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炮尽矢穷卢督师殉难 花明柳暗洪经略降清
话说满洲国覰破中原,底蕴恃者强弩铁骑,竟如秋雁春燕,无年不寇,无岁不来,不知夺去了几许边陲要塞,杀掉了几许孝子忠臣。到崇祯九年四月里,西征察哈尔,又把蒙古各部落,通通攻服,得着了元朝的传国玺。于是太宗自称为宽温仁圣皇帝,改国号为大清,改年号为崇德。一般地筑造宫室殿陛,营建太庙天坛。更有那中华才子,忠臣范文程范老先生,像做诗朋友似的,吟成七个字,捻断几根须,想出了几个宫殿名号,正殿叫做崇政殿,台东的楼叫做翔凤楼,台西的楼叫做飞凤阁,后面正宫叫做清宁宫,前面大殿叫做笃恭殿。宫殿落成后,太宗领了许多红顶花翎的贝勒大臣,徐步赏览。见筑造得宏壮华丽,心里非常快活,遂向众人道:“咱们满洲人都是大金遗族,想起从前金太祖、金太宗,法度详明,政治严肃,国势何等强盛!到熙宗赫拉及完颜亮的时候,染着汉人恶习,喝酒玩女娘,一味地贪图安逸。倘没有世宗整顿一下子,大金朝早早的没有了。后来哀宗失国,究竟为了酒色两个字。可知做到国君,酒色两个字,断断乎耽不得。”
说着,把眼光向众人打了个圈儿道:“你们听我的话,说得错了没有?”
众人都还不甚在意,睿忠亲王多尔衮,心中有病,一个没意思,两颊就红涨起来,低下头一声儿不言语。
稗官家故套,有话即长,无事即短。满洲改号大清而后,得寸进尺,朔风干峭怒云飞,铁骑纵横,长驱直入。崇祯九年七月入寇,八月东归;十一年九月入寇,到明年三月始出青山口。胡尘扑地,扬大漠之膻腥;强肤骄天,消南枝之霜霰。也是机会好不过,中原这时,恰有农民起义之难,李闯、张献忠等十三家七十二营,东扑西起,猖獗异常。几位执政大老,精神都注在农民起义身上,就把边务看得谈了。清太宗却趁这时机,悉力围攻锦州,环城列炮,百道猛攻。无奈锦州守将祖大寿誓死固守,急切不能下。太宗颇为忧闷。忽报:“明朝放了洪承畴为辽东经略,洪经略调齐马科、吴三桂等八员大将,马步军一十三万,已出山海关,杀奔前来也。”
太宗大惊,忙集诸将会议。豫通亲王多铎道:“明蛮子凭他怎样,终是不济事。
记得咱们攻取旅顺时,旅顺守将黄总兵,也是蛮子里头很利害的,屡败屡战,杀来杀去杀不怕,究竟送掉了性命。就最倔强的卢象升——卢蛮子,中原人称道他是什么经邦纬国,什么学问文章,崇祯叫他做督师,我道他总有点子本领显出来,谁料他不过唱了一出杨家将京戏!”
