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别看刘承信斗大在字识不了半升,却是社火队里的仪程官。要说仪程官历史那可是久了,有一个久远的传说,说是商朝时瘟疫大流行,百姓苦不堪言。当时长安城内有一姓敖的马夫,外出放马,来到一片青草地,忽然一阵风过,他的面前落下一把锦雉羽扇,上书“仪程”二字。后来他发现这把扇子能解瘟驱疫,一煽瘟疫就散了。于是他拿这把扇子边煽边走,口说吉言,瘟疫很快就被驱除了。自此每逢年节,他便组织一些人敲锣打鼓,为民间驱瘟除邪,消灾免祸。皇上得知此事,便封他为仪程官。传至民间,相沿成习。仪程官这样介绍自己:仪程官儿本姓敖,马棚下面倒过料;官位不大戴风帽,手摇羽扇把春报。社火乃是一条龙,一报平安二送瘟;春官本是一驾王,迎春接福报吉祥。
在一个社火队里,仪程官这个角色很重要,在社火转庄拜年、外出巡演、相互迎送中,仪程官都打头阵。因此,仪程官要才思敏捷,能见啥说啥,出口成章,倘若与别的社火队相遇,那便全靠仪程官的口才压制对方。刘承信虽然没进过一天学堂,但说起仪程来不输给那些识文断字的秀才。他的词儿来自于谣曲、花儿和戏文。他记性好,入耳不忘,平时也留意听记,闲下来就从谣曲、花儿和戏文里往出抠词儿组句子。
初见赵大头的面,刘承信先用说仪程进大户门的开场白给赵大头说了几句吉祥话儿:
屋顶上一对张口兽,
大门上狮子滚绣球;
房上撒的是琉璃瓦,
槽头上拴的大骡马;
前院栽的是摇钱树,
后院摆的是聚宝盆。
三句吉祥话当钱使,这世上谁不爱听好话呢。赵大头两个大眼袋就像扣上去两个酒盅,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两只手狂拍大肚皮,说:“哟呵呵,小伙这张嘴挺利索的,嗬,再说两句儿听听,说说苏好小姐。”
刘承信开口就说:
这位小姐不是人,
一句出口,他停下了,人们都觉得日怪了,他咋能这么说,就在大家为他捏了一把汗的当口,他又接了下句:
好像仙女下凡尘;
脸盘就像十五的月,
腰身就像秋日的葱。
苏好就“给给给”地笑了。
出门揽活,本就是个讨巧的事,吉祥话儿最是讨巧了,这刘承信会说。
苏好已是多少日子没有笑容了,这会儿笑得这么灿烂,赵大头大喜,头红得要往外喷血,捋着脖子上那颗大瘊子上长着的几根毛,刘承信又说:
赵掌柜就像杨宗保,
苏小姐就像穆桂英;
天上的鸟儿成双对,
天下的美人配英雄。
赵大头拍着桌子说:“再往那啥说说。”
刘承信不明白,问:“往那啥说说啥意思?”
赵大头说:“就是往骚情说说。”
苏好捶了赵大头一拳头说:“日厌。”
这“日厌”在海原话里是“讨厌”的意思。
刘承信把得住话风,这苏好是在撒娇,便又开口说道:
苏小姐好来实在好,
走路好像那水上漂,
……
苏好打断说:“好了好了,别听他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赵大头说:“还能说啥,能说戏么?”
