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坨坨的果子红了:诗歌卷(红枸杞文学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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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乐牛的诗

多年后某个黄昏,当你看见清寒的薄暮里

生出了豆芽般纤柔的半寸弱光

你该想到,那或许就是

人间风雨

在我的心灵之灯,还燃烧着最后的一点火焰

虽然那时的我,已归于云烟

马在轻轻地跑

马在轻轻地跑,在遥远的大平原上

延伸着春水流动的声响


它已从世俗的胯下脱身而出

满足于随风的嘶鸣,是我

活脱脱的灵魂

在此刻,抛弃了与鞍蹬合谋的道路


此刻,我就坐在这首诗里

欣赏着它,于天地悠悠中轻轻地跑

轻轻地,在低垂的暮色里

摆动着雪白的鬃毛

以一副自足的梦影,朝向渐渐升起的月光之门

在沙坡头

望着层层浪波把近推远,把远推入苍茫

背靠厚沙面对黄河的我

自封为末代国王,以落日加冕

清风为袍,以颓废的目光看江山沉落


我不愿有人打破此刻的宁静

我要替白昼,独自享受这场规模宏大的崩溃

我没有悲伤,我的内心

已被另一种灿烂占据:正如身后腾格里沙漠

起伏的金黄

将无边的荒凉,默然在自己广阔的柔软之上

林间

林间异常安静,只有那些流畅而放达的枝条

掠过外面遥远的汽笛声

在风上,写意性情中起伏荡漾的山水


多美啊!这些柳树,它们枝叶披拂地站在那儿

像一群宽袍飘逸的诗人,刚刚

从大唐远道而来

灵魂里蓬勃出来的绿

欲把上浮的大地,引向一个梦想的时代


从城市中走出来的我

第一次似的,看见云在天上飘

天向高处蓝

悄然简化的身体,展开了无边无际的轻和远

桥的高度与大地持平,桥更多地

只是在承受自己的重量

桥甚至没意识到,仅仅想站立起来

却把下陷的天空挺在了脊梁之上


当然更不知道,有个被囚禁的英雄

就沉默地坐在

它体内空阔的阴影里

听苍茫长河,弹奏着横卧在大地之上的一把古琴

凋落

为一缕香气,而与风雨抗争太久的

这朵花,终于放弃自己

沿最后的疼

回到了温暖而黑暗的根上


这没什么可伤感的,大不了

会导致一滴露水

找不见月光下柔软的胎衣

让一只蝴蝶,将撑开的翅膀伸进回忆里


而想想它,一瓣一瓣拆散色彩环绕的梦境

让美不再成为伤害时

我简直有点,高兴了起来

河水

奔波在命运低处的河水,是怎样

用自己的未知

填补着自己的空白,以

跳动的心脏,扬洒着孤独的波浪


又是怎样补充着一滴滴水

把一生不断拉长

没完没了地,靠一道起伏荡漾的方程式

向前推演着闪烁变幻的灵魂


面对这秋天空旷的原野,我什么也

不想说,我只默默地目送着它

任它抵抗着岁月绵绵不绝的冰凉

将一把柔韧的刀,以持续的耐力插向远方的苍茫

槐花在落

春天已经粉身碎骨,铺天盖地的

梦境,被纷纷扬扬的槐花

随心所欲地撒开

散乱、轻盈,挟裹着金黄的芬芳

让五月宽松得有些虚脱


坐在陈旧的木椅上,我心怀惆怅

像是替曾经迷离的年华

送别最后的美,不愿让寂静的风

就这么悄然吹落我缤纷的思绪

看见那朵花时

看见那朵花时,那朵花

正举着一把

薄而脆的皂红色小勺

在风里,不停地掏着沙漠的荒凉


我无法说出她具体的面孔

但敢肯定,有一个透明而柔韧的身躯

就依着那纤细的茎秆

盘坐在悬浮的,稀疏的叶片下


我感到她向我投来了淡淡的目光

闻见了她亲切的气息

我慌乱地望着她,却如同唤醒了

那个看不见自己,无力面对

独享

清风消化掉的世界如此透明

隐姓埋名的青山绿水,安然在眼睛找不到的地方


苍茫的红尘,被一片向远的云

托在宁静的高处

我暂无所思,任一朵静开的白花

以自己的素

站立起自己的轻

负担

一滴露珠,多像花朵用最后的力气

说出的爱情

它在叶上滚来滚去

我无奈地望着,不知如何安置


直到它的形体

完全消化在了自身的纯净里

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有一扇窗

我有一扇窗,可供浏览山川河流

天地云烟,可让我看见争分夺秒

填充欲望的众生

和那个站在体内,需要我们唤醒的上帝


我有一扇窗,可供我背靠人间的混乱不堪

等待月明星稀,信仰归来

可让我的目光,盯在自己遥远的心灵之上

读阅那万教之宗的宗教


我有一扇窗,我知道你也有

只是我没有把它当墙壁

虽然它温暖得那么暗淡

多年后某个黄昏,当你看见清寒的薄暮里

生出了豆芽般纤柔的半寸弱光

你该想到,那或许就是

人间风雨

在我的心灵之灯,还燃烧着最后的一点火焰

虽然那时的我,已归于云烟


无论你怎么命名,我还是要告诉你

那是我的爱,是我离开世界时

留下的最终要消逝的全部

虽然,它温暖得那么暗淡,那么绝望

黑暗

推开门,就看见一片穿过树梢从窗口进来的月光

像破烂透明的翅膀,刚刚挣脱

身不由己地飞翔,落在地上

轻轻的闪动,显现着一个隐身的生灵

无法被黑暗捺住的恐慌


我深信它就是我柔弱的灵魂

乘来临的夜色,先我从喧嚣的红尘归来

我知道它不喜欢灯光,我只静静地

坐在它前面,点燃了一枝可供卸载疲惫的香烟

顺着风

五月,从春天飘来的浮光掠影,顺着风

在草上缓缓流淌

曾经的迷离大梦,被轻飘飘地运向了远方

顺着风,草没有声音

草只在风里不断地弯腰、低头

紧挨在一起,任风起伏而过,带走柔软的丝绸


顺着风的,还有一个溶入在草木之中的人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站在那儿

欣赏着这些朴素的草,从容的草

如何势不可挡地,让原野走向了深情和辽阔

草在黑暗中翻身,在一缕细微光线上

找到了生存的线索

草命卑微,草不伤心,草啊——

紧贴石缝,死死抓住了自己柔韧的呼吸

当你说春天来了,我想到的是:

