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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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应务(2)

天下事只怕认不真,故依违观望,看人言为行止。认得真时,则有不敢从之君亲,更那管一国非之,天下非之。若作事先怕人议论,做到中间一被谤诽,消然中止,这不止无定力,且是无定见。民各有心,岂得人人识见与我相同;民心至愚,岂得人人意思与我相信。是以作事君子要见事后功业,休恤事前议论,事成后众论自息。即万一不成,而我所为者,合下便是当为也,论不得成败。

审势量力,固智者事,然理所当为,而值可为之地,圣人必做一番,计不得成败。如围成不克,何损于举动,竟是成当堕耳。孔子为政于卫,定要下手正名,便正不来,去卫也得。

只事这个,事定姑息不过。今人做事只计成败,都是利害心害了是非之公。

或问:“虑以下人,是应得下他不?”曰:“若应得下他,如子弟之下父兄,这何足道?然亦不是卑谄而徇人以非礼之恭,只是无分毫上人之心,把上一着,前一步,尽着别人占,天地间惟有下面底最宽,后面底最长。”

士君子在朝则论政,在野则论俗,在庙则论祭礼,在丧则论丧礼,在边国则论战守,非其地也,谓之羡谈。

处天下事,前面常长出一分,此之谓豫;后面常馀出一分,此之谓裕。如此则事无不济,而心有馀乐。若扣杀分数做去,必有后悔处。人亦然,施在我有馀之恩,则可以广德,留在人不尽之情,则可以全好。

非首任,非独任,不可为祸福先。福始祸端,皆危道也。

士君子当大事时,先人而任,当知慎果二字;从人而行,当知明哲二字。明哲非避难也,无裨于事而只自没耳。

养态,士大夫之陋习也。古之君子养德,德成而见诸外者有德容。见可怒,则有刚正之德容;见可行,则有果毅之德容。

当言,则终日不虚口,不害其为默;当刑,则不宥小故,不害其为量。今之人,士大夫以宽厚浑涵为盛德,以任事敢言为性气,销磨忧国济时者之志,使之就文法,走俗状,而一无所展布。

嗟夫!治平之世宜尔,万一多故,不知张眉吐胆、奋身前步者谁也?此前代之覆辙也。

处事先求大体,居官先厚民风。

临义莫计利害,论人莫计成败。

一人覆屋以瓦,一人覆屋以茅,谓覆瓦者曰:“子之费十倍予,然而蔽风雨一也。”覆瓦者日:“茅十年腐,而瓦百年不碎,子百年十更,而多以工力之费、屡变之劳也。”嗟夫!天下之患莫大于有坚久之费,贻屡变之劳,是之谓工无用,害有益。天下之思,亦莫大于狃朝夕之近,忘久远之安,是之谓欲速成见小利。是故朴素浑坚,圣人制物利用之道也。彼好文者,惟朴素之耻而靡丽,夫易败之物,不智甚矣。或曰:“糜丽其浑坚者可乎?”曰:“既浑坚矣,靡丽奚为?苟以靡丽之费而为浑坚之资,岂不尤浑坚哉?是故君子作有益,则轻千金;作无益,则惜一介。假令无一介之费,君子亦不作无益,何也?不敢以耳目之玩,启天下民穷财尽之祸也。”

遇事不妨详问、广问,但不可有偏主心。

轻言骤发,听言之大戒也。

君子处事主之以镇静有主之心,运之以圆活不拘之用,养之以从容敦大之度,循之以推行有渐之序,待之以序尽必至之效,又未尝有心勤效远之悔。今人临事,才去安排,又不耐踌肠,草率含糊,与事拂乱,岂无幸成?竞不成个处事之道。

君子与人共事,当公人己而不私。苟事之成,不必功之出自我也;不幸而败,不必咎之归诸人也。

有当然、有自然、有偶然。君子尽其当然,听其自然,而不感于偶然;小人泥于偶然,拂其自然,而弃其当然。噫!偶然不可得,并其当然者失之,可哀也。

不为外撼,不以物移,而后可以任天下之大事。彼悦之则悦,怒之则怒,浅衷狭量,粗心浮气,妇人孺子能笑之,而欲有所树立,难矣。何也?其所以待用者无具也。

明白简易,此四字可行之终身。役心机,扰事端,是自投剧网也。

水之流行也,碍于刚,则求通于柔;智者之于事也,碍于此,则求通于被。执碍以求通,则愚之甚也,徒劳而事不济。

计天下大事,只在紧要处一着留心用力,别个都顾不得。

譬之奕棋,只在输赢上留心,一马一卒之失浑不放在心下,若观者以此预计其高低,奕者以此预乱其心目,便不济事。况善筹者以与为取,以丧为得;善奕者饵之使吞,诱之使进,此岂寻常识见所能策哉?乃见其小失而遽沮挠之,摈斥之,英雄豪杰可为窃笑矣,可为恸惋矣。

