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如明灯照亮世界”
该睡觉了。默里和大卫身穿睡衣，和往常一样蜷坐在大床上，爸爸正在讲今晚的睡前故事。但今晚有点儿特别，这是兄弟俩最后一次一起听故事。明天，默里就要乘飞机回英国去上寄宿学校，他得独自一人飞上蓝天，奶奶会在旅途另一头接他。大卫很想知道哥哥对此有何感想。
漂亮的学校制服寄来时，默里得意洋洋，大卫妒忌极了。但现在，默里盘着腿，安安静静地在床上笔直坐着。他年幼瘦小的脸庞透着粉红色，刚洗完澡，一头金发根根直竖。他紧扣双手，双眼盯着父亲，流露出悲伤之情。爸爸仿佛也意识到，明天，默里就要离开他们了。
“给你四分钟，看看你能不能背下这句经文。”爸爸说着，把《圣经》交给了默里。“到了学校，我希望你能一直记住这句话。”大卫可不喜欢被晾在一边，他像一头顽皮的小山羊，把头拱进默里胳膊肘下面，也想学一学。句子又长又难懂，还好爸爸刚刚解释过。这句经文摘自《腓立比书》2章15节：“使你们无可指摘，诚实无伪。在这弯曲悖谬的世代作上帝无瑕疵的儿女。你们显在这世代中，好像明光照耀。”
沉默持续了整整四分钟，默里的嘴唇无声开阖着。大卫却哼哼唧唧，扭来扭去。他希望他们能快点儿，他看到妈妈和琼已经准备好了一顿丰盛的送别夜宵，听到她们在隔壁房间低低说话的声音。终于，默里把书还给爸爸，一字不差地背诵出那句经文。要知道，默里已经十岁了。大卫只能断断续续跟着背，他才八岁，再过几个月他才九岁。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客厅，来到妈妈和琼身边。一家人围着一张二十厘米高的小桌子，坐在地毯上。夜宵很丰盛：咸花生、饼干、橘子苏打水、油炸土豆片——都是默里最喜欢吃的。因为默里不能和大家一起过圣诞节了，所以他们关掉电灯，在桌子中间点起一支蜡烛。有那么一刻钟，他们围坐在朦胧温暖的烛光下，感觉又安全又舒心。孩子们开心得不得了，但他们猜不到，看似一样开心的爸爸妈妈，心里正涌动着阵阵惆怅：这是全家最后一次这样聚在一起，再次见到默里时，他已经在外面的大世界，学习了那么多知识。也许，他会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再也不愿穿着睡衣，和家人一起享用甜点了。
该散场了，琼的卷毛小脑袋开始一瞌一顿，蜡烛也快烧完了。他们洗干净油腻腻的手，刷了牙，跳到床上。妈妈跪在默里的床边，小声说着话。随后，妈妈匆匆把大卫塞进被窝，吻了一下。明年，大卫也要回英国读书了，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第二天早晨，一家人全都急急忙忙的。因为默里得在八点半之前赶到机场，而机场离镇子挺远的。爸爸是一名医生，还在大伙儿吃早饭时，他就提前起身告别，早点儿赶去医院。吃完早饭，妈妈开车驶往机场。大卫、琼、默里挤在副驾驶座上，谁都不愿被落在后座上。小狗淘气包也想跟着一起去，可它不懂机场的规矩，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他们候机的地方，水泥地面非常热。一架漂亮的有蓝色螺旋桨的银色飞机正准备起飞。换了别的时候，他们见了准会高兴得发疯，但今天，离别前的时间飞快流逝，简直令人发慌。
大卫暗想，最糟糕的是，默里看上去缩小了。在平时，默里穿着卡其短裤和T恤衫，显得肌肉发达，又高又壮。但今天穿着新买的故意大一号的灰裤子和黑红相间的运动衫，再加上那顶遮住双眼的校帽，他活脱脱就像一只大虾。大卫简直不敢相信，套上这身大号的新衣服，默里居然那么小。他暗想，明年自己会是什么样儿呢？