绿,终于被草,穿过了泥土中的针孔

夏夜

天渐渐凉了下来,散失在天地间的雾气

以露珠晶莹的形体,在草叶上

找到了家园,风轻轻地吹

爱情细微的声响,组成了此刻的天籁


此刻,流水卸下了负重的时间

一朵打开的花,压碎了月光下的万里江山

而我独坐郊野

把没有内容的怀念交给了淡淡的风

一切多么遥远

一切多么遥远,当我走在这光线暗淡的楼道

当我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

粗重的喘息声,还有怦怦的心跳


哦,一切多么遥远,当我放弃了坐电梯

当我在这些空荡荡台阶上,吵醒了人群中昏睡的自己

似曾有过的

黄昏的风吹过我轻飘飘的衣衫

那说不清是远,还是

近的浮烟,透露出我似曾有过的爱情

就隐在这满眼的苍茫里


似曾有过的,在踏进人间之前

我和那个将要被忘却的人

交换过一些灵魂里叫不上名的碎片

然后各自戴上父母所赐的面孔,散失于红尘


好长时间,我怅然若失地望着前方

我不是站在那儿发呆

我嗅到了那人的气息,我在用全部的虚无

努力地回忆着一个约定过的暗语

农历十月一

农历十月一,风吹过空荡荡的田野

众多似曾相识的苍颜

被落叶从记忆后面翻出来

盖住了比梦更深的黄土


我的父母健在,此刻的我,却比怀念远方

更怀念那些不曾谋面的亲人

他们依次从时间中挪开了位置

我相信风中含糊其辞的声音

与他们有关,也与我单薄的身躯有关


农历十月一,我突然爱上了红尘

并热泪盈眶地站在皮肤里

向着落日

抱紧了祖先传给我的骨头

那些看不见的衣衫

清寒的,那些看不见的衣衫

我知道并不是风

它们一生都走在途中

襟袖里,藏着红尘读不懂的情书

我熟悉并爱怜着它们的气息

它们为编排这绵延千里的暮色

持续不断地,吹开并取走了我灵魂的手稿

马——读悲鸿的马

脱去了尘俗中的脂肪

都很瘦

力量

来自不羁的筋骨


蹄花在诗韵中开放

生命在野鬃里闪动


旷野陡坡上

永远在奔腾

饿死

也不会被一口草料

拴在槽畔

牵挂

车过戈壁,我想让车停了下来

在那间黄泥小屋跟前

站上一小会儿


我知道,我站上一小会儿

留点体温再走开

它就不会,至今还像我的亲人般

蹲在空旷的黄昏中,让我如此牵挂

完石

就是这条裂缝,留住了尘土和少量的雨水

让风吹来的子种

有了在我身上扎根的可能,也才使

一条纤柔的茎蔓

吃力地,从黑暗中抽出了绿色的丝线


就是这条裂缝,诞生了我缝补自己的欲望

让我最终,以一朵脆弱

而美丽的花,重新理解了完整的概念

走过红尘

我千次万次地,在风上撒下要落的梦

用泪水含紧身体里的银

赞美着,母亲在最深的疼里

为我开启的红尘,以抒情的诗句歌颂着冰凉


我捧起轻盈的细浪阐述沿路的沧桑

我说破春天,要站在

一朵美丽的落花之前。我不会粉饰

只是热爱着,生活在心灵上咬出来的花边


我为苦涩的初恋,编撰了温暖的神话

还给那些尖刻和世故的人们

找到了体面的理由。我知道是谁

让我学会善待,挤在地球上相依为命的众生


我走过红尘时总在不断地回头,我离开

世界,也必将选择炊烟在黄昏中的

缱绻姿态。我啊——

其实就是那个想着前世,又盼着来生的人

这无声而绵绵不断落下来的,不是花朵

是水完成自我升华后

在寒冷中获得的,纯净而美丽的形体

它们没有翅膀,轻盈的飞翔

缘自水的品质中无法更改的月光


它们也从未想住在天堂,天堂是梦

是站在上面