太宗道:“这卢蛮子真了不得,这会子提起了他,我心里还有点儿怕呢。彼时倘没有杨阁老、高太监跟他作对,咱们这会子怕也没有这么安逸了。”
多铎道:“那也是明朝的气数,有好人偏不用,用的偏都是坏人。”
太宗道:“中原皇帝,要一圣明,咱们哪里还能够得便宜。即如前年咱们三路进兵,一路由涞水攻打易州,一路由新城攻打雄县,一路由定兴攻打安肃。畿辅城池四十八座,通被我们攻克,连京师都震动的。杨阁老、高太监这一班人,吓得屁滚尿流,怂恿着崇桢,叫向咱们求和。这崇祯也真不好,杀伐决断一点子没有。又像要和,又像要战,一面叫杨阁老差人跟我们商量和局,一面又命卢象升督师勤王,弄得驴不驴,马不马,一场没结果。做主子的人,杀伐决断,原是少不来的。要和索性和,要战索性战。定了主意,臣下才好办事。崇祯这人,人家都称他英明,我就这桩事上瞧去,英明煞也有限。”
范文程介面道:“诚如圣谕,崇祯这时光,要战恐怕不胜,要和又怕丢脸,没了主意,事情才弄坏的。”
太宗拍手道:“呵呵,当初崇祯召见象升,问他方略,象升回说:‘命臣督师,臣意主战,’崇祯听了这两句话,脸就红涨起来,后来象升出兵,崇祯再三叫他持重。杨阁老、高太监又都跟他不对。象升从涿州进据保定,派将分道出。还没有打败仗,杨阁老已把他尚书衔参掉。巨鹿这一仗,他只有五千人马,被咱们围住一日两夜,战到个炮尽矢穷,还只是奋斗。手下部将,请他突围逃走,他也不肯,身中四箭三刀,还执着佩剑,拼命地斫,直杀到力尽才死。像这种不怕死的好男儿,不要说是汉人,就咱们满人里头,到也不曾见过。你们想罢,这么天下少有、古今希闻的大忠臣,崇祯连恤典也没有颁赠他,昏瞆不昏瞆?糊涂不糊涂?”
多铎道:“那时节卢象升兵单饷缺,自己知道必死,早晨出帐,四向拜道:‘我与将士同受国恩,独患不得死,不患不得生。’将士都被他感动,哭泣得头都擡不起来,所以直战到死,一个人也没有投降。”
文程道:“高太监拥着关宁兵,相距只有五十里,象升派杨主事去求救,诀别道:‘死法场何如死战场,一死报国,我志犹恨未遂呢!’此时只要高太监赶快发兵,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太宗道:“过去的事,倒也不必提他,只是眼前那洪承畴,怎样抵挡?他与卢象升原是齐名的呢。”
范文程道:“兵家胜负,全恃着一股气,气盛的就胜,气衰的就敚用谋设计,都还是第二为,咱们跟明朝开仗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气是盛极了。明朝人跟我们,不必交战,得一闻到咱们的声名,一瞧见咱们的影儿,就好吓得他毛发都竖起来,身子都颤起来,这就叫先声夺人。以臣愚见,皇上可以不庸虑得。
”太宗大喜,遂不把明军放在心上。
一日,流星探马飞报:“洪承畴大军离此只有三十里了,前部先锋已到松山地界。”
太宗传令豫王多铎留攻锦州,自己亲率铁骑前往迎战。大贝勒豪格道:“何劳父皇御驾,这几个南蛮,只交给子臣一办就完了。”
太宗道:“你孩子家懂得甚事?范文程说:‘兵家胜负,全靠着一股气。’我亲往督战,咱们的兵,自然勇气百倍。明兵瞧见了我,也好吓得他丧气一团。你如何替得我?”
说毕,就令拔营,鸣鼓吹角,一齐进发。
只半日工夫,便早行到。太宗在马上望去,只见山势险峻,双峰插天,一边是松山,一边是杏山,冈峦起伏,蜿蜒无际。岭上林木蓊翳,阴森怕人。松山西麓,旗帐隐隐,知道就是明军大营。太宗道:“咱们就在这儿扎营罢,堵住了大路,省得他过来。”
豪格道:“要堵住大道,除是跨山为营,一头傍着松山,一头傍着杏山,接尾叩头,结成长蛇一般。”
太宗道:“自然跨山为营。”
御营中军官飞骑传旨各军,霎时安营完毕。
太宗扬鞭策马,巡视一周,见人健如虎,马矫似龙,甲仗鲜明,行伍整肃,依山据险,形胜非凡,心下喜甚。
是夜,星月交辉,凉风拂拂,御营旗帜,临风招贴,飒然有声。太宗跟范文程露立帐外,筹商破敌事情。忽闻靴声响,回头见是孔有德匆遽而来。太宗喝问做什么。有德站住,先请了一个安道:“回主子话,奴才拿住一名奸细。”
太宗道:“拿住奸细么?在哪里?”
