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诗歌集(3)
记得那天你们紧握双手的时候
我注视着您的眼睛
记得那天你们默默对视的时候
不由自主，我回过脸去
记得那天您忽然语塞，语无伦次
所有人停止了寒暄
为什么？
您掏不出怀揣已久的诗一样的问候
和压住心头
三十六年的石头
注视着，您的眼睛
我走上了一条细雨淋湿的小路
雨打柳丝，一条很远很深的、雨水淋湿的路啊
您有了丝丝白发
您已不再荡涤迷茫的双桨，怅惘——
苇海之后的未来
我轻轻地、久久地端着这脆弱的水……
——白洋淀，写给林莽老师
您爽朗地举起酒杯，我发现您的内心
在鞠躬
——我没有喝酒，但我醉
我匆忙举杯，那抖动的、淡淡的茶水
怎么就淹没了我的心
我轻轻地、久久地端着
这脆弱的水……
（发表于《诗探索·天问中国新诗会所会刊》2010年第2期）地雀子埋伏在谷香里
奶奶吼着与它们较量
奶奶对谷穗喊，钢啊
人和飞禽走兽都吃饭
你一定要长成
能够煮成熟饭的生米
不然，我死后变成蛆
啃食你的骨头
奶奶好像打了个盹
她倒在谷秸的怀里
板结的土块
填埋了她宽容的身子
我站在风中，想哭
谷穗摇头，谷子自那以后
成了我的骨肉
（发表于《朔方》2008年第6期）
谷子
压路机，好像不是在工作
而是在享受
慢腾腾哼着，慢腾腾享受
那些灰土，不是被它压瓷实
而是被它擀开
嚼碎，一口一口咽进肚里
驾驶室里，司机看看天
又看看地
他已习惯了这种慢，和享受
又是这位，与我在急救室里相遇
他瞅瞅护士，低头瞅着地面
任药液一滴，一滴，渗入他的肉体
还是这位，做完截肢手术
瞅着屋顶，偶尔低头
捂住眼睛，慢悠悠地哼着
（发表于《中国诗人》2010年第3卷）
太白祠，我遇见过的压路司机
梨花粉白，蜜蜂飞来
蝴蝶轻轻地呼吸
花蕊，悄悄地虚掩
月老挑着担儿
星星，半梦半醒的眼睛
宛若叶下的果胎
风拦着，蜜蜂不要走
蜜蜂走后，夜色浓浓
黄雀，又来采摘
（发表于《草根诗歌》2010年第1期，《中国诗歌》2010年第9期转载）
梨花烂漫
不止是苔藓喁喁
蛙喁喁
叶和夜的私语，那么秘密
我猜测，有人偷听
一只婆娑的手，拨开了清凉
灰鹤惊起
月落湖泊
银河啊
你一闪一闪的眼睛，难道没有看见
从少年到白发
从白头到少年
那插翅难飞的一片誓言吗
（发表于《朔方》2011年第1期）
与《诗经》对话
大河东去，雪如梅花雾若兰
大河东去，竹自伫立
大河自有去意
湍急、迟疑、转身，喃喃不已
舟自转徙，浪沫飞溅
何曾不是巨礁险壑的豪言壮语
没有上帝的消息
沿着土堤，低头锄禾，如此下去
大河东去，我当做对我的一次亲近
一次别离
大河东去，秋菊展开了薄薄的身体
大河东去，华发几许
大河东去，锄头有许多铿锵的话语
我只一双耳朵
（发表于《诗刊·下半月》2010年第9期）
大河东去，我有一双耳朵
读书的少女坐在树阴下
树，优美
优美的晨光
嘤嘤的轻风
我欲想读取树的文静和大自然的安谧
读黑发悠扬
可我不得不离开俗世和平庸
俯身，窥视溪水
我想请美学专家桑塔耶纳来指教
那翕动的翅膀和粉红的暖流
是否？巨大的山丘已经苏醒
是否是小鸟入了丛林
（发表于《朔方》2011年第1期）
深读
春天为何去去来来？
草木为何枯枯荣荣？
轻雾迷离
为何白霜抱住树冠？
黄雀鸣春
一位回族姑娘，与我隔山相望
她美
她慢慢转身，仿佛有过微笑
雾慢慢移去
漫过鸿沟
蒙住她的身影，她是眷恋人间烟火
为凡尘落泪的那一位吗？
她品尝辛酸时，秀挺的胸膛
一起一伏
犹如峡谷中跌宕的云雾
放弃了飞天
