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经注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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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凡例(1)

杨守敬

自阎百诗谓郭璞注《山海经》引《水经》者也而后,郭璞撰《水经》之说废;自《水經注》出,不言《經》作于桑欽,而後來 益之說,為不足憑。前人定为三国时人作,其说是矣。余更得数证焉。《沔水经》:「东过魏兴、安阳县南。」魏兴为曹氏所立之郡,《注》明言之,赵氏疑此条为后人所续增,不知此正魏人作《经》之明证。古淇水入河,至建安十九年曹操始遏淇水东入白沟,而《经》明云,「东过内黄县南为白沟」,此又魏人作《经》之切证。又刘璋分巴郡置巴东、巴西郡,而《夷水》、《漾水经》文只称巴郡。蜀先主置汉嘉郡、涪陵郡,而《若水》、《延江水经》文不称汉嘉、涪陵。他如吴省沙羡县,而《经》仍称江夏、沙羡;吴置始安郡于始安,而仍称零陵、始安;盖以为敌国所改之制故外之:此又魏人作《经》不下逮晋代之证也。

至于《注》中之文出于郦氏后者,如《漾水》篇中之长松县,是为隋开皇十八年所置,已为赵氏拈出。今余覆校《夷水》篇之宜都县,是陈天嘉三年所置。(《蕲水》篇之齐昌郡,明称后齐,则戴氏所增改。)他若梁武新制之郡县,《注》中所载甚多,不第引吴均之语为不比也。此皆后人羼入。

古书言水,名称错出,源流参差,郦氏以互受通称说之,遂觉涣然冰释。此例实发之《禹贡》。《禹贡》:「江汉朝宗于海」,盖以二水并大,非一水所得专其名,故并称之。班孟坚识此例,故湖汉水、豫章水同流,而各言入江;西汉水、潜水同流,而各言入江;其它入河、入海之水,如此者尤多。《水经》淇、漳、圣、巨等水并言入海亦此例,皆郦氏所谓互受通称者也,前人引而不发,至郦氏始明言之,真所谓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矣。

亦有班氏未言郦氏引伸之者。班氏谓恒水入滱,卫水入滹沱,以恒卫释《禹贡》,以滱、滹沱缀《职方》。郦氏谓恒即滱,卫即滹沱,今本缺滹沱篇,以滱水例之必有此说。互受通称,而后知《禹贡》纪恒卫不言滱、滹沱之故。近儒谓恒虽小,曾所致力,故载之,滱、滹沱虽大,无所见功,故略之。吾不知恒代陵谷之间,古昔有何泛滥;沽淀污下之地,今日方成泽国耶?知郦氏每树一义,上下千古矣。

顾亭林推朱《笺》为有明一部书,赵氏则多驳击,良由朱氏著书太多,未以全力赴之,故不免有得失。然征引秘文,自非胸罗九流者不能;且不轻改古书,在明人实为罕见。只如郦引《地理志》,并载王莽改名,其与今本《汉志》异者,赵氏必一一据改,安见今本《水经注》必误,今本《汉志》必不误也?

自朱氏校此书后,项骃复刻而掩为己有,又多删削,故其扑尘之功多隐。黄晟本因之,而朱氏原本遂微。王氏合校例云:「全载朱氏」,而遗漏甚多,想其所据为黄氏本,未见朱氏原本也。赵、戴亦似未见。

全氏之书,最为后出。王氏称慈溪林颐山斥为伪书。余按其书精华已多见赵书中,而其改订字句,则与赵十同八九。全为赵书作序,则采其说自在意中。惟戴所独见者,亦间有同之,则或王梓材之所为。然中有赵所不载者,虽未必一一皆当,自非沈酣此书者不能,谓尽属子虚亦太过。王氏合校本一概不录,殊为可惜。