这时，广播开始通知乘客们可以登机了。默里脸色苍白，搂着妈妈的脖子，搂了好一会儿。接着他亲了亲琼的额头，捏了捏大卫的手，跟在别的乘客后面走了。他跑过柏油地面，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攥着护照，新雨衣拖在地上，空不出手去抹夺眶而出的眼泪。他走得越来越远，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飞机的银色肚子里。乘务员弯下腰，和蔼地对他说话。过了一会儿，默里走到一个窗边，向大家挥了挥手。他之前就很想要一个靠窗的座位，他还找到了一块手帕，看上去心情好了一点儿。几分钟之后，螺旋桨动了起来，巨大的飞机滑到跑道的尽头，调头、起跑、加速、拉升，一声呼啸，冲上了蓝天。大卫知道，默里这会儿不会哭了，他肯定正出神地注视着机翼和螺旋桨，注视着蓝天下的大地，把所有人都抛到了脑后。
但等在燥热柏油地面上的人们，仰望着飞机，心里却充满了孤单和失落。妈妈眼里的泪水快溢出来了，大卫突然感到胸口一阵憋痛。只有胖嘟嘟的琼无忧无虑，在称重机上蹦蹦跳跳，玩得正开心。他们走回汽车，一路开回家，穿过没有一丝绿色的炎热乡间，只有毒辣阳光曝晒着龟裂的土地，沉默无语。大卫对自己说，我才不管乘的是飞机还是彗星，我可不想这么孤零零地远行，一整年都见不到妈妈——噢！我为什么非得待在另一个国家？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回英国，和默里一起过圣诞节？
突然间，他简直无法想象，为什么他们之前没有想到这个简单漂亮的方案。多么轻而易举。一路上他遐想个不停，把脑袋探出窗外，任由热风轻抚棕色的脸颊。他不介意妈妈不说话，因为她的心正牵挂着高高蓝天和大海之上某一处。琼却无忧无虑，她爬进后座，颠上颠下，咿咿呀呀快活地哼个不停。
他们拐进医院庭院的双重大门，一直开到家门口。室内可凉快多了，他们在厨房里坐下，拿出小点心慰劳自己。正吃着牛奶和饼干，大卫突然把两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一本正经地说：“妈妈，我不想离开你去别的国家。爸爸为什么不能在英国当医生呢，这样，每个寒暑假我们都能回到你身边。每个周末，你也能来看望我们。在英国我们过得棒极了，你不记得了吗，妈妈？那时候我们从不分离。你去求求爸爸吧，妈妈。”
大卫的妈妈沉默了好一会儿。琼依靠在她的肩头，她把下巴搁在琼棕色的鬈发上。
“我们不能回英国，大卫。”妈妈终于发话了，“瞧，我们被差派来此，就像士兵受国王的差派。传教士就是被差派之人。”
“差派来干什么？”大卫问。
“来教导那些懵懂的人们。告诉他们，上帝爱他们，耶稣为拯救他们的灵魂，献出了生命；教导他们，一个基督徒应该如何行为处事。耶稣为了这些人献出生命，但他们却并不知情，我们得告诉他们，向他们讲解真道。”
“在英国不能这么做吗？”大卫请求道，“噢，妈妈，去求求上帝，把你送回英国吧。我不想以后离你这么远。”
“但在英国已经有很多的教堂和基督徒，”妈妈耐心地说，“想要了解上帝的人，可以买一本《圣经》来读。要是大家都待在英国，就好比很多很多蜡烛，扎堆在一间大黑屋的一个角落，屋子的其他角落依然一片漆黑。越是黑暗的地方，越需要光明。我们也不希望你离开我们，但爸爸和我很庆幸，被差派到一个黑暗的地方。在这儿，成百上千的村镇里，人们不识字，从未听说过耶稣。正是因为这个，爸爸和护士们才那么努力地工作。要是没有医院，人们不会来，他们不来，就听不到福音。”
“很多很多蜡烛！”大卫开心地重复了一句，“这挺像昨晚默里背的那句经文。你读过吗，妈妈——在这个扭曲的世代中，如明光照亮世界？爸爸昨晚教我和默里的。妈妈，小孩子能当传教士吗？”
