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燕子龛随笔(2)
刘三工诗善饮,余东居,画《文姬图》寄之。病禅为余题飞卿句云:“红泪文姬洛水春,白头苏武天山雪。”刘三以六言三章见答,其一云:
白头天山苏武,红泪洛水文姬。
喜汝玉关深入,将安置此胡儿。
其二云:
东瀛吹箫乞者,笠子压到眉梢。
记得临觞呜咽,匆匆三日魂销。
其三云:
支那音非秦转,先见《婆罗多》诗。
和尚而定国号,国无人焉可知!
又贻余绝句云:
早岁耽禅见性真,江山故宅独怆神。
担经忽作图南计,白马投荒第二人。
时余有印度之行也。
英吉利语与华言音义并同者甚众,康奈尔大学教授某君欲汇而成书,余亦记得数言以献,如“费”曰“Fee”,“诉”曰“Sue”,“拖”曰“Tow”,“理性”曰“Reason”,“路”曰“Road”,“时辰”曰“Season”,“丝”曰“Silk”,“爸爸”曰“Papa”,“爹爹”曰“Daddy”,“妈妈”曰“Mamma”,“簿”曰“Book",“香”曰“Scent”,“圣”曰“Saint”,“君”曰“King”,“蜜”曰“Mead”,“麦”曰“Malt”,“芒果”曰“Mango”,“祸”曰“Woe”,“先时”曰“Since”,“皮”曰“Peel”,“鹿”曰“Roe”,“夸”曰“Quack”,“诺”曰“Nod”,“礼”曰“Rite”,“赔”曰“Pay”而外,鸡鸣犬吠,均属谐声,无论矣。
张宪《崖山行》云:
三宫衔璧国步绝,烛天炎火随风灭,
间关海道续萤光,力战崖山犹一决。
余恒诵之。曩作《崖山奇石壁图》,太炎为录陈元孝诗曰:
山木萧萧风更吹,两崖云雨至今悲。
一声杜宇啼荒殿,十载愁人拜古祠。
海水有门分上下,江山无地限华夷。
停舟我亦艰难日,愧向苍苔读旧碑。
风人之旨,令人黯然。
崇祯末年,流寇信急,上日夜忧勤。一夕,遣内臣易服出禁,探听民间消息。遇一测字者,因举一“友”字询之。测字者问:“何事?”曰:“国事。”测字者曰:“不佳,反贼早出头矣。”急改口曰:“非此‘友’字,乃‘有’字。”曰:“更不佳,大明已去其半矣。”又改口曰:“非也,申酉之‘酉’耳。”曰:“愈不佳,天子为至尊,至尊已斩头截脚矣。”内臣咋舌而还。
曩羁秣陵,李道人为余书泥金扇面曰:“文殊师利白佛言:‘世尊,何故名“般若波罗蜜”?’佛言:‘般若波罗蜜。’”二十四字,并引齐经生及唐人书经事。余许道人一画,于今十载,尚未报命,以余画本无成法故耳。
草堂寺维那一日叩余曰:“披剃以来,奚为多忧生之叹耶?”曰:“虽今出家,以情求道,是以忧耳。”
Spenserian Verse,译云“冒头短章”,古代希腊、拉丁诗家优为之,亦犹梵籍发凡之颂也。
“偈”即梵音“伽陀”,又云“偈陀”,唐言“颂”,译云“孤起”。《妙玄》云:“不重颂名‘孤起’,亦曰‘讽颂’。”姚秦鸠摩罗什有《赠沙门法和十偈》,唐人多效之。
阿耨窣睹婆,或输卢迦波,天竺但数字满三十二即为一偈。号阿耨窣睹婆偈。“蕴驮南”者,此云“集施颂”,谓以少言摄集多义,施他诵持。
楼子师不知何许人,亦不知其名氏,一日偶经游街市,于酒楼下整袜带次,闻楼上某校书唱曲云:“汝既无情我便休。”忽然大悟。因号“楼子”焉。
余至中印度时,偕二三法侣居芒碣山寺。山中多果树,余每日摘鲜果五六十枚啖之。将及一月,私心窃喜,谓今后吾可不食人间烟火矣。惟是六日一方便,便时极苦,后得痢疾。乃知去道尚远,机缘未至耳。
缅人恶俗极多,有种族号曰“浸”,居于僻野之山社。凡遇其父母年岁老者,筑台一座甚高,恭请老人登其上,而社中幼壮男女相率而歌舞于台下,老人从台上和之,至老人乐极生狂,忘其在台上歌舞,跌下身死,则以火焚葬之,谓老人得天神之召,为莫大之荣幸云。
桐城方氏维仪,年十七,寡居,教其侄以智,俨如人师,君子尚其志。然其五律一章云:
孤幼归宁养,双亲丧老年。
衰容如断柳,薄命似浮烟。
诗调凄霜鬓,琴心咽冻天。
萧萧居旧馆,错记是从前。
想见其遭时多难也。
《佛国记》:耶婆堤,即今爪哇。万历时华人至爪哇通商者已众,出入俱用元通钱,利息甚厚。而今日华侨人口已达八十余万,自生自灭,竟不识祖国在何方向。