（发表于《朔方》2009年第10期）
敦煌鸟鸣
母亲常说，她耳朵里有人
小声说话
说些什么，她一时半会听不清
有巷道里依墙而立，聊天的人
有卖菜的、修表的、收旧货的
有国际新闻，有鸡毛和落地的顶针
其间，女儿捡起一颗钉子
母亲说“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
之后，她耳朵里的人失踪了
母亲盯着我，盯着女儿审视
她又盯着墙上的《清明上河图》
好像好人和坏人都聚在那里
（发表在《中国诗人》2010年第3卷）
耳朵里丢失了人
夜空旷，萧关无事
夜让梦挤醒，让雨抽丝
我点燃油灯
从屋檐内取下潮湿
踅向相互洒水的花朵
泥泞中
我尽力区分雨和露
雾爬上脊梁，挡住了森林
一棵树，凄楚地听我说话
仍有一朵花，亮着
（发表于《飞天》2008年第12期）
仍有一朵花，亮着
母亲，牵着我抚琴的手
又一次，洗去忧伤
脚底吱吱作响的雨水
是天地教化的耳语
亲爱的溪流，谁为我师
粉笔的研末和时代的灰尘
不正是低吟的——
村庄、阳光、苦恼、灵和竹吗
我踮起脚尖
接洽远来的音节
（发表于《朔方》2011年第1期）
三人行
失去犄角
我还有耳朵
我知道你们还在谈论什么
如果你们只注视我的毛色
我的肉体
我将不去正视
你们和我一样血红的瞳孔
死不瞑目
我知道你们正谈论什么
西夏王陵入口处
一把刻刀（世间最小的利器）
——握在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上
这只瘦骨嶙峋的手
把我的名字写在一块小小的贺兰石上
用这把刻刀使劲，剜
我赞美这只手
我赞美这削铁如泥的小刀
——殊不知，赞美有多么危险
小刀突然从我的名字里冲出来
刺破拇指
瘦骨嶙峋的手
开始颤栗
后来，用一张旧报纸抹血，接着剜
直至，我名字四周，有了坚固的城墙
直至，我的名字沾上了血一样的印泥
显了形
一把小刀
这只瘦骨嶙峋的手
才伸过来接住我递了很久的钞票
这只瘦骨嶙峋的手
把那张带血的报纸连同我的名字
揉作一团
扔进废纸篓
——这只瘦骨嶙峋的手，一生
不知剜过多少名字，剜过多少个伤口
最痛的，也许不是刀和我
不是石头
是那些自命不凡，讨价还价的人
（发表于《绿风》2011年第1期）
我不知黎明正在凸出
凸出一座边远的小城
我不知黑夜正在凹陷
陷入巷道、庭院、窗户，窗户里的梦
亲人们，你们还在沉睡
万家灯火，已逐次点亮
朦胧中，灯的力量和庞大的黎明对抗
黑夜四处躲藏
那羞怯的灯盏
是你们的眼睛
我不信，我叹息，我估算——
黑夜在这座小城逗留的时间
——抵得上这位晨练老人的最后几个年头
和他儿女绕膝的诸多春天
黑夜陷入思绪，我不幸
我不知黎明如此凸出
我不知黎明这样滚烫，一经跃入就即刻熔化
这么多的梦，聚在一起
如一个个美丽少女肩扛书包晃动小辫子
我确实不知黎明如此凸出，黑夜如此窘迫
一座小城，容下了那么多阳光和虚影
（发表于《西部·新世纪文学》2010年第10期）农耕尚未发生，苏峪口的岩画
是突厥人用坚硬的块石给岩面凿出的羊只
戟剑和生殖器物
是他们震裂的虎口
岩画中，高高在上的太阳神，异常狞厉
一双酋长的眼睛，一头巫师的乱发
是上万幅岩画的首领
有原始的领导艺术
不是艺术，就经不起风、雨的打磨
和时间的考验
就不能居高临下，怪谲、暴戾
而不被推翻
太阳神，风餐露宿，面容蜕皮
——不是艺术不蜕皮，不孤立
太阳神以外，众多的岩画是人，和人
羊和牛，马和鹿，车和鸟，媾和与争斗
泉水，从岩石下悄悄流出
好像敲凿岩画的人，在死亡之前有所耳语
走进苏峪口