全、戴、赵之相袭,人人疑之而未有定说。余今核之,赵氏校订字句,一一胪列原书,此非取诸他人,无容疑议。全、赵生前,本互相推挹,赵氏载全说,毫无假借,其有与近刻全书不同者,则有五校、七校之异。全书之从赵订,则概不着所出,未免掠美。此或出后人之校改,未必皆全氏之旧。

赵氏之袭戴者甚少,然亦间有一二。缘赵氏所订,皆着所出,其不着所出者,保非戴本,当是梁氏伯仲所为,卢抱经之言应不诬也。唯《经》《注》混淆之故,戴氏条例分明,确凿不易。赵氏所订,约略言之,终不了然。故段懋堂《经 楼集》力以校正《经》《注》之功归之戴氏。又见赵氏校定字句,皆有所本,亦不能无疑,特以问诸梁伯子。惜余所得《清白士集 元蜕稿》,未知其所答如何?或亦有难言之隐,竟不答之。

至于戴之袭赵,则昭然若揭。今观王氏合校本,虽百喙不能为之解者。若以赵氏所见之书戴氏皆能读之,冥符合契,情理宜然。然余谓事同道合,容有一二,岂有盈千累百,如出一口?余今所订,凡有赵氏所未检出者,何止数百事,皆故书雅记,初非僻典,何以戴氏亦未能订之耶?且有赵氏未检原书,以臆定而误者,戴氏亦即贸然从之,此又何说?

戴氏所订,但言近刻之讹,亦未尝以其所订者一一称为《大典》本,而其进呈序文则谓皆《大典》本,此则欺世之甚。观孔继涵所为《戴氏遗书序》言东原之治《水经》也,始于乾隆乙酉夏,越八年壬辰刊于浙东,未及四之一而奉召入京师,与修《四库全书》,又得《永乐大典》内之本,而以平日所得详加订正云云,则孔氏所刊,乃是戴氏重订次序之本(《水经注》篇目戴复位),即浙东所刊未全之底本。其时戴氏未见《大典》本,何以其所订一一与官本相同?则知戴氏得见赵本,以其书未刻,略为改订,冒为己作,而又尽删赵氏识语,以泯其迹。厥后得见《大典》本,遂居为奇货,此其不可问者。

若谓《大典》本是宋刊善本,故多与赵订相同,此亦不然。此书宋本,明代谢耳伯见之,孙潜见之,国朝钱遵王藏之,乾隆间沈大成亦见之,若果有与赵氏所订同者,何以谢耳伯、孙潜等所校之字不过百一,而亦未与《大典》本同?尤可证者,曹石仓藏书最富,所撰《名胜志》几以《水经注》全部汇入,其所订为赵氏所不收者尚千数百字,而其沿误与朱本同者亦不少。若谓曹氏不见宋本耶?何以异同间出,且有遗文?若谓曹氏见宋本耶?何以不能与赵戴同耶?乃知《大典》本与朱本实不甚有异同,张石洲之说自不诬。戴氏所称删正四五千字,以为皆从《大典》本出,然乎否乎?

若谓《大典》本尚在谢、孙等所见本之前,则《寰宇记》、《长安志》所引《水经注》诸逸文,何以不能皆备?是知《大典》本亦是残五卷之本,不能出《崇文总目》以前。且分三十五卷为四十卷是何圣从所为,《大典》本不闻是三十五卷之旧,知其所见亦不能出何圣从之先,况钞本夺误必多,有时戴改反不如朱本者,亦职斯故。

孙伯渊词章之士,于地理学甚疏,王氏合校本录之,则以其名重之故。余按其所校,多引《山海经》,与毕校本合。毕本故出伯渊手,此当非伪作,而地望多疏,不值与赵、戴作舆台,乃自称开卷便知《经》《注》错乱,又言以《史记 索隐》等校之,不知《索隐》引此注绝少也。顾千里跋谓其用功甚深,对客澜翻,不须按本,此亦由千里地学不深见段茂堂《经 楼集》,故推之过当。王氏虽录之,亦有微辞。吾甚惜王氏不为伯渊藏拙也。(按评孙星衍校)。