末里洞有人造石山高数十丈,千余年物耳。其中千龛万洞,洞有石佛,迂回曲折,层出无穷。细瞻所刻石像,较灵隐寺飞来峰尤为精美。询之土人,云此石山系华人所造。日水城为南洲奇迹,亦中土人所建。黄子肃芳约余往游,以病未果也。
土人称荷兰人曰“敦”,犹言“主”也。华人亦妄效呼之,且习土人劣俗。华人土生者曰“哗哗”,来自中土者曰“新客”。
梭罗为首都,其酋居焉,酋出必以夜,喜以生花缀其身,画眉傅粉,侍从甚盛,复有弓箭手。酋子性挥霍,嗜博饮,妻妾以数十,喜策肥马出行,傅粉涂脂,峨峨云髻,状若好女焉。酋之嫔妾,皆席地卧起,得幸而有孕者,始得赐以床褥。宫人每日给俸若干,使自操井臼。宫中见酋,无论男女,皆裸上体,匍匐而前,酋每一语毕,受命者必合掌礼拜,退时亦蛇行也。
余巡游南洲诸岛,匆匆二岁,所闻皆非所愿闻之事,所见皆非所愿见之人。茫茫天海,渺渺余怀。太炎以素书兼其新作《秋夜》一章见寄,谓居士深于忧患;及余归至海上,居士方持节临边,意殊自得矣。
塞典堡植物园,其宏富为环球第一。有书藏,藏书二十余万,均是西籍。余以《大乘起信论》寄之。
自巴利八版出石叻,途次多悲感。晦闻见寄七律,温柔敦厚,可与山谷诗并读。诗云:
四载离悰感索居,似君南渡又年余。
未遗踪迹人间世,稍慰平安海外书。
向晚梅花才数点,当头明月满前除。
绝胜风景怀人地,回首江楼却不如。
后一年,余经广州,留广雅书院,一醉而去。抵日本,居士复追赠一律云:
五年别去惊初见,一醉殊辜万里来。
春事阴晴到寒食,故人风雨满离杯。
拈花众里吾多负,取钵人间子未回。
自有深深无量意,岂堪清浅说蓬莱。
居士有蒹葭楼,余作《风絮美人图》寄之。
印度气候本分三季:热季,雨季,凉季。昔者文人好事,更分二阅月为一季,岁共六季:曰“伐散多”为春季,曰“佉离斯磨”为夏季,曰“缚舍”为雨季,曰“萨罗陀”为秋季,曰“诃伊漫多”为冬季,曰“嘶嘶逻”为露季。
印度“Mahabrata”“Ramayana”两篇,闳丽渊雅,为长篇叙事诗,欧洲治文学者视为鸿宝,犹“Iliad”“Odyssey”二篇之于希腊也。此土向无译述,惟《华严疏钞》中有云:《婆罗多书》《罗摩延书》,是其名称。二诗于欧土早有译本,《婆罗多书》以梵土哆君所译最当,英儒马格斯牟勒(Max Muller)序而行之,有见虎一文之咏。
迦梨陀娑(Kalidasa),梵土诗圣也,英吉利骚坛推之为“天竺沙士比”。读其剧曲《沙恭达罗》(Sakoontala),可以觇其流露矣。
《沙恭达罗》英文译本有二:一William Jones译;一Monier —Williams译。犹《起信论》有梁、唐二译也。
《摩诃婆罗多》《罗摩延》二篇,成于吾国商时。篇中已有“支那”国号,近人妄谓“支那”为“秦”字转音,岂其然乎!
印度古代诗人好以莲花喻所欢,犹苏格兰诗人之“Red Red Rose”,余译为《炯炯赤蔷薇》五古一首,载《潮音集》。
波斯昔时才子盛以蔷薇代意中人云。
“涉江采芙蓉”,“芙蓉”当译Lotus,或曰Water lily,非也。英人每译作Hibiscus,成木芙蓉矣!木芙蓉梵音“钵磨波帝”,日中王夫人取此花为小名。
中土莲花仅红白二色,产印度者,金黄蓝紫诸色俱备,惟粉白者昼开夜合,花瓣可餐。诸花较中土产大数倍,有异香,《经》云“芬陀利花”是已。
梵语,人间红莲花之上者曰“波昙”。
梵土古代诗人恒言:“手热证痴情中沸。”沙士比亦有句云:“Give me your hand:this hand is moist,my lady-hot,hot,and moist.”见“Othello,ActIII. Scene4”.
伽摩(Kama)者,印度情爱尊天,貌极端美,额上有金书,字迹不可辨。手持弓,以蔗干为之,蜜蜂联比而成弦。又持五矢,矢尖饰以同心花,谓得从五觉贯入心坎。腰间系囊二,用麻布制之,实以凌零香屑。其旂画海妖状,相传尊天曾镇海妖云。余随婆罗门大德行次摩俱罗山,于散陀那古庙得瞻礼一通。散陀那者,译言“流花”。
秦淮青溪上有张丽华小祠,不知何代初建,至今圯迹犹存。新城王士祯有诗云:
璧月依然琼树枯,玉容犹似忆黄奴。
过江青盖无消息,寂寞青溪伴小姑。
二十八字,可称吊古杰作。《后庭花》唱乐,天下事已非,当年风景,亦祸苍生之尤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