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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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居二日,便归河州。启周屏左右,备述所见。周大骇曰:“吾女宛然在室,顷且同饭,哪得有此?然不可不究竟也。”亟使人往擒雄至,严鞠之,得其端委。忿曰:“奈何使妖物,久假吾女之名而不归,玷吾帷薄乎?”商榷于夫人曰:“雄之祖,生为此处副总戎,与吾家门户正相当也。女十七,与雄同庚,年岁适相匹也。即以女妻之,可乎?”夫人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花烛之夕,忽见西宁之女先已在室,雄张皇不知所出,女笑而止之曰:“何事迴避?儿虽是狐,今实为报德来。子年少固不能晰。昔令祖官此地时,尝猎于土门关,儿贯矢被获,令祖悯之,纵之使窜。屡图报复,不得其间,兹得乘此为冰上人,夙愿偿矣。然苟非子与周女有夙缘,儿亦无能为力也。”言讫,出户,旋失所在。众始悟此因果。狐实曲成之也,谓之狐媒。

闲斋曰:予从先王父镇河湟时,雄甫二十余,已在材官之列,女亦无恙。虽一至署中,上下目睹其婉媚,迥异侪俗,洵佳人也。雄后官至参戎。周女诰封淑人。四十即致仕,居河州,犹富甲一郡云。

兰岩曰:一狐耳,数十年之恩,犹切于心,而身报之。乃人有昨日之恩,今日忘之者,抑独何欤!

刘 锻 工锻工刘姓,汀州连城人,乾隆丙子入都。道经汶上,宿逆旅。适有番禺许生,公车北上,与刘同舍。有少年,甫弱冠,眉目如画,云是江右人,预委装于室之东北隅。比许至,已无隙地。主人不欲留,许殊窘迫。少年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店中果无容膝地耶?与小弟同榻可也。”主人乃留之。许目少年大喜,市酒肉飨焉。刘亦得醉饱,既就枕席,睡未安,忽闻少年厉声曰:“奈何无礼至此!汝视我为何如人耶?”许悄然不发一语。既而少年作怒,哂声曰:“此亦错怪汝,汝未知我之伎俩耳。姑一试使汝知之。”言未绝,随闻砉然一声,白光如匹练,出自帐中,绕室如飞电,寒侵肌骨。刘汗下如雨,屏息不敢少动。一食顷,少年喝言“住!”白光旋敛。少年下床结束曰:“苟非刘丈在室,蛮崽尚得活耶?”更至刘前谢曰:“年少性躁,适间惊扰,方才不安,少有馈遗,聊赎愆罪。前途尚有锐务,须早发。幸左顾,忽见拒也。”亟委一柿黄布囊于枕畔,启扉径去。

良久,刘心始定。呼许询之,许大愧恧,力叩之,乃吐实曰:“初见少年姣好,深慕之。既抵足,肌肤滑腻如脂。试握其足,不动,拊其髀,又不动。不禁心大荡,欲以龙阳君待之,亦酒醉所致耳。讵意其大有神术耶?”早起,刘怪许无眉,许亦讶刘短须。大惊。及相与束装,毛发适在衾中。方悟夜间白光迅飞时,尽为所削而不觉也。刘私启所委布囊,是白金二笏,至京营运,遂成巨商。许下第,肄业成均,寻病卒。刘常出入文公子士玉之门,故公子能详之。

兰岩曰:飞仙剑客,世所恒有,奈何梦梦,欲以龙阳君待之,哉!其不为所诛也,亦幸免耳。白面许生,功名念切。甫获一席之安,淫心辄炽,几蹈不测,固亦宜然。独不解少年慷慨之抵足,炫以姣容,亲以柔体,不已冶容诲淫哉?或藉此一示其神术耶?

蝟精昌邑胡辉岩为予言:其乡禾稼将登,有列芦棚于田间,令子弟夜宿其中,以防窃刈者,连棚十余。一童子,余姓,年稍长于其侪,独卧一棚。居无何,日渐瘠羸,父兄怪而诘之,不吐实。乃阴嘱诸童子,密觇其所为。

是日薄暮,诸童戏于塍上,瞥见一丑女人径入余棚,诸童恐怖,奔告其家。其家人纠合同井,执锄铺往,观女人已出棚回西去,面色如瓦兽,巨口大目,蹀躞而行。逐之二里许,仓卒入乱草中,不复出。迹之,得一穴,大如屋,黝然而黑,不知胡底。因群聚定策,积枯穴口,烧烟薰之。有顷,一物突出,冒烟而奔。众哗四走。物勉行数十步,即不复动。众渐集验之,则一猬死田间耳。剥其皮而张之,大半亩,厚数寸,刺长二尺余,作殷红色,割而分其肉,怪乃绝。余氏子独啜泣,以为磔其丽人也。胡至今尚藏皮一片,每出以示人焉。

兰岩曰:苟遇情人,虽与以南威西子,不易也,人亦自美其所美耳。余氏子安得不泣!

