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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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序汇(1)

开国小叙

臣李贽曰:我太祖高皇帝盖千万古之一帝也,古唯汤、武庶几近之。然武末受命,非周公则无以安殷之忠臣;汤之受命也晚,非伊尹则决不能免于太甲之颠覆。唯我圣祖起自濠城,以及即位,前后几五十年,无一日而不念小民之依,无一时而不思得贤之辅。盖自其托身皇觉寺之日,已愤然于贪官污吏之虐民,欲得而甘心之矣。故时时用兵,时时禁谕诸将,无一字而非恻怛,亦无一字而不出于忠诚,故天下士咸愿归而附之,而乐为之死也。余是以首录开国诸臣,而先之曰《开国诸臣总叙》者此也。

盖叙而总之,正以见死事者之众,皆千古之所未曾有。此必有大根本存焉,非可以人力强而致也。故又曰《开国诸臣本根》。

知必有本根,则知当时死事者之所以众矣,而缘起于濠城一剑之提,伽蓝神前一之卜而已。呜呼!兵力单弱,子兴非夫,眇乎小哉,何所复望于入建业,灭江州,擒士诚,混一江南而平定山东、河南北也?夫以其所缘起者寡弱如此,而所成就者神速至大如彼,故又曰《开国诸臣缘起》焉。

呜呼!合是三者而观之,而后知我太祖高皇帝所以取天下之由矣。况自是而后,建文继之纯用恩,而成祖二十有二年,则又恩威并著而不谬。仁宗继之纯用仁,而宣宗章皇帝在位十年,则又仁义并用而不失。况正统十年之前,昭圣未宾,三杨犹在,尚行二祖三宗之政乎!则我朝仁义立国,爱民好贤,盖相继且百有余岁也,自古开创之君曷尝有此哉!

臣是以伏读而详著之,以见今者圣子神孙所以安享太平之故,当知无忘祖宗功德于无穷也。

史阁叙述

夫子曰:“为君难,为臣不易。”此虽一时告定公语,而千万世君道臣道不越是矣。

君之难,难于得臣;臣之难,难于得君。故夫子他日曰:“为天下得人难。”此言君之所以难也。又曰:“获于上有道。”此言臣之所以难也。君知其难,则自能旁搜博采,若我太祖高皇帝然,唯务得人而后已;臣知获上之不易,则自然其难其慎,若我中山徐武宁然,务委曲承顺以求合我识主之初心,则难者不难,不易者自易。此必至之理,问学之实,非若世之务为容悦以贼害其君者之比也。

我国家不设丞相,盖实虑得臣之难耳。是故汪、胡诛夷,善长亦死。然而臣哉邻哉,邻哉臣哉,手足股肱,相待成体,无一时可少者,是以文皇帝复设内阁,而解大绅首当内阁之选焉。解之天才,非但一时杰出,即先后阁臣亦当推让之矣。所谓以至圣之主获至贤之佐,其不易为何如者!而老成若善长死,才若解大绅亦死,然则吾夫子“为君难,为臣不易”之语,遂成真难而真不易耶?

《蛊》之上九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夫上九居艮止之地,处艮山之高,当外卦之上,正王侯之有事者,乃不事王侯之事,而以高尚为事焉,是止也。而下之人又卑巽宽裕以成之,致蛊奚疑哉!若我二祖,乃万世大有作为之君,不肯苟止于上;二臣又万世不谄之臣,不肯卑巽于下。固宜其若合符契,若萧韶奏而凤凰鸣也,奚谓而卒不相入也?

盖观于《蛊》上九之象曰:“不事王侯,志可则也。”夫不事王侯之事而以高尚为事,是蛊也,为子者反谓其志可则,而切切焉用誉以巽入之。故夫子又于六五之象复提掇而申明之曰:“干父用誉,承以德也。”夫为人子者既能用誉以承父之德,则父子之情大通无间,因而照旧干理,使百执事各司其事,先甲后甲,符合天行而家事治矣。为父者喜其子之以我为有德也,自然与子同心,而无阻隔不通之情;为子者乐其父之能自优游舒泰也,自然于父情意相通,而又安有蛊坏不治之事!正所谓“有子,考无咎”者也,何必以不事事为父过耶!若必以不事事为父过,则人亦何贵于有子;若以不事王侯之事为父德,则又何患乎父子之不通,蛊事之不治!故曰“《蛊》元亨而天下治”也。元亨者,大通也;利涉者,有事也。有事则治而不蛊矣。

夫上不事事,子犹以为德而将顺之,况勤于有事,若我太祖皇帝之为君,可日夜求过,进无益之《庖西万言》以事抵触,若解大绅等耶!吾以为当此之时,正所谓“五帝神圣,其臣莫及”,不可不知自揣者。从容其间,以需顾问,纵有所陈,直推尊而表扬之,曰:“是唯我后之德焉。”更不必索忠谏之美名,而欲以忧危其主也。何也?履虎尾者,必使不至于咥人而后亨,而世实未有履虎而不咥者。或者大绅亦未之思而遽易焉,以履其后乎?此实背《尚书》、《大易》之训,虽死何辞也!缙于高皇仅免一咥,至文皇终不得脱矣。