有所嘱托：历史的雕琢得由流水来供养
来陪伴
这是一门艺术
是自然之神对艺术的让步
经得起讲解员的解剖，经得起
我腾出来两个时辰的揣摩和填补
另有诸多事物也神圣，也是艺术，比如——
阳刚的树，长在只有露珠没有土壤的岩缝里
像党项人，原始的性、情、爱
和宁死不屈，和全族灭绝
当西装包裹了我，沉默包裹着思想
走出苏峪口
回望，世纪大火灼烧过的贺兰山，更艺术
——别以为生活，不蜕皮
（发表于《绿风》2011年第1期）
赛钦花熄灭绿色，夕阳迟钝
雪山渐远，羊群移动了灯影
告别那位走道轻快的诗人阿信
一路上，牛羊倒嚼了青霜
看不见诺尔盖，我心事重重
想起玛曲姑娘，我辗转反侧
毡房飘浮，雄鹰脱落了几根羽毛
黄河如铜，腐朽了背水少女的身影
我依偎着酥油灯的亮光
感受草场的温暖和灯芯的丰腴
断断续续的牧歌
让我忽热忽冷，忽然熄灭
（发表于《诗刊·下半月》2009年7月号）
点燃酥油灯
乳汁被吸吮之后
母牛慈悲，母牛沉默
牛犊快乐、亲昵
憨立在母牛的身后
黑夜，黑如大黑山
星星，牛犊童稚的眼睛
母牛的眼睛，迷惘的眼睛
大地的眼睛，与我对视
尕吉姆大妈端来一碗奶茶
笑容，热腾腾的
大妈！我能否将这碗奶茶
回敬给您呢？回敬给草原
大妈，奶茶新鲜，奶茶炽热
奶茶是满满的河
（发表于《诗潮》2010年第4期）
三块石头
大夏河水，泄露了——
甘南草原，黄花隐于壮羊的秘密
泄露了大布勒赫卡山，雪莲侍佛的天机
雪之上，大象遁于云际
悬岩边，雌隼目光迷离
松柏，双臂垂在雾里
河北岸，拉卜楞寺金顶柔软
河南岸，羚羊反刍
干柴，静候着冬寒
一片落叶，把水流压低
把石卵压出了水面，而冰霜
未能把河柳压弯
佝腰曲背的阿婆，忽然拽住我红鞋湿水的女友
拽回到人世，我仿佛看到了
“在天之翅，在水之灵，在地之根”
（发表于《诗刊·下半月》2009年7月号）
夏河
古雁岭酣然大睡
倒在道旁
任夜风催撵
醉卧，不能爬起
黎明酒醒，它睁眼看
街道依然有人行走
烟囱照旧飘着朵朵凡尘
高楼里，各种交易
依然顺利地——完成
它离世俗太近
看不清
生活的逻辑
和这座小城内心的秘密
它只隐隐约约觉得
霓虹中一杯茅台和一杯红酒
对峙
只见高速行驶的轿车里
飞出一节残余的烟头
古雁岭
落下一顶帽子，和一张粘着口红
拭过眼泪的花帕
它四周散落着零乱的光阴
它见得最多的是
那些乡下进城打酒的人——
一个个把城市当做馥郁的酒缸
兴致勃勃地拎着几个叮当作响的空瓶子
酩酊着那些
兑水的艺术
（发表于《六盘山》2008年第2期）
连根拔起的记忆
是那根锈蚀在护城沟里高车的锁骨
狩野的长矛在千年之前
将这兀途
插入丝绸北道的要命部位
流放的西夏戍卒，翻晒
睡梦里的骨殖
他一定知道，那坍塌的土城上
一个女子的忧伤情怀
还有飞砂激火的城郭外
梦魇般的信仰
被含笑的须弥大佛
一一记录
那座千年孤城
时光的守灵人
守候着凡尘
凡尘中
黄土受人耕种，也受人尊重
养人也养活了山野里的煽情
平夏城
吆喝一阵，哥哥的肉肉哟
花儿里有一朵，妹妹的紫髻
这勾魂的厚土，困惑了
那个叫作黄铎①的年轻人
注：①清代有驻守本城的高级官员叫黄铎，故平夏城后来改叫黄铎堡。
（发表于《山东文学》2008年第4期总594期，选入《六盘山文化丛书·诗歌卷》）
以前在报纸和窗花里做梦
梦见母鸡打鸣，国际新闻
舔穿了，却是一个黑窟窿
现在玻璃解梦，比周公还灵
让风雨和寒羊等在窗外
把月亮和太阳搂进怀中
山后那个梳长辫子，穿花衫子
身子一扭一扭的妹子，跟进来
这现实比梦还动人
（发表于《兰州文苑》2008年第5期）
窗棂
一棵绿树，唤醒一座荒山
一只黑鹰