说着瞪着双目,注定了有德脸儿,一手拈着嘴边这几根黑而有光的燕尾须,静听有德回话。有德逼往身,低着头回道:“现在奴才营里,奴才审问过一回,洪承畴今晚要派人来偷营劫寨,先叫此人前来探看路径。”
太宗道:“有多少人马过来偷营,可曾问明?”
有德略顿一顿:“这个奴才倒也问明,怕有三五千人马呢。”
太宗道:“光景你也不很仔细呵!”
有德道:“主子明鉴,奴才可不敢欺诳。奸细这么回奴才,奴才也只好这么回主子。”
太宗点头道:“退走罢!
等一回,我自有旨意下来。”
有德应着退出。太宗笑向文程道:“你看如何办法?”
文程道:“依臣浅见,请大贝勒带领八千人马,到明军那里去闯营;孔有德、尚可喜各率步兵二千,伏在山腰树林里,邀击来军;皇上督率铁骑,往来策应;微臣跟随辅国公、镇国公各位公爷坚守本营。是否妥当,还祈圣裁。
”太宗道:“好,好,就照你这法儿办。”
挽住文程手进帐,传御营中军官,立往各营传旨。
各将接着上谕,立刻点兵上马,风一般去了。太宗佩着宝剑,跨上御驾,五七十位护驾大臣,簇拥着,马蹄杂踏,跑出营门。三千铁骑一斩齐地迎过驾,才待出发,一片喊杀之声,随风吹送,直到马前。太宗道:“了不得,前面开仗了,咱们快点子接应去。”
御鞭一挥,三千铁骑逐电追风向前驰去。趁着月光,只见豪格一簇军马,绣旗招贴,往来冲阵,宛如生龙活虎,所挡无不披靡。太宗见豪格得势,就勒住马,不去助战了。鼓声响处,忽见两支人马,高扯明军旗号,从山径里直冲过来,旗上写着“大明总兵官吴三桂,大明副将官王朴。”
太宗道:“你们的伏军,怎么还不出来?”
这言未绝,山腰里鼓声如雷,孔有德、尚可喜率着步兵,从树林中飞跃而出,刀削剑剁剽悍异常,明军哪里挡得住!太宗笑向左右道:“一般的将官,在南朝不济,到咱们这里来就会强,即如孔、尚二人。
你们瞧了,奇怪不奇怪?”
说着吴三桂、王朴支援不住,早败下去了。
太宗传旨追击。八旗劲旅蒙汉健儿,一齐冲杀过去,万队奔腾,那股声势,宛如钱塘潮泛,冲得明军七零八落,直杀到天明,方才收兵。诸将共到御营报功,豪格报称:“明军被我往来截击,杀得回散奔窜,逼入海里死的不可胜计。从杏山迤南直到塔山,积死无数。”
孔、尚二人报称:“吴三桂、王朴,追袭三十里外,现在二人带领残军,逃回中原去了。”
太宗命范文程一一记写功劳簿上,随道:“洪承畴锐气已被咱们挫尽,现在逃人松山城里。战是料他一定不敢战的了,纵却断乎纵不得。你们听我这话儿,说得错了没有?”
文程道:“洪亨九这人,可算得豪杰之士,纵却果然纵不得。”
太宗道:“他肚子里学问如何?”
文程道:“比臣总要胜起十倍。”
太宗道:“怎么想个法儿,弄他降了咱们才好。”
文程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皇上有了这么一个心,事情总没有办不到的,不过机会有早晚罢了。现在先把这块子围困起来,困他几个月再瞧。”
太宗点头应允,遂把松山城围得铁桶相似,粮草俱绝,商贾不通。
洪承畴与巡抚邱民仰、总兵官曹变蛟、祖大乐,副将夏承德等登城固守,誓死不降。清营招降的书信,每天总有三五通,缚在箭上,射进城去。承畴吩咐,不必开视,拾着了就用火烧掉,免得军心摇惑。一日,夏承德禀称:“城里粮食没了,恳求经略设法。”
承畴怒他莽撞,喝骂了一顿。承德很为忿忿,暗道:“现在粮尽援绝,死守着孤城,眼见都没了性命,皆为义气两个字。暂时陪你几天儿,既然这么的摆臭架子,我可就不敢奉陪了。北朝皇帝,很是延揽英雄,南人投过去,没一个不重用,像抚顺的李永芳,东江的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在中原时,也不见十分得意,现在都是珊瑚顶,孔雀翎,挺腰凸肚,何等光辉!何等荣耀!我今儿要是投降了,明儿不就跟他们一般,做大清国一等大臣么。比了白受洪老头儿闲气,好起何止百倍!”