夫大绅,文学之选也,所谓多读书识义理之人也。乃《易》与《尚书》反束而不读,何耶?非不读也,读之而不知其义也,所谓不识字之人是也。夫以千载不易得之君臣,一旦得之,又以不识字之故反失之,不诚可慨耶?二百余年,若刘忠宣之事泰陵,李文正之当正德,可称不易之臣矣。若杨新都者,虽能委曲于彬、忠用事之朝,而不能致身以事达礼之主,天资近道而不知学,是最为可惜之人。

夫学何学也?学然后知为臣之不易也。故曰:“人不学,不知道。”常人犹不可不学,不学则不知道,而况于事君之道,而又况于内阁史臣之道之犹不易者耶!是故谨备述之。

附史阁款语刘东星

刘东星曰:岁辛丑夏,李卓吾同马诚所侍御读书山中,余屡遣迎不至。谓余宦邸非遨游之地,官署非读书之场。是以余为不读书也。然余虽不读书,余有禄俸可以养老,不必皆伯夷所树也。且余虽曰仕宦,而清素未脱寒酸气习,当与马侍御等,何必分别太过乎?

且闻其病,以好著述故病也。老人甚不宜病,可奈何!所著何书,指示我!于是得《史阁》二十一篇以归。其所叙述,专以“为臣不易”一语,更端言之极尽。余因戏答之曰:“个人正坐不易一语,怠缓了国家大事,使世界无所倚托,今何为出此言也?动步不取,见勇往直前者,则指为轻进;动口不敢,见开口见胆者,则指为干名。若皆慎重不易,则斯世何赖,朝廷何赖?”

卓吾子勃然作曰:“我为上上人说法,不为此等人说法。此等人乃世间患得失之人,贤者耻之,岂吾所说耶?我为世间贤人多是如此,必欲进之于大圣人之域,文王、孔子之归。盖必如此,然后能济事,然后能有益于君。此实载在《尚书》,著在《周易》,特无人提动,不省耳。公看斯世谁不愿为文王、孔子大圣人者?”

余闻之赧然愧。遂即梓行以布告天下贤士大夫仁人君子,使知其为臣之不易盖如此云。

寿焦太史尊翁后渠公八秩华诞序

李宏甫曰:余至京师,即闻白下有焦弱侯其人矣。又三年,始识侯。既而徙官留都,始与侯朝夕促膝穷诣彼此实际。夫不诣则已,诣则必尔,乃为冥契也。故宏甫之学虽无所授,其得之弱侯者亦甚有力。夫侯千古人也,世之愿交侯者众矣。其为文章欲以立言,则师弱侯;为制科以资进取,显功名不世之业,则师弱侯。又其大者,则曰:“是啜菽饮水以善事其亲者也,是立德也。”故世之为不朽,故以交于侯者,非一宏甫也。然惟宏甫为深知侯,故弱侯亦自以宏甫为知己。

万历十年春,是为侯家大人后渠八十之诞。先是,九年冬,侯以书来曰:“逼岁当走千里,与宏甫为十日之饮。”已而果然,饮十日而别。别至中途,复以书来曰:“家大人三岁失怙恃,备尝难辛,能自立,不至陨获。十六袭祖荫,掌军政四十年。为人伉直,不以一言欺人,亦不疑人欺之,心事如直绳,可一引而尽。盖平生无违心之言与违心之行者,自所见,惟家大人一人耳。中年,始举伯兄,专意督教,务欲有成。至为儿,教事一付伯兄,曰:“家有读书种子,当不断绝矣。’及伯兄为令,所入俸尽废之官。党或谓家大人,大人曰:“儿所持是也。’平生布衣粝饭,澹然自居,故能无求于世,无怨于人。有吴主簿者,部运至留都,密以八百金寄家大人。一日暴殒,家人失金所在,家大人举而归之,仍为护其丧,还至通州。通州人至今不知也。年六十,即独居一室,绝荤酒不茹,日惟礼佛诵经而已。近者复以礼诵之半室宴坐,期于冥契而未得也。家有竹林,俯青溪之胜,举头则钟山在焉。大人时时杖屦出入,婚嫁应酬,一切不问。人以为皂帽布裙,行窥园囿,有管幼安之风。故友杨道南目为古逸民,岂非谓其遗世自立,而世之垢氛有不得而缁之耶!盖家大人之少也,溷迹于轩冕而不知其荣;其壮也,教子以读书而不求其利;其老也,归心禅诵而惟深信于因果。信心而游,尽意而已,当于无怀、葛天世求之,非今人也。举世识真者少,谁能辨别之!敢述大都以请于门下,倘得阐发道真,一摅幽隐,当传示云仍,永以为好,非独家大人得蒙度脱已也。”

余观侯之言如此,不但谓余知侯,且谓余能知大人也。虽然,余纵知侯,其何能有加于侯之大人也哉!夫侯之所以事大人者,非直菽水之欢云也。吾谓大人之不朽者,尽在侯矣。余友侯也,且藉侯以不朽,而况大人!且大人不闻程太中乎?天下至今知有太中者,以程伯子也。大人深心念佛,亦知有净饭王矣,天下至今知有净饭王者,以黄面老子瞿昙也。由此观之,大人之不朽者可知矣。夫有子如侯,而后大人得以享其逸,则其谓之逸民也固宜。