为人间流泪的地方,只有尘土

才可提供永远的家园。抵达高处

再返身飘落,完全出于水对自身的承诺


仰起头,我任它们落在脸上,落在衣上

我要静静地去解读

要让自己也成为一滴水

以这样的形式,往返于灵肉之间

看见

岩上那束细细的小草,几乎无力打扫

任何一点飘到身上的寒气

落下的影子,也异常暗淡

在让人发现的途中,就丢失贻尽


但我还是看见了它,通过它用比清风

更单薄的衣衫

捧出来的,一朵悬在半空的花

那在苦难中给自己创造出来的神灵

我不想比喻什么

那个年代,在一切风中的野菜上摇晃着

最瘦的一朵野菜花上

依偎着三滴露水,滚来滚去

像眼窝拼命噙着的三滴泪


在这个异乡的黄昏,我不想比喻什么

我只是想起了把我们养大成人的母亲

故乡的泉水

可以说,这唯一的泉就是村庄的心脏

散布在山坡上的窑洞

因它才有了炊烟,它的柔软

通过母亲的泪,对我成长的岁月做了绵绵不绝的承担


还可以说,它把最干净的水装进了我的身体

我的灵魂只是它生成的

小小的一片

透明的江山,而我热衷诗歌

只是想凭借它的清澈

把苦难中长大的自己拨弄成一件流淌的乐器


而说穿了,它其实就是天底下最为闪光的爱

以点点滴滴贯穿着我的一生

杏花

想起开在土墙边的杏花,想起那隐隐的清香

似有若无,片片白雪上

透出来的淡淡的红,想起它在梦幻般

迷离而清寒的细雨里

楚楚动人的模样,我又怎能忘记

那一树微弱的粉艳,只是残忍的青春

从营养不良的身体,提取到皮肤上的全部血色


哦,我忘不了杏花传递出来的疼,我知道杏花

失眠的重量,几乎难以

让它清贫的芳香来承担,它那一片

接一片,随风飘下来的花瓣

总让我听到爱美的表姐,在单薄的衣衫里

发出的轻咳,就连我曾在夜半看见的

那片推开柴门而出的月光,也有着杏花流泪的模样

首先是两颗心脏合并成它的雏形

然后是两对翅膀

相互遮风挡雨地找来柴草

不多久,这些柔软的柴草上面

就会有些叽叽喳喳的黄嘴唇

和他俩共同营造出浓浓的亲情


后来该长大的都大了,该飞的都飞了

那堆已经发旧的柴草中

只剩已经变老的两个身影

相偎在一起清点着对方剩下的黑发


里面有着什么样的低咕声

我不知道,我只看见

带霜的秋风

在那堆柴草前矮了几分

记忆

葵花盛开,花朵里童趣般剔透的露珠

唤醒了我的童年

我看见当初纯洁的时光

轻轻转动于,黄金打造的绚丽表盘


我们快乐,简单,在母亲去生产队劳作的早晨

忘记一朵花也属于集体财产

我为妹妹折了一朵,自己拿了一朵

笑声不断地,玩闹在祖国美丽的田间


是村长抓住我们,训骂了被喊来的母亲

是胆战心惊的母亲,打了我们

是我,看见妹妹手中那朵倾斜的葵花

在朝灿烂的阳光,哽咽着低下了头


嫩绿的枝叶上,有破碎的露珠泪水一样向下流

黑点

终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黑点

远远地出现在山头上


此刻鸟已经归巢,清冷的风

吹空了院子

妹妹偎着我,我抱着弟弟

弟弟已睡去,脸上的泪迹刻下了最后的亮色


我们紧紧地盯着那个黑点

沿山路

一点点向下,一点点变大

直到呈现出母亲荷锄的模样


这当中,妹妹抹了抹鼻涕

我饥饿的肚子

发出了咕咕的响声

土炕

点燃牛粪,有温馨悠悠飘出

稀释着日子散发的苦味


走出地平线的游子

无法越过它的边缘

它的温度,亲情才能企及


老父菜花地里晒伤的脊背

老母锄头前弯疼的腰