当下就把这个主意,告诉了他儿子。他儿子年纪虽小,天良倒还未泯,回答道:“满洲虽强,究竟是鞑子。
我们堂堂中原人,投降到他那里,究竟有点儿不值。再者中原人要都跟父亲一样,中原这个国,不早亡了吗?”
承德笑道:“明朝亡与不亡,与你我什么相干!横竖不亡,也轮不到你我做皇帝。只要奉公守法,恁是谁来做皇帝,你我的富贵功名,终不会脱掉的。”
他儿子听说有理,也就应允了。父子二人,密议定当,承德写下降书,就叫他儿子悄悄送到清营,约期内应。太宗大喜,随即发兵攻破,只一鼓便攻破了。邱抚台、曹镇台见大势已去,都服毒殉了节。祖大乐是乖人,跟着夏承德投降了。没有破城时,太宗传下上谕,城破后,别的都不要紧,只洪承畴这人,须要活的,不要死的。因此众将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洪承畴才待悬梁自尽,早被夏承德背后一把,抢去了绳子,抱婴孩似的抱着见太宗。太宗劝他投降,承畴冷笑道:“要我死容易,要我降除是海枯石烂。哈哈,就海尽石烂,我也不能依从呢!”
太宗向范文程道:“这件事情,我就交给你,你替我慢慢儿劝劝,劝得他回心转意,自有恩旨赏你。”
文程领旨下来,陪洪承畴到自己营中,陪着小心,百般劝说,亨翁长,亨翁短,说了无数的好话。怎奈这位洪老先生,冰霜铁面,一点儿情用不进,恁你辞锋如剑,舌底生莲,他终闭着双目,一声儿不言语。劝他吃饭也不吃,喝水也不喝,一连三日,都是如此。弄得能言善辩智足谋多的范文程,也没了法想。太宗闻知,异常愁闷。忽接红旗捷报:豫通亲王攻破锦州,明将祖大寿也投降了。又报:杏山塔山,相继攻破。太宗道:“洪承畴不肯投降,就得一百座城池,也没甚趣味。”
文程道:“皇上这么爱他,他还这么固执,想来总是此老没福。
现在咱们且班师,回到京里,再慢慢儿想法子。”
太宗道:“自然要班师的,他不肯降,咱们就在这里陪他一辈子不成!”
于是传旨,留几支兵,镇守新得城池,其余人马尽行随驾回京。
一到盛京,就叫把洪经略安置在上书房,派四名内监轮流伺候。洪承畴在这时,丹心一片,豪气千秋,一死而外,并无他念。在上书房闭自危坐,瞧那样子,宛似古院枯僧,荒村嫠妇。大凡一个人存了要死的念头,必定把别的富贵利达,货利声色,一切可恋的东西,尽都捐掉,所以心里比了平时,反倒清净透彻。洪承畴绝粒废饮,起初也觉难过,后来得着一法,每逢难过时光,便把文天祥的《正气歌》像念咒般默默背诵。
一诵《正气歌》,诸念尽绝,难过便也好了些。于是每天把这《正气歌》,当作件免苦功课,默诵个不已。
这日,承畴正在做功课,忽地一股奇异香气,触鼻而来。
那香气从鼻子管透进,直沁到脑门里,觉着比一切花香脂馥都来得甜静。接着一阵脚步晌,仿佛一个人走近身来。承畴这双尊目,自城破被擒后一竟没有张过。这会子被这奇异香气一触,触动了他老人家好奇之心,不禁张开眼来,瞧一个明白。不张时万事全休,张开一看,可就了不得,顷刻儿把这老经略吓得个魂飞魄荡。你道进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原来是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绝色女子,眉如春柳,面似芙蓉,春融楚国之腰,香委甄家之髻。瞧她打扮,更是妖艳,穿一件桃花素缎绣凤小袄,外罩着密绿缎灰鼠里子、金绣龙凤长祢裆,沿下露出品蓝镶边的裤子。一双天足,穿着枣红缎京式旗圆。一手执着块红绉手帕子,一手提着把耀眼争光的银茶壶。承畴见了这样的女子,不觉突的一跳,暗道:这莫非是妖精么?世上女子,哪里有这么标致!连忙瞪起一双昏花老眼,趁着光亮,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会子,急问道:“你是谁?是人是鬼?到这里来,敢是要索我的老命吗?”