虽然,大人年已八十矣,行则超耋耄而进期颐也。诵经则神劳,礼佛则形劳,今者独居宴坐,又其宜也。夫宴坐则逸,知逸则宜,知宜则顺,是为冥契。

释子须知序

余自出滇,即取道适楚,以楚之黄安有耿楚倥、周友山二君聪明好学,可藉以夹持也。未逾三年而楚倥先生没,友山亦宦游中外去。余怅然无以为计,乃令人护送家眷回籍,散遣僮仆依亲,只身走麻城芝佛院与周柳塘先生为侣。柳塘,友山兄,亦好学,虽居县城,去芝佛院三十里,不得频频接膝,然守院僧无念者以好学故,先期为柳塘礼请在焉,故余遂依念僧以居。日夕唯僧,安饱唯僧,不觉遂二十年,全忘其地之为楚,身之为孤,人之为老,须尽白而发尽秃也。

余虽天性喜寂静,爱书史,不乐与俗人接,然非僧辈服事唯谨,饮食以时,若子孙之于父祖然,亦未能遽尔忘情,一至于斯矣。

余今年七十又五矣,旦暮且死,尚置身册籍之中,笔墨常润,砚时时湿,欲以何为耶?因与众僧留别,令其抄录数种圣贤书真足令人启发者,名曰《释子须知》,盖以报答大众二十余年殷勤,非敢曰为僧说法也。

寿刘晋川六十序

岁丁酉春正月,刘晋川之寿六十,其弟若侄先二日为寿于堂,呼余。余不知其为寿筵也,蒙袂踏雪而至。晋川曰:“此吾弟侄为余庆六十者也,公可无一言乎?”余谓寿必有宴饮,宴足矣,徒言奚为?晋川曰:“寿人以言,古之道也。公其何辞?”余谓有德乃有言,公为少宰,所交皆海内豪英,岂无连篇巨椽为公祝颂者,而何待余言,且余又非能言者哉!晋川曰:“子不尝为王氏祖母寿九十乎?九十固上寿,六十亦中寿也。”

夫寿者受也,寿之上中下一视其所受,故观其所受,而上寿中寿下寿皆可不问而知之。若夫邻姻族党之所称寿者,不过以九十为上寿,六十为中寿耳矣,此则邻里、姻戚、子姓、族属诸人皆能为公道之,而何待余也耶!

今夫执爵囗 食,擎跽上献;跪而陈果,趋而载羹;爱日如年,惜阴若岁:愿我双亲结发齐眉,百年偕老。此则人子之所以寿其父母也。长枕大被,犹若共乳;易衣分痛,念昔同胞。怡怡如也,翕翕如也。鹡鸰急难,步即相随;茱萸遍插,离即相思。是日也,念昔者之方孩,感今日已成翁。双亲不见,见兄维亲;怙恃何在,有弟怙余。此则兄弟之所以相为寿也。出而迎宾,入而拜舞;罗八珍于堂前,陈百戏于阶下;笙歌迭奏,萧鼓继作。此则若余辈之所以寿其伯父与叔父也。此谓家宴,咸以上寿为期,即过百岁,未以为足者也。

若夫亲邻族党之寿,则必有以矣。思吾散九百之卿禄,不须乞物而布惠;顿令阖郡之咸贵,不难施地为学宫。义田尚在,麦舟非远。于是乎感德怀恩,举手加额;遥祝则望门而拜,称觞则接踵而趋;念桑梓之有人,恨敬共之唯晚。此则邻里乡族之所为寿者又如此矣。

夫子寿如此,兄弟之相为寿如此,侄辈寿如此,以至姻亲族党,其寿皆如此矣。余若更以百岁为公寿,不既赘乎!夫余辱在友朋者也,今公亦以余为真友朋也,余虽欲辞,而友朋之义不得辞,但恐言之而公不肯信耳。虽然,余试言之,公试听之。以公聪明,想亦未有不信者也。

夫尧、舜与禹,天下之上寿也,而至今在。太原狄梁公、白乐天,闻喜裴晋公,汾阳文潞公,古今之中寿也,而至今在。此虽未可同日语寿,然皆公之乡人,皆与天地相终始,虽中寿亦上寿也。尧平阳,舜蒲坂,而大禹安邑,与沁上壤接,文潞公诸贤不以上寿逊让三圣,而谓公肯让太原、闻喜、汾阳四贤者乎?吾不信也。夫此四贤亦犹人耳,即可立跻上寿,亦以所受者宏也。上寿如海,百川日注而不盈,以有尾闾以泄之,已复散为百川,故终日注,终日泄,而不溢不竭也。此大受之量也,非与其能受,与其能泄也。若江若河则异矣,上流若一月日霖雨不止,即冲沙颓岸,坏屋庐田土,损民不小矣。赖其终朝赴海,不暂停止,故他处无伤。所伤者一二,而所利济者千百,则归海之功,能泄之验,于斯尤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