刘承信就说了《怕老婆》里的一段戏文:“开口先说二爹娘,他们两个接鸳鸯,成伴侣、入了洞房,从此把我来温嚷(酝酿),我妈开始肚子胀,一天一天不一样,爱吃醋,不吃酱,吃杏从不把人让,脸发黄,脚面胀,爱呕吐有新情况,两头尖,中间壮,腰变粗,肚子胖,跟个辘轴有些像,我爸嘴长爱胡讲,说我在里面占地方。十月刑满把我放,咱才生在大地上,九岁半我才进学堂,娃娃书念了几皮箱,三十岁,娶婆娘,媳妇长的很漂亮,就是脾气太倔强,把所有的家法给我上,村里乡党人人讲,都说我是软仨怕婆娘,怕婆娘……”
赵大头说:“再来一段,再来一段,过过瘾。”
刘承信脖子一抻,说:“一不吹牛二不喧,我家三辈做大官;我爷见过皇上的面,我婆跟娘娘吃过饭;我爸穿过是黄马褂,我妈穿的是祾罗锻;出门不走坐软轿,回来捶背是有丫鬟;吃饭端的是玉石碗,尿盆上镶的是五彩蓝;过年过节礼送满,绅五绅六都来舔;自从我爸钻了土,地方上的绅士趔得远;换了人,换了脸,翻过来给咱还打算盘……”
这都是老戏里的丑角子的词,刘承信一说,苏红坐不住了,站起来配合表演,赵大头大喜,“留下,留下。”
却说这赵大头本在固原城做皮毛生意,后来从游老板手里盘下了干盐池盐场,又说是在赌场上赢的,生意的重点就全放在了盐场。赵大头有三房太太,都好吃懒做,一个也不愿陪赵大头来这干盐池,赵大头又哪里耐得住寂寞,于是就带了苏好。赵大头称红颜知己。其实这苏好是一个未捧红的戏子,除了给赵大头唱戏唱曲儿解闷,还要陪赵大头睡觉。毕竟干盐池不是固原城,这苏好来后还没两月,就耐不住干盐池的寂寞荒凉,日日叫嚷着要回固原城。赵大头再挽留苏好,已不仅仅是金银的事。对于赵大头来讲,留住了苏好,那便是留住了一个个销魂的夜晚。也不是留住了销魂的夜晚,而是留住了他的生意。如果苏好走了,他又如何呆得下去。如何留住苏好,想方设法的,也请唱过戏说过书,可这戏不是天天唱的,书也不是天天听的。因此留住了苏好便成了一件头疼的事。
刘承信被留下后,赵大头为讨好苏好,就点戏让他们练练。两个人的戏很受限制,何况刘承信又不是戏子,这唱戏七腔八调的可不像说仪程,因此两个人能排练的戏无外乎对白多搞笑的丑角戏。而丑角戏中丑角多半是男的,都是很下贱的角色,是靠着自轻自贱赢取别人的叫好声,刘承信心里不悦,又当着苏好的面,他更不愿意演丑角。可能有啥办法,他需要盐工这活计,而不演丑角戏,他就啥戏都唱不了,还就这丑角子说白他还能对付。
当然,活还得干,不过赵大头倒也仗义,让刘承信做了带工,派工诸事由他安排,这样重在操心,苦可以少下点,不用水里泥里的去拱。刘承信一天盐都没背就成了盐工头头。受人抬举,那你自己也得抬举自己,他明白赵大头这么做都是为了苏好,如果有一天苏好离开了盐场,他就屁都不是,因此,他并不高背着手走在堤坝上带工,而是跟其他人一起下苦。这更让赵大头喜欢,每天隔三岔五会赏给刘承信一缸子罐罐茶。赵大头的罐罐茶可不是一般的茶,茶是湖南的茯苓黑茶,比砖头还瓷实,枣是延安狗头枣,还有枸杞、桂园、荔枝、大枣、葡萄、核桃仁、冰糖等,内容丰富,味道醇厚,提神醒脑。十天半月还会叫刘承信一起喝酒谝闲,来了商队,就让刘承信陪吃陪喝。
这原本是孙清河的待遇。之前孙清河受赵大头赏识,本是带工,现在却让刘承信抢去了风头,孙清河心里便是百般的不快,除了怨恨赵大头卸磨杀驴,多数的气便攒在刘承信身上,很不服气刘承信的指派,加上老盐工老拿“抬别人的磨扇夹了自己的手”的话说他,赵大头又把他当了一般人待,不留情面地吼嗓过他几回,就觉得窝囊极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不要说赵大头不像以前那样把他当回事,就是赵大头把他看得比讨吃还低贱,他都受得了,因为离开盐场,再找盐工这样的活就很难了,盐场的活整爽,工钱也高,而且盐场的活把稳、保险,人只要吃饭就得吃盐,在盐场干永远不会失业。就掌柜的赵大头来说,待盐工也不错,不克扣盐工的血汗钱,还会发给盐工盐,说:“不能让我的盐工再掏钱买盐吃不是。”因此,没有咬牙切齿的理由,没有人就轻易离开盐场。
却说这天,孙清河本在盐湖里忙活,看到了盐场的西边水豁开一道口子,正在往外流。便提了锹过去堵口子。走向那口子时,他看到刘孙曹正跟苏好有说有笑的,气就不达一处来,到了口子跟前脑子有些乱,拄了锹站着,人就沉浸在了事里,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水就顺着口子哗哗哗地流着。