那女子红潮晕颊,俊眼流波,对着承畴嫣然微笑,一句话也不回话。承畴愈加惊疑,连问不已。那女子笑容可掬的答道:“你问我吗?我虽不是鬼,比较起来,却与索命鬼也差不多。”
承畴听了这种千娇百媚的声音,仿佛花外莺啼,林间鸟语,轻柔清脆,全身精神顿时健旺起来。不觉问道:“你到底是谁?谁叫你这里来的?你来做什么?如何不说个明白?方才那些话,真是个闷葫芦,越听越叫人昏闷。”
女子听了,樱唇半启,皓齿微呈,低鬟一笑道:“先生难道还怕死么?我是什么人,来做什么事,先生都可不必问,先生喜欢死,就当我做催命无常;先生不喜欢死,就当我做救苦菩提。
”承畴道:“你这人越说越奇怪了。你到我这里来,到底是做什么?也须说个明白呀。”
女子道:“先生不用疑虑,实不相瞒,我此来特地要结果你的性命。”
承畴惊道:“我与你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为甚忽地要害我性命?”
女子笑道:“你老人家在这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不是决计求死么?”
承畴点头道:“不错,我是要死,是决计求死。”
女子道:“你老人家抱着这么的志气,甘愿殉节,不愿偷生,果然可敬得很。
只是绝食以来,差不多五六天了,依旧没个了局,倒落得活不得活,死不得死,又饿又渴,苦得要不的。我是个软心肠的人,瞧你这么活受苦,心里怎么不替你难过?因此煎得一壶毒药来奉敬你。这药毒性非常猛烈,一喝下肚,马上就见功效。你如果不信,试一试就知道了。”
说着捧起银壶,凑在承畴嘴儿上就倒。承畴身不自主,接说:“不错不错,承情承情。”
张开嘴尽力地喝。哪里知道,喝得过急了,咽喉里承受不住,咳呛一声,吐了个满地,连女子的蜜绿缎绣金灰鼠祢档上,也湿透了一大块。承畴很是不好意思,不禁两颊通红。回看那女子,却没事人似的,笑吟吟地拿着手帕子,徐徐揩拭,一面说道:“这么看来,先生死不成功了,好似先生的禄命,还没有尽绝呢。”
承畴道:“什么话?我立志求死,总要到死方休。”
女子道:“那也随便先生。”
说着又把银壶凑送上来。承畴接着,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干净。那女子斜溜秋波,向承畴一笑道:“不信先生竟是个视死如归的君子,可敬可敬。只是先生家里,家属谅也不少,你在这里殉了节,把他们都抛撇了,致使夜夜金钗,深闺入梦。先生你的心肠,未免太残忍点子。”
承畴低头半晌,叹了一口气道:“并不是我硬心肠,事到临头,我也叫没法儿呢。城亡兵败,身为俘囚,我要是还要想家,一定就要投降外国。要是投降了外国,那不更受万人唾骂了么!
你替我想想,我这境界,为难不为难?”
女子道:“先生说话很是,可惜还有一点儿差误。”
承畴道:“差在哪里?”
女子道:“照先生所说,是只知道一身,不知道国家了。”
承畴愕然道:“我的死正为着国家,怎么你倒说我光为一身呢?”
