿的都会。”
刘承信说:“你咋就知道我只会吆脚?我会吆一辈子的脚?”
爹说:“我知道,吆脚最后都会做买卖,可买卖是空乍着两手做的?哪个大财主不是在靠先人打下的基业把事做起来的,再日能的人凭空连个风都抓不住。”
刘承信说:“那些大财主的先人难道一生下就是有钱的,往上数,人富不过三代。”
老汉给儿子的话逼住了,找不上“常言说”以对,一时泛不上话,嚅嗫了半天说:“置地种地那才是正道,把稳,平安。”
刘承信说:“咱就说置地种地那才是正道,你说你种了大半辈子地,过了个啥日子?你攒了大半辈子钱,置下了一分地?”
又跟了一句:“你要是做生意,说不定现在也是个财主员外,还用得着坐在这里跟我争短长。”
这话出口了,刘承信看到爹的手分明是颤抖了一下。他听到爹胸腔里发出的一声沉闷的长叹。刘承信自己也愣住了。平日里抬杠,他是讲分寸的,虽说抬杠不符合父子间的礼仪,就是在日子里说来道去,打打嘴仗,但自己毕竟是儿子,该忌讳的话要忌讳,该兜着的话要兜着。可今儿呈了口舌之利,图了自己痛快,话锋没收住,不该说的话没兜住,说冒了,说重了。这些话不但否定了爹大半辈子下的所有苦,而且分明就像是揭短,带着藐视奚落的意思。怎么能这样说爹呢?他们弟兄姊妹七个是吸风拉屁长大的么?他们弟兄五个的媳妇都是七仙女下凡来救苦救难的么?刘承信想解释几句,却又没有解释,因为这句话不好解释,而自己当时心浮气躁,不知又脑子一热,大嘴一煽,又说出啥蠢话来,又想着天长月久的日子会把一切都解释明白。可谁能想到,爹没了以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