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血腥气招来了老鹰、花鸨、鹞子、乌鸦、喜鹊,它们在天空盘旋着,不时俯冲下来与狼争食。乌鸦最是讨厌,不停地发出“哇”“哇”的瘆人的叫声。而喜鹊竟然也吃肉,从狼嘴里叼了一截肠子,飞上了天空。这刘承信还是第一次发现。小狼跃起来扑鸟,竟然扑下一只乌鸦来。
一时半会儿,孙清河就这样没有了。
刘承信一路嚎哭着回来,曹喜贵与石榴也是嚎哭不止。
第二天,刘承信出门时,石榴说:“你别去打猎了。”
不打猎吃啥呢?粮食已经剩得不多了,就是每顿像药引子一样,也吃不几天了。他看看石榴,依然上山去打猎了。
石窟里实在是太阴湿了。天气暖和了,无风的时候,刘承信就将曹喜贵抱出来晒太阳。曹喜贵的身体亏得厉害,已经很轻了,他两只胳膊一掬就能掬起来。
这天,曹喜贵在削指头胖的木橛,已经削了两个,还在削。
刘承信说:“你削木橛做啥?”
曹喜贵说:“钉在墙上挂个衣裳鞋帽。”
刘承信笑笑说:“穿得都没有,还有往墙上挂的?再说这石壁能钉进去?”
曹喜贵说:“不是有石缝么?再说闲得没事做解闷。”
刘承信咬着烟锅,看着曹喜贵把木橛削得又细又尖,说:“你削这么细,往石缝一钉就折了。”
刘承信拿起木橛要往石缝里钉,曹喜贵说:“不急,等我多削上几根,一次钉了,这炕上落了土尘,一次打扫了,你一个一个钉,得打扫几回。”
刘承信说:“明明就是个草窝,你说是炕?”
曹喜贵笑笑说:“还当在家里呢么。”
刘承信说:“别削了,要在这里住一辈子啊,人都会阴得长绿毛。”
刘承信把曹喜贵抱出来,说:“今儿日头好得很,把身体里蓄的阴寒往外逼逼。”
在石窟外面,用刘承信用石榴编织了草垫子将曹喜贵垫得靠着崖壁斜坐起来,曹喜贵装了一锅烟,点了吃了两口递给刘承信。烟叶是野旱烟,呛劲大。刘承信吃了几口又递给曹喜贵。
不远处石榴拽着欢庆转圈圈。欢庆在空中飞着,“咯咯咯”地笑着,石榴也笑着。旋转一会儿,石榴把欢庆放下,欢庆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晃,两个人都在“咯咯咯”地笑着。刘承信和曹喜贵看着,这是这些天来他们看到的最快乐的场景了。
石榴进了石窟,端出两缸子茶水。和尚留下的茶已经喝完了,这是石榴从山上采来的地椒子。地椒子又名百里香,叶片小而细长,依附着地皮上生长。海原穷汉家都把地椒子当茶喝。地椒子有茶味,但不浓,夏日能防暑避暑,能解咽肿,牙疼。
刘承信解开曹喜贵腿上缠裹的烂布条,取下木板,看到了鲜桃一般艳红的皮肉,刘承信去摸,曹喜贵拉住刘承信的手说:“摸那做啥。”
刘承信说:“这肉颜色不对,是不是熟脓了。”
曹喜贵说:“不管它了,由它去。”
刘承信又去摸曹喜贵的腰,曹喜贵说:“哥,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刘承信说:“得寻个郎中看看,明儿我就到海原城里寻活去,寻上活,咱们就到城里去。”
曹喜贵摆摆手说:“不说这了,啊呀,没想到我这辈子把你的福享了,你说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事是能想到的。”
刘承信说:“早知三天事,富贵一千年,人早连一件事都想不到,享我的福,我让你坐轿了,骑马了?”
曹喜贵说:“那算啥福,这几个月把十几年的肉吃了,还是野东西的肉,这口福一般人没有的。”
吃过饭,石榴洗完锅,曹喜贵说:“石榴,你带欢庆去山上吧,我和哥说说话。”
石榴“嗯”了一声,便牵着欢庆爬到对面的山梁上去了。
曹喜贵说:“哥,你看石榴咋样?”
又说:“就像画张上走下来的,不用妆扮就能登台唱戏。”
刘承信笑笑,心里说有这么夸自己婆娘的人。
曹喜贵说:“你看着了吗?风咋吹,日头咋晒,她都不黑不红。”
刘承信想想,点点头。
曹喜贵说:“你知道我娶她花了多少钱?”