夫势,智者之所藉以成功,愚者之所逆以取败者也。夫势之盛也,天地圣人不能裁,势之衰也,天地圣人不能振,亦因之而已。因之中寓处之权,此善用势者也,乃所以裁之振之也。

士君子抱经世之具,必先知五用。五用之道未将,而漫尝试之,此小丈夫技痒、童心之所为也,事必不济。是故贵择人。

不择可与共事之人,则不既厥心,不堪其任。或以虚文相欺,或以意见相倾,譬以玉杯付小儿,而奔走于崎岖之峰也。是故贵达时。时者,成事之期也。机有可乘,会有可际,不先不后,则其道易行。不达于时。譬投种于坚冻之候也。是故贵审势。

者,成事之藉也。登高而招,顺风而呼,不劳不费,而其易就。不审于势,譬行舟于平陆之地也。是故贵慎发。左盼望,长虑却顾,实见得利矣,又思其害,实见得成矣,又虑其败,万无可虞则执极而不变。不慎所发,譬夜射仪的也。是故贵宜物。夫事有当蹈常袭故者,有当改弦易辙者,有当兴废举坠者,有当救偏补救者,有以小弃大而卒以成其大者,有理屈于势而不害其为理者,有当三令五申者,有当不动声色者。不宜于物,譬苗莠兼存,而玉石俱焚也。溠夫!非有其具之难,而用其具者之难也。

腐儒之迂说,曲士之拘谈,俗子之庸识,躁人之浅觅,谲者之异言,憸夫之邪语,皆事之成也,谋断家之所忌也。

智者之于事,有言之而不行者,有所言非所行者,有先言而后行者,有先行而后言者,有行之既成而始终不言其故者,要亦为国家深远之虑,而求以必济而已。

善用力者就力,善用势者就势,善用智者就智,善用财者就财,夫是之谓乘。乘者,知几之谓也。失其所乘,则倍劳而力不就,得其所乘,则与物无忤,于我无困,而天下享其利。

凡酌量天下大事,全要个融通周密,忧深虑远。营室者之正方面也,远视近视,日有近视正而远视不正者;较长较短,曰有准于短而不准于长者;应上应下,曰有合于上而不合于下者;顾左顾右,曰有协于左而不协于右者。既而远近长短上下左右之皆宜也,然后执绳墨、运木石、鸠器用以定万世不拔之基。今之处天下事者,粗心浮气,浅见薄识,得其一方而固执以求胜。以此图久大之业,为治安之计,难矣。

字经三书,未可遽真也;言传三口,未可遽信也。

巧者,气化之贼也,万物之祸也,心术之蠹也,财用之灾也,君子不贵焉。

君子之处事有真见矣,不遽行也,又验众见,察众情,协诸理而协,协诸众情、众见而协,则断以必行;果理当然,而众情、众见之不协也,又委曲以行吾理。既不贬理,又不骇人,此之谓理术。噫!惟圣人者能之,猎较之类是也。

干天下大事非气不济。然气欲藏,不欲露;欲抑,不欲扬。

掀天揭地事业不动声色,不惊耳目,做得停停妥妥,此为第一妙手,便是入神。譬之天地当春夏之时,发育万物,何等盛大流行之气!然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岂无风雨雷霆,亦只时发间出,不显匠作万物之迹,这才是化工。

疏于料事,而拙于谋身,明哲者之所惧也。

实处着脚,稳处下手。

姑息依恋,是处人大病痛,当义处,虽处骨肉亦要果断;卤莽径宜,是处事大病痛,当紧要处,虽细微亦要检点。

正直之人能任天下之事。其才、其守小事自可见。若说小事且放过,大事到手才见担当,这便是饰说,到大事定然也放过了。松柏生,小便直,未有始曲而终直者也。若用权变时另有较量,又是一副当说话。

无损损,无益益,无通通,无塞塞,此调天地之道,理人物之宜也。然人君自奉无嫌于损损,于百姓无嫌于益益;君子扩理路无嫌于通通,杜欲窦无嫌于塞塞。

事物之理有定,而人情意见千歧万径,吾得其定者而行之,即形迹可疑,心事难白,亦付之无可奈何。若惴惴畏讥,琐琐自明,岂能家置一喙哉?且人不我信,辩之何益?人若我信,何事于辩?若事有关涉,则不当以缄默妨大计。

处人、处已、处事都要有馀,无馀便无救性,此里甚难言。

悔前莫如慎始,悔后莫如改图,徒悔无益也。

居乡而囿于数十里之见,硁硁然守之也,百攻不破,及游大都,见千里之事,茫然自失矣。居今而囿于千万人之见,硁硁然守之也,百攻不破,及观坟典,见千万年之事,茫然自失矣。是故囿见不可狃,狃则狭,狭则不足以善天下之事。