小手舅氏海公为骁骑校,好道,自号捉心主人。居东直门外楼子庄,去城三四里许,常奉祀一狐,亲友求见者,主人先白狐。狐自壁窦中出一小手,与客把握,肥白软腻,如六七岁小儿,其谈论必因人而施,声如燕子。力求一见,终不许。或潜窥之,辄隐身壁角,让曰:“何故来此相嬲!欺我不敢打耶?”随有石如卵大,飞落窥者面旁,相去颧颊,间不容发。咸惊张失色,亟揖而谢之。

一日,主人将往城湾习骑射,狐曰:“三日内勿往,往必有灾。”主人乃止。会军政在即,本参领先期较阅,主人不得已就之。驰骤间,马忽蹶堕,伤左腕,遂为废人,罢职家居。每至薪水不供,未免室人交谪。狐独慰之曰:“莫非数也,是正可以优游,何事怨怼?”室人迁怒曰:“无柴米,一日不得过,乌得不郁郁郁?”狐哂曰:“发福发财,会各有时,不能少待耶?我本欲报汝家数千金,以时未致,故不无少俟。今既不能耐,不得不躁为之。”

乃教主人购南铅数百金,纳入窦中。戒勿窥伺。由是每夜三更后,即闻房中风匣者,五更后始辍。七七日,呼主人至窦前,以白镪授之,翘边细丝,悉成纹宝。主人惊喜,男女六七人,往来取藏,竟夕始竭,权之得五千金。问狐此从何来,可以驻世否?狐曰:“我与君夙有缘,故用一施仙术,烧炼相赠,非齐奴物也,是非赝物,何不可驻世之有?君第用之无疑虑,我亦从此去矣。”主人切切挽留,不闻应答,久愈寂然,盖已逝矣。主人感其德,为主虔祀之。以金营运数年,财雄一乡,今渐衰矣。

兰岩曰:此狐不可多得,非以其以财赠也。嘉其以义交耳。

蜃气平遥陶贾,贩货至巴里坤,过西海。雨初霁,海中笼重雾,山色皆失。陶爱其空濛,暂憩一树下。俄而雾散,隐隐见海中,有两山并峙,中间一抹云气,横如白练。云渐阔,忽现一浮屠顶,金光四射,瞬息高出云表,数之得五级,俄九级。一饷时,得十三级。色如虹,绕塔尽现楼阁,千层万叠,悉如五色玻璃。出没隐现,须臾变化。

陶,市井人,初不知有蜃气变幻事,惊怪而已。少焉,楼阁半泯,浮屠亦渐敛缩,只余八九级。大风忽起,波浪拍天,楼阁浮屠,片片吹如碎锦,顷刻都灭。陶冒风而行,至营中,质诸土人,始知为海市云。

清 河 民清和民某甲,夜还自城。跨一驴,独行郊野,误入墦间,乖迂殊甚。忽有人在后呼其名,甲策蹇不顾。其人追呼甚急,指顾间亦在驴背,以两手环抱甲腰。手如冰,且牢不可脱。甲故有胆,阳作不知,而阴解腰缠。蓦然出不意,反缚之,并系己胸。其人窘迫,絮絮求释不绝。甲置若罔闻,急驰而返。至门大呼“捉得一鬼来矣!”家人燃火出应,甲已弃鞍解缚,所缚化朽槥一片,不复有人矣。

王京王京者,宜君炮手。参戎出署,例放三炮于辕门。次第燃之,其二皆匉訇而鸣矣,其一久之久之不鸣也。参戎出且归矣,京惧责,跂足于炮口,试窥之。炮忽大震,京昏绝仆地。同事负之归家,皮肤如墨,而两目独炯炯。缨帽直飞去十五里外,三道墩塘汛兵得之,竟完好不殷。半年后始愈,面色如猪肝,满布斑点如靛青者数百余,大似莲子。虽妻子亦不复识,无论亲