就在这时赵大头却走了过来。从赵大头往上撩袍解带的动作看他是来尿尿的。也奇怪,赵大头一般是不来这边的,而且尿尿他的房子旁边就有后圈(茅房),都是用了砖和灰的,还安了门,上了锁,里面还焚香,很干净的,从不让盐工们进去。可能是这天的风儿太柔和了,赵大头想让老二也吹吹这柔和的风儿。这天的风确实柔和,从芨芨和箭蒿受活地被风曳着荡秋千就能看得出来。这干盐池的风歪的时候多,常常是把芨芨和箭蒿摁在地上许久都不让抬起腰来,可今儿这风却是悠悠地荡拂着,草儿受活地荡来荡去。
赵大头掏出老二来,呲牙裂嘴地滋着尿,身子还一抖一抖的,一抬头就看见水从口子哗哗地往外泄着,孙清河却拄着锹呆呆地站在那里,这往外流水就是流盐就是流钱。赵大头大吼一声,骂声就像那泡尿喷射出来。赵大头骂人,那话可是粗得了得。他能上日你几十辈子,下日你几十辈子。因此背后人都叫大牲口。
赵大头正吼骂得起劲,孙清河把锹一扔,一声不啃回了箍窑里。赵大头提着袍子吼骂着撵到窑里,却见孙清河三下五除二打了铺盖卷背着就走了。赵大头诧异地看着孙清河,孙清河却不看赵大头,拨开赵大头走了。刘承信撵出去老远挽留孙清河,孙清河却绷着眼睛看了他许久,一句话不说,走了。刘承信又如何不知这其中个由,也只能怅然望着孙清河头也不回的走了。
自此,两个人有了心病,就背对背站下了,可在一个庄子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难免要碰面,一些事上还得打交道。五更岭人家家家户户都养母猪,每头母猪两年能卖五窝猪娃子,也是一门收益,可喂一两头母猪,要再喂一头骚猪(公猪)专门打圈(配种),那就不划算了。刘承信的爹就在家养了一头公猪,给母猪配种也算是一分收益。有一回,孙清河的爹赶着母猪来配,骚猪太胖,交配时压断了母猪腰。孙清河的爹的意思就算了,说穿了这事没有办法找后账。可孙清河却不依不饶找上门来要刘承信赔猪,刘承信说猪干的你叫我赔?孙清河说我家母猪的腰是你家的骚猪压折的,我家交了钱,你当然要赔。刘承信说你家猪咋到我家圈里来的,是我们赶来的?怕压折腰不要往来送。结果两个人吼骂起来,最后还打了一捶(打了一架)。从那以后两个人是天上下刀子,地上拿剪子接,见了面就要弄出点响动来。一泡牛粪两人的粪叉同时抻到跟前,到井上打水两人的水桶同时往井里下。见了面咳嗽一声,都觉得给对方使劲,唾口唾沫,都觉得是唾自己,不免互相要辱没几句,经常磕磕绊绊的。仇怨是越结越深,仇气是越积越重。
刘承信抖抖家当装进裤裆,再瞭孙清河消失的地方,不免感叹,以前他们关系多好,原以为他们会成为一辈子的朋友,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心里无奈的说,这怨我么?
五更岭已经醒来了,牛歌羊唱,鸡鸣狗吠,此起彼伏,一缕缕乳白色的炊烟代表着一个家,等白烟转成青岚,村子便会覆盖在五谷的香气哩。巧英在“高要要要要要”的叫狗,大概是欢乐屙下了。黑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刘承信大声叫:“高要要要要要”“高要要要要要”。黑狗从大门外扑进来,闻到了屎味,直扑进窑里跳上炕去舔屎,舔出“吧叽吧叽”的声音。
儿子欢庆高提起一条腿,用一条腿蹦跳着,两只手举过头顶,边摇晃边唱:
园子里的绿韭菜,
摆摆摇;
货郎子哥哥快挑来,
摇摇摆。
咯呀咯噔摇,
哗哩哗啦摇。
地摇了,
稀哩哗啦塌散了。
哗啦哗啦摇,
咯呀咯噔摇。
丝线帘子摇一摇,
甩着呢;
尕尕脚儿摆一摆,
载着呢;
咯呀咯噔摇,
哗哩哗啦摇。
地摇了,
稀哩哗啦塌散了。
哗啦哗啦摇,
咯呀咯噔摇。
这《摇摇摆》有好几种唱法,到了娃娃嘴里,却是这样唱的,多数时候这谣曲是一群娃娃连跳带唱,看上去挺热闹的,可是欢喜才四岁,欢乐才两岁,欢庆不不屑跟他们玩,就一个人在那里连跳带唱。
这歌谣刘承信也会唱,他笑着也哼了几声,心想谁弄出这么日怪的歌。
看着三个毛头儿子,刘承信心里美滋滋的,他咳嗽几声,清清嗓子,大叫一声:
“刘鸿儒!”
三个儿子瞪着眼睛看着他,他又大叫一声:
“刘鸿儒!”
欢庆问:“爹,你叫谁?”
刘承信说:“叫你啊。”
欢庆说:“我叫欢庆啊。”
刘承信高声说:“你们有官名了,欢庆叫刘鸿儒,欢喜叫刘鸿昌,欢乐叫刘鸿瑞。”
刘承信往窑里走,就听欢庆响亮地叫一声:“刘鸿儒!”
又响亮地应一声:“哎!”
再响亮地叫一声:“刘鸿儒!”
又响亮地应一声:“哎!”
之后又高声对两个弟弟说:“你们叫我刘鸿儒,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