激活一片蓝天
一位回族姑娘的身材
成就了
一名裁缝的手艺
我想，一只苍蝇的翱翔
能扰乱
一场求人办事的盛宴
能，引得茅厕纸贵
也能
引出一位医师祖传的神秘药方
这是一条河
一条扭曲的河
河床低，河水细，断断续续
（发表于《六盘山》2008年第5期）
一条河
天地无手无筐
我静守枝头
一个果子落地
我心，“咯噔”了一下
那是呱呱坠地的婴儿
——那是风，愧对家国利益
请伸手，伸出学子之手
硕果之手，父兄之手
虚怀若谷
澄明与粪土相悖的举力
（发表于《飞天》2010年第12期）
苹果，我是说
看似一座耀眼的高峰
不过是一堆灰烬
沾上了夕阳的光
当跋涉者，豁开夜幕
失去灵魂的人，松开紧咬的牙关
纸片，翩然而去
当身体匮乏、生命倦怠
黄土，渐次逼近
诱人的光环和裙下张开的手
——缓缓飘舞的三丈六尺白布
裹走了一具具
赤裸的，尸骨
（发表于《诗选刊·下半月》2008年第9期）
金山
秦文婷，石头冰凉，无论出于何种缘由
你久立山崖
驮你上山的马，早已无名无声
马，多么心事重重
烟雾弥漫，山谷里发生的许多事
都出于世人惶惑，之后，将全部销声匿迹
秦文婷，一匹儿马跃上山冈，他犹疑不前
多么相似
你信吗？这心猿意马，是爱情的又一轮回
为一簇青草
你信吗？看守山门的老人，正打盹
山里还有许多野马，在啃山
（发表于《六盘山》2010年第5期）
秦文婷·马
枭雄和我在一起
垛子和我在一起
远方和我在一起
草原的草
将军坟头的草
路边的草，孤独
现代机械的藏獒
信息化的哈巴
超越美感的牛皮癣、猫眼、狮子头
我以——
嘴角的草，梳成小辫的鬃
举意——
往事在书里集结，然后反刍
沙发上，所有人的屁股
都鞣制着我的皮
（发表于《诗选刊·下半月》2008年第9期，选入《六盘山文化丛书·诗歌卷》）
以我为马
走近家门，摸不到开启的钥匙
原路寻找，遍地是细碎的石子
烟头落地，形似断臂的蝗虫
雨水中，爬山虎面朝奢华的砖墙
有几片落叶假扮成钞票，蜷缩或
蠕动在人们摔过跤的坑里
溪流中，小鱼儿身披银光
两只蜻蜓舞动着战栗的爱情
田垄上，萝卜袒露上身
玉米深藏在禾叶里，宛如僧人参悟的佛法
阳光伸出温柔的手
抚摸我的肩膀
暖暖地说：每人心存一把锁
（发表于《诗选刊·下半月》2008年第9期，选入《六盘山文化丛书·诗歌卷》）
锁
寒意入鞘，铁匠找到了锻打弯刀的手艺
晨光表白，黑夜却是一锭烧不温热的铁
朔风习习，古道迤逦
萧关外，高平城头顶一块笸箩大的天
波斯商人，留下一盏海伦私奔的银壶
却掳走了宣纸里半身赤裸的吐蕃美女
一块土坯，烧铸一块铁砖
汉帝刘秀，捧着一块土坯——谁也叫不应声
那是吉利可汗在原州安营，兵逼李渊
战场生锈，鹅毛复制大雪，辐条磨成了针
那是相互戕杀的刀斧手，暗箭明戟
搔冷了草垛里两个亲嘴人的头皮
那是现代人的神力，拉直了明朝独日将军的弓
那是一帮土匪和三个娼妓，在牢里暗送秋波
那是树根拷问铁锅，卵石击碎白骨
靖朔门
那是掘下空洞，留给后世的一截羞辱
而它的侧面，戏子搭起平台，假嗓门咳痰
想拐过安静的历史，把夏王元昊的命唱活
山能从石头里压出水，寒冬能彰显一股怨气
可天空没有比雪更高的才华、更温柔的棉被
甘肃庄浪贩菜的女子，采用老婆算账的法则
算计瓷窑堡的煤，挑出一大堆染黑的石头
她不知，铁抱铜打成了马车的铁铆钉
不知阴阳先生用罗盘移动过董府后花园的门
她青紫的面孔，对着料峭的风
她紧追来自美国的物价，脸上涂了一层霜
（发表于《草根诗歌·春之卷》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