当郦氏时,滇黔之地,沦于爨谢,两汉州郡所在,未必一一得实,然去古未远,必犹有绾籍可寻。觀于橋溫亂流,豚郁異氏,婉轉以求合班書,必不肯鑿空 會。唯叶榆水截温水而下,浪水枝津逆东江而上,更始水下入酉阳,谷水东径乌伤,颇乖地势,必其所据之图未精,遂致斯谬,其它固未可凭臆移易也。而陈氏未明互受通称之例,又不计其中有变迁流移,但据今日之图与郦氏不甚合,别为《水经注西南诸水考》以驳之,将豚水移而南,郦氏所指两汉故县尽行易位,曾不思武帝伐南越,由夜郎下牂柯,必不踰南、北盘江始行登舟也。王氏合校本不录陈书,似有微意。陈氏所著《汉志水道图说》,弊与此书同。(按:评陈澧书)。

郦氏所称故城,以《括地志》、《后汉书 注》、《元和志》、《寰宇记》诸书证之,多有未经移徙者。段茂堂遂谓但是旧县,即称故城。余以为不然。以北魏《地形志》照之,如易阳有易阳城,馆陶有馆陶城,清渊有清渊城,皆汉晋故县也,而诸书多以北魏之县仍是故城,此由故籍无征,然不得谓魏收之无据。可知郦氏所称故城,初非率笔。亦有实非故城亦称故城者,本为废县,而不称故城者,或由传写之差,大抵可以钩稽得之,正不必坚执一说也。

郦氏书中,左右互错,东西易位,亦不一而足,此本形近易讹,按图考之,可以十得其九。亦有变迁,脉水寻源,合否立见。汪氏为图,任意倒置,非论证也。

郦氏于两水枝津相通者,多交互出之,而读者往往忽之,虽赵、戴不免,然此之津逮,不容差池,故亦多载之以谂读者。

郦氏固多好奇,而亦故以示博。凡引故事而各书有异同者,多裁截错综,贯为一条。若非遍检其所出,但据一二书释之,鲜不误者。然有竟不得其所出,海内博雅有以教我,亦吾师也。

全氏因《汾水注》引《左传》「台骀实沈」一条,谓郦氏经学之疏。不思郦氏博采贾、服,并征京、杜,且有独出己见为四家所不能分别者,其精研盲左,几非专家所及。至其史学征引《史记》封国之处,亦多为司马贞所不能知者。余尝谓郦氏此书,固地理之专家,亦经史之锁钥,非讆言也。

全书以《经》顶格,注水者低一格(杨《疏》钞本仍之),其泛引故事者再低一格,以清眉目,然古人无此体裁。赵氏以注释水者作大字,其不关经流者作小字。此式始明许相卿之《史汉方驾》、李元阳之刻《十三经注疏》,然古书实无此例,往往有本一书而割裂为大小字者,故吾书一仍其旧。至若《注》中有《注》,古书多有之,不妨再作双行。

郦氏所引之书,多有不见于《隋》、《唐志》者,大抵自元魏以前,地理之书,搜罗殆尽。明人刻本首册胪列所引书目,不及其半。何义门不加详审,遂谓刘昭之博。今别为目录一篇,冠于书首,乃知《续志补注》非其伦也。(按明黄省曾本录存之引书目仅一百七十种,杨先生所撰目录本拟刻之于卷首者,今已佚,以先生未及以此疏付梓,而此影印钞本非杨、熊两先生手稿,杨先生逝世后,熊先生续校亦未完成,此别编书目遂致阙如,深为可惜。但《 门大学图书馆报》一卷二期曾披露近今治《水经注》之学者郑德坤氏所撰《水经注引书类目》,郑氏通刘、班之学,于《注》所引书,以类相从,凡郦氏引书都四百三十七种,「而以史籍居多」。今仍列入《疏》之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