刘承信觉得奇怪,摇摇头。
曹喜贵说:“三斤烟土。”
又说:“石榴家的条件原本好得很,爷爷手里风光过。兴种大烟那几年,石榴的爷爷种了大烟,却也抽上了大烟,后来上面又禁了不让种,石榴的爷爷烟瘾大,戒不了,买着抽就费钱了,一份光阴就那么抽倒灶了,不然,石榴哪是咱们这样的人娶得来的。”
曹喜贵跟刘承信说:“你们帮衬着活吧。”
刘承信说:“啥意思?”
曹喜贵说:“石榴才二十岁。”
刘承信恼了,说:“你放屁拉屎,你把我看成啥人了。”
曹喜贵说:“哥,我就是个活死人,一个大拖累。”
刘承信“呼”地站起来,说:“那等你彻底死了吧。”
曹喜贵一把将刘承信拉得坐下,说:“哥呀,你背得重啊,一姓开三门呀。”
刘承信说:“你不信我?”
曹喜贵说:“不信你我给你说这些做啥?”
刘承信说:“信我,就啥都别说了。”
说着冲着门外喊:“欢庆,欢庆,回来,回来。”
欢庆从梁上跑回来,刘承信说:“喜贵,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儿,老二没了,我把名字给改成了刘孙有,现在我把他的名字改成刘孙曹,以后我把这名字掰破了,一人给你们一个儿子,你放心。”
说完,就让欢庆给曹喜贵磕了三个响头。
曹喜贵流泪了,说:“哥,谢谢你啊。”
刘承信说:“都是死里逃生的弟兄,以后的日子帮衬着,有啥难过不去?”
曹喜贵念叨了几遍“刘孙曹”,一拍刘承信说:“哥,你发现了没,欢庆的名字就是三国演义。”
刘承信说:“三国演义?”
曹喜贵说:“你琢磨,三国不就是刘备、孙权、曹操么。”
刘承信说:“对对,还真是巧得神奇。”
第二年来了统计人口的,登记欢庆名字的时候,刘承信说刘孙曹。那人问是哪几个字,刘承信说姓刘的刘,姓孙的孙,姓曹的曹。那人问咋会叫这么个名字。刘承信说一户开三门。那人一笑,说你这是搞《三国演义》啊。
晚上睡下,刘承信摸摸还装着的牛皮夹子,心里说那么好的名字,叫不了了。
欢庆说:“爹,我不想叫刘孙曹,我想叫刘鸿儒。”
刘承信怕睡在里边的曹喜贵两口子听见,悄声说:“不许胡说,你只能叫刘孙曹,你要有两个弟弟才能叫回刘鸿儒。”
欢庆忽然哭了,说:“爹,我娘都没了,我两个弟弟都没了。”
刘承信紧紧搂住了儿子,父子俩哽咽成一片。
第二日,刘承信从山里回来,曹喜贵已经走了,他把那削下的木橛钉进了自己的太阳穴。刘承信瘫坐在哪里,他以为曹喜贵让他和石榴过,意思是他们三个一起过。这也是有的,人们叫朋锅,没想到曹喜贵却这么决绝,走了这样一步棋。
石榴呆坐在那里,风扯乱了头发和目光。
刘承信把一个烂瓦盆让欢庆举着当孝盆一样摔了。
抬埋了曹喜贵,又在曹喜贵的旁边给孙清河堆了个坟堆。刘承信看看黄历,曹喜贵的头七正是清明,就明白曹喜贵是掐着日子死的。刘承信决定等曹喜贵的头七过了,回五更岭上个坟,就带着石榴、欢庆去海城寻活揽工,沿街乞讨也行。打猎是害命的事,半年了,害命害得他心里发毛。猎获的那些动物死前的挣扎和一双双总在他心里看着他的眼睛让他心存余悸。关于害命多了遭报应的事他听到过不少。戥子以前每到冬季,狐狸的毛皮最好的时候,就开始打狐狸,卖狐狸皮筒子。那年冬天,戥子老婆临月,戥子依旧上山打狐狸,那天他打了一只狐狸回来正褪皮,老婆养下了,那娃头骨碎裂,血肉模糊,浑身上下没一寸皮肤。人都说被他褪皮的那狐狸是他的儿子。还有屠夫万全财,平日靠在集市上宰牛过活,宰了不知多少头牛,有一回,一头牛把两只角从万全财的胸膛戮进去,万全财就那么钉在墙上。人说牛把两只角变成了刀子,把万全财宰了。
曹喜贵的头七这天,他们早早起来,给曹喜贵和孙清河上过坟,刘承信带着欢庆、石榴回了趟五更岭,祖坟也在地震中埋没了。刘承信选了一面坡地,为刘、孙、曹三家圈了三处坟地,堆起了几十座空坟。没有香表,就从山坡上掐了芨芨杆儿做香,一一插上。他们又去了肖家堡,在堡子山为石榴家堆起了十几座空坟。
石榴的嚎哭声动山野。
离开肖家堡,他们向着海原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