事出于意外,虽智者亦穷,不可以苛责也。

天下之祸多隐成而卒至,或偶激而遂成。隐成者贵预防,偶激者贵坚忍。

当事有四要:际畔要果决,怕是绵;执持要坚耐,怕是脆;机括要深沉,怕是浅;应变要机警,伯是迟。

君子动大事十利而无一害,其举之也,必矣。然天下无十利之事,不得已而权其分数之多寡,利七而害三则吾全其利而防其害。又较其事势之轻重,亦有九害而一利者为之,所利重而所害轻也,所利急而所害缓也,所利难得而所害可救也,所利久远而所害一时也。此不可与浅见薄识者道。

当需莫厌久,久时与得时相邻。若愤其久也,而决绝之,是不能忍于斯须,而甘弃前劳,坐失后得也。此从事者之大戒也。若看得事体审,便不必需,即需之久,亦当速去。

朝三暮四,用术者诚诈矣,人情之极致,有以朝三暮四为便者,有以朝四暮三为便者,要在当其所急。猿非愚,其中必有所当也。

天下之祸非偶然而成也,有辏合,有搏激,有积渐。辏合者,杂而不可解,在天为风雨雷电,在身为多过,在人为朋奸,在事为众恶遭会,在病为风寒暑湿,合而成痹。搏激者,勇而不可御,在天为迅雷大雹,在身为忿狠,在人为横逆卒加,在事为骤感成凶,在病为中寒暴厥。积渐者,极重而不可反,在天为寒暑之序,在身为罪恶贯盈,在人为包藏待逞,在事为大敝极坏,在病为血气衰羸、痰火蕴郁,;奄奄不可支。此三成者,理势之自然,天地万物皆不能外,祸福之来,恒必由之。故君子为善则籍众美,而防错履之多,奋志节而戒一朝之怒,体道以终身,孜孜不倦,而绝不可长之欲。

再之略,不如一之详也;一之详,不如再之详也,再详无后忧矣。

有徐,当事之妙道也。故万无可虑之事备十一,难事备百一,大事备千一,不测之事备万一。

在我有馀则足以当天下之感,以不足当感,未有不困者。

识有馀,理感而即透;才有馀,事感而即办;力有馀,任感而即胜;气有馀,变感而不震;身有馀,内外感而不病。

语之不从,争之愈勍,名之乃惊。不语不争,无所事名,忽忽冥冥,吾事已成,彼亦懵懵。昔人谓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予以为动声色则不能措天下于泰山矣。故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

天下之事,在意外者常多。众人见得眼前无事都放下心,明哲之士只在意外做工夫,故每万全而无后忧。

不以外至者为荣辱,极有受用处,然须是里面分数足始得。

今人见人敬慢,辄有喜愠,心皆外重者也。此迷不破,胸中冰炭一生。

有一介必吝者,有千金可轻者,而世之论取与动,曰所直几何?此乱语耳。

才犹兵也,用之伐罪吊民,则为仁义之师;用之暴寡凌弱,则为劫夺之盗。是故君子非无才之患,患不善用才耳。故惟有德者能用才。

藏莫大之害,而以小利中其意;藏莫大之利,而以小害疑其心。此思者之所必堕,而智者之所独觉也。

今人见前辈先达作事不自振拔,辄生叹恨,不知渠当我时也会叹恨人否?我当渠时能免后人叹恨否?事不到手,责人尽易,待君到手时,事事努力不轻放过便好。只任哓哓责人,他日纵无可叹恨,今日亦浮薄子也。

区区与人较是非,其量与所较之人相去几何?

无识见底人,难与说话;偏识见底人,更难与说话。

两君子无争,相让故也;一君子一小人无争,有容故也。

争者,两小人也。有识者奈何自处于小人?即得之未必荣,而况无益于得以博小人之名,又小人而愚者。

方严是处人大病痛。圣贤处世离一温厚不得,故曰泛爱众,曰和而不同,曰和而不流,曰群而不党,曰周而不比,曰爱人,曰慈样,曰岂弟,曰乐只,曰亲民,曰容众,曰万物一体,曰天下一家,中国一人。只恁踽踽凉凉冷落难亲,便是世上一个碍物。即使持正守方,独立不苟,亦非用世之才,只是一节狷介之土耳。

谋天下后世事最不可草草,当深思远虑。众人之识,天下所同也,浅昧而狃于目前,其次有众人看得一半者,其次豪杰之士与练达之人得其大概者,其次精识之人有旷世独得之见者,其次经纶措置、当时不动声色,后世不能变易者,至此则精矣,尽矣,无以复加矣,此之谓大智,此之谓真才。若偶得之见,借听之言,翘能自喜而攘臂直言天下事,此老成者之所哀,而深沉者之所惧也。

而今只一个苟字支吾世界,万事安得不废弛?

天下事要乘势待时,譬之决痈待其将溃,则病者不苦而痈自愈,若虺蝮毒人,虽即砭手断臂,犹迟也。

饭休不嚼就咽,路休不看就走,人休不择就交,话休不想就说,事休不思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