女子道:“先生你是聪明人,难道这点子还解不过来?你既然为着国家,尽忠出力,很应该耐着一时的羞辱,图一个恢复,才是正理。再者你先生在中原,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倘只仗这个‘死’字,酬报国家,我不知先生这一死,在国家上头,究竟有何利益?我方才说可惜有一点儿差误,就在此处。但是先生已经喝过了毒药,我又不是阻你死的人,不过就尊论差误之处,妄论一番罢了。先生却不要见怪。”
承畴听得目瞪口呆,一声儿不言语。女子又道:“一样一个‘死’字,这里头却大有轻重之别。像你先生死了之后,中原英雄豪杰,都被你反激出来,继续你未了的志愿,这一死果然重若泰山,死得很是值得。但是你瞧瞧现在的明朝,还有谁出来办事?你们中原人,要紧讲着党争,什么东林党咧,西林党咧,吵一个不了,闹一个不休,谁有功夫抗敌?势必至长驱直入,破竹一般。日后宗邦沦丧,只落得铜驼荆棘,禾黍故宫,还不是先生一死的遗害么?你这一死,就轻于鸿毛了。”
承畴听罢,叹一口气道:“不信你们女子,竟有这样的见识,我也非常佩服。但是我智穷力尽,只好拼着一死,哪里还顾得这许多呢?”
女子点头道:“为先生算计,却也死得干净。所以我并不来阻止你。但是我想人家死的时候,终不免有些嘱咐,况先生的一副肩膀,担过国家重任,难道到这临死时候,竟一些嘱咐都没有么?”
承畴被女子这几句话,勾动心事,一阵难过,那股酸楚气,从心窠里直冒上鼻子管,两眼中的泪,宛如断线珍珠,一颗颗滚下来,连咽带泣的道:“我本是多情的人,岂有没有嘱咐话儿?胸中千情万绪,怕费了几日几夜,还说不了。现在我死在这里,教我向谁去嘱咐呢?我只望死了之后,一点灵魂,飞还故国,倒还可跟心上人儿梦中相诉。万一魂兮无灵,我心头磊磊的遗恨,只好跟着白杨衰草,同埋在塞外了。”
说到这里,不禁又呜咽起来。女子道:“先生且不要伤感,我只道先生没甚嘱咐,却不道先生满肚皮都是话。只为见不着家人,无从嘱咐。先生你眼前竟没一个好替你传话的人么?”
承畴道:“眼前除你之外,还有谁肯和我讲话?你虽是怜悯我的人,但是头回儿相见,如何就好把这嘱咐话儿,请你传达呢?”
女子道:“我不想先生这样磊落豪爽,却还没脱迂儒习气。或者你先生还不相信我。如果信我,还有甚顾忌呢?”
承畴道:“你这么热心,一辈子感激你不尽。我死了之后,还要结草衔环报答你呢。但不知你的话是真还是假?”
女子道:“谁谎你,难道我没处撒谎,却要来谎你垂死的人么?”
承畴见女子有嗔怒的意思,连忙谢过道:“我真昏喷,唐突了美人,万望见耍”女子见他这样,倒嗤的笑了出来。承畴道:“我这样垂死的人,还有你来哀怜着我,真是我生平第一知己。只是我心中要说的很多,只觉得千言万语,教我从何处说起。就是说了出来,怕你也要厌烦呢。”
女子道:“你说罢,我决不厌烦的。我要厌烦,也不到你这里来了。”
承畴道:“这么我就说了。我心里要说的话,是分着家国两层。那国一边的事,谅你也不很明白,我也不便嘱咐。现在光把家里头事情,说给你听罢。我家里还有着老太爷老太太,劝他们两老,须知我做儿子的死在异域,也是分所当然,移孝作忠,古人是常说的。况家里颇有点子产业,他们两个人,尽可以敷衍过去。不要因着我哭哭啼啼,伤坏了身子,教我做儿子的,在地下都不安逸。就是我们太太,生平得我的好处却也不少,只是娇养惯了,稍有点子不适意,就要使性子。我见了她也有点子忌惮。这回得着我死信,一定闹个天翻地覆,叫老太爷老太太看开点子,不要挂在怀了。只有我那四位姨娘,咳,可怜从此堕入苦海了。”
说到这里,眼圈儿一红,喉间宛如有一样东西塞住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女子见承畴这个样儿,明知他动了心境,就故意挑拨道:“现在先生这么地想念她们,不知这四位姨娘,在家里更怎样想念先生呢?也不知被太太磨折得怎样苦楚呢?”