“当然可以！”她回答，“传教士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展现一个基督徒的正直：如明灯照亮世界。当你和其他孩子玩耍时，记住这一点。让他们看到，当其他孩子残忍自私时，基督徒孩子温和善良；当其他孩子撒谎时，基督徒孩子诚实坦诚；当其他孩子暴躁易怒时，基督徒孩子沉稳自控。他们很快就会感到惊讶，那时候你就有机会告诉他们原因，但先要展现给他们看。明灯就是要被人看到的。”
走廊里传来一声窸窣，一张小小的、瘦瘦的棕色脸庞从门口闪了出来。一双乌黑的眼睛，黑色鬈发，这是邻居家的瓦菲。看到他，大卫突然来了兴趣。之前，大卫总是跟在默里后面，一起去和邻居的孩子们玩，默里是孩子们的头头。现在大卫意识到，他必须自己选择玩伴了。尽管大卫非常喜欢琼，但她还太小，算不上玩伴。虽说他再也找不到默里这么好的哥哥和头儿了，但也许他和瓦菲能一起玩得很愉快。瓦菲和大卫差不多大，机智爱冒险，平时说起话来也非常带劲儿。幸好，瓦菲说的那些带劲儿的话，大卫并不是全懂。
一双黑眼睛和一双蓝眼睛，饶有兴致地相互注视了好一会儿，大卫然后把头转向妈妈。
“我能和瓦菲玩吗？”他问，“我们能去那片小沙滩上玩吗？”
妈妈瞥了一眼山坡脚下那个小海湾，那片海滩正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可以。”她说，“在那儿玩，我能望得见你，晚饭前一刻钟，我会敲响篱笆上那个铃铛。淘气包可以和你一起去。”
大卫和瓦菲溜下那条小径，来到海滩上，一路蹦蹿跳跃着，开心极了。大卫穿着凉鞋，和光脚的瓦菲一样敏捷，淘气包一路也欢叫个不停。今天早晨，它感觉家里肯定出了什么状况，大伙儿居然把它拴在门把手上，就这么走光了！他们看起来也没什么精神，还有，默里上哪儿去了？但现在，乐颠颠地跑下海滩，淘气包感觉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它情不自禁腾空跳起，要去咬一只飞过的蝴蝶。
屋子下方的那片海滩非常美，轻轻的波涛拍打在晒热的石头上，浅浅的海水非常暖和。这是一片荒芜的海滩，除了渔夫，很少有人上这儿来。湾角处倒是有一片正常的海滩，绵延数里的细沙沙滩，常有数千人在那里游泳，还有休息小屋。但小男孩们不怕陡峭的崖壁，更喜欢这片海滩，这儿有奇峋礁石远远伸进海水中，还有好玩的小溪湾、小潭洞，只有男孩子们才知道其所在。
有时候，大卫的爸爸下了班会和大卫一起下来玩。爸爸、默里、大卫，三个人会戴上护目镜，去捕捞盘踞在水下石头上的蛾螺。蛾螺在盐水中一煮，用针尖挑出螺肉，撒点儿醋，和面包黄油一起吃，很是美味。
“我们走到石坡的尽头，”瓦菲说，“翻到另一边去吧。潮水已经退了，我们可以站在那条好玩的小溪湾里玩。”
大卫把凉鞋甩在海滩上，让淘气包看着。淘气包不喜欢在石坡上攀来爬去，不时会有一个海浪打过来，它只能后撤，要是扑向浪头，就会掉进水里，这样的厮打它可一点儿也不喜欢。但大卫和瓦菲喜欢，他们手脚并用，沿着长有海葵的暗礁向前攀爬，海水轻轻涌进石壁上的罅隙。这一天很安静，两个湾角之间的一大片海滩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大卫喜欢这个石坡。在小溪湾的尽头有一个裂口，他可以在浪来时逆流前游，浪退时顺流蹚水。小溪湾水底的石头急剧收窄，浪头激烈高昂，从来没有渔夫来这里捕鱼。是他发现了这里，这是他自己的小溪湾。他只带默里和瓦菲来这里看过。有时，他会在滑溜溜的石壁上一个打滑，掉进海里，但这一点儿也不打紧，大卫游起泳来和鱼一样顺溜。
他攀爬到石坡的最高处，低头往小溪里瞥去，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
石壁上被人敲进了一个铁环，一艘小船被铁链拴在礁石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