安安稳稳地贴在上面

后半辈子,方觉实实在在


深夜回忆起留下手帕的女孩

梦醒想象些城里人的事情

土炕啊,土炕,滞涩的血液

在你补丁连缀的柔软处

方能完成,缠缠绵绵的循环


农民的儿子,在它上

学会了走路最初的姿势

它的厚实,翻版了

人性中最古老的部分

坐入其中,灵魂便回到了家园

火车从黑暗中破腹而来

火车从黑暗中破腹而来

灰蒙蒙的影子,携带着两排快速行进的光

像呼啸的铁,向时间的前面

强行搬运着大地上的辉煌


它的到来,让午夜站台上的人群

显得那般无助,尤其当那

长长的嘶鸣,撕裂了天际间存放千年的布匹

世界便把全部的荒凉,都让位给了

那紧追而至的,庞杂而回环、跌宕的声响


哦,火车已从黑暗中破腹而来

那些准备上车的人啊,谁是送你的亲人

谁会从后面痛苦地喊你一声

落雪了

落雪了,我真想带你在天黑之前

回到爹娘守护的故乡

从此彻底放弃遥不可及的事情

和你一起远离城市

守住油灯,在炉火温暖的夜晚

听风把古老的传说,吹上一遍又一遍

直到完全丧失掉时间的概念


我们将不再疲惫,爱上简单

对一滴水的重复声响

也能做到不厌其烦。草色青青的

春天,我还会像在情书上

添加标点那样,在院子里种下花子


落雪了,前路遥远而令我们伤感

我本想让你在黄昏

将我跟紧,却怎么就胡言乱语了起来?

纸上人生

生命最初的白,在一页纸上显得多么空旷

夜深人静,我常常听见前世的声音

在上面回环、扩散

让我泪流满面。我哦,已在纸上漂泊多年


我曾把绝望的初恋交给了一页纸

然后默默撕碎

散落成满天的雪花。还试图

在一页纸上安身立命

借内心的光芒,点亮汉字的横竖撇捺


我想以纸的薄,承载起所有的柔弱

从一页到另一页

我渴望身披灵魂的飘飘衣衫

走遍天涯。用纸散发出来的草木气息

给露水以力量,蝴蝶以永生


我对纸的苦恋,有着大海的咸

爱人的甜。我的最后一页纸

是被风抚平的港湾

我将在那里,望着宁静的星空进入永远的睡眠

面对诗歌

面对诗歌,我愿把命运留下的伤痕

心平气和地,交给一朵裂开又合拢的白云

愿凭借最后的所有

选择河流作我清澈见底的骨肉


愿以露水点种的月光,喂养灵魂

以一株纯粹而灿烂的葵花

迎风向着自己的光芒。愿以我为证

请夜晚说出,美和爱因为什么才来到人间

山间

沟畔的小路上,铃铛寂静的声音

被风由远及近逐渐点亮

经过我后,又渐渐微弱了下去

缓慢地隐入山间曲折而遥远的岁月


这黄昏赶集归来的驴车

装着怎样的幸福啊!竟使我确信

沟那边炊烟升起的柴门前

定然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小男孩


他为一块水果糖,正以冰凉的鼻涕

遥遥应和着这铃儿的风清月白

桥的高度与大地持平,桥更多地

只是在承受自己的重量

桥甚至没意识到,仅仅想站立起来

却把下陷的天空挺在了脊梁之上


当然更不知道,有个被囚禁的英雄

就沉默地坐在

它体内空阔的阴影里

听苍茫长河,弹奏着横卧在大地之上的一把古琴

想起炊烟

想起炊烟,想起那么多黄昏散开的丝线

三十年之后的我,似乎听到了

被苦难束紧的村庄

获得暂时松绑时,不断作响的骨头


想起炊烟,想起众多母亲被风展开的愁

从四面八方,把那个灰蒙蒙的年代

艰难而沉默地托了起来

我啊,还听见了祖国曾经痛苦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