承畴听了,两行泪珠儿直流下来,哽着声说道:“我的姨娘没一个不是从这千选万选中选出来的,并且定情的时候,也没一个不是指天誓旦,不说在天比翼,就说在地连枝。谁想变生不测,偏碰到这不情老夫,活剥剥拆散我鸳鸯旧侣,害得我花一般艳、月一般洁的姨娘,做了楼下绿珠,楼头关盼。你想,叫我如何处置呢?”
说着把衣袖掩着脸儿,早又呜鸣地哭起来。隔了半晌,才叹了一声说道:“我也顾不得许多,索性放着她罢,她们究属女流,懂什么天经地义!只晓得宠养她的,就是一生知己。
张三也好,李四也好,那些指天誓日的话,好算甚凭据。恳你日后传信她们,说我洪亨九并不是不疼爱她们,实因她们年纪轻,世界又不平静,日子很不易过,倒还是各人放出眼光,拣一个心满意足的人,跟了他去,乐得后半世逍遥自在,做个快活的人。”
说着,低了头不住地叹气。
女子听完,微微一笑道:“先生的用意,果然不错。但姨娘里头,倘有不愿意嫁人的,你又如何?”
承畴摇头道:“断不会的,女人家水性杨花,有甚气节!听得我这样就死,有这样的遗嘱,怕喜还喜不了,仿佛狱里囚人,听着赦免的恩旨呢。
”女子变色道:“洪先生你太看轻了,女子和男子,有何异样?
有身事二夫的女人,即有身臣二姓的男子,好好恶恶,终不能一笔抹倒。洪先生你认真这样轻看女子么?”
承畴知那女子生心,忙分辨说道:“你不要多心,我并不是安心诬蔑女人家。
不过现在,想不出别的好法儿安置她们。这几句肮脏言语,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求你原谅点子才好。”
便又叹道:“我的本心,原要和她们住在一处,生生死死,永不相离。怎奈命运不济,我偏偏要死在此间,倘教她们守节,别说太太要跟她们呕气,就是她们心里,究竟肯守不肯守,我也不能揣测。倘或她们不肯,那就坏我名气,辱我门户,倒不如爽爽快快,做个方便的好。她们听了就走,人家也不会说她们失节,只说是遵依我的遗命。万一她们不走,那她的志气,我的声名,岂不是要增长起十倍。方才说那肮脏言语,就为这缘故,你如今懂得么?”
女子点头道:“懂却懂得,不过先生到现在的时候,还用这样保全声名的心思。要保全自己的声名,就来诬蔑我们女子,在先生心上,倒还过得去么?”
承畴听了,顿时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女子道:“怎么又不言语了?讲呀!”
承畴寻思半晌,忽地心有所悟,向女子道:“你的盛情,我已感激不尽。但你心儿又巧,口儿又利,决不是寻常的人物,你莫非被人指使来探我隐情么?然而我的死期,已在旦夕,还顾甚隐情不隐情。
只觉得你的高义,上薄霄汉,请你说个姓名。也教我镂心镌肝,做个最后的纪念。”
女子听了,横波展笑,眉黛生春,笑迷迷睃了承畴一眼,随道:“方才不是向你说过,要是喜欢死,就当我催命无常,要是不欢喜死,就当我救苦菩提。先生你敢是忘记了么?”
承畴起初,原立意要寻死,万万不肯活着的。自与那女子接谈后,聆了这番通明透僻的议论,见了这副浅笑轻颦的举动,不知不觉,把那要死的念头,渐渐消了下去,便深悔自己方才不该喝尽一壶毒药,少顷药性发作,定然性命攸关。
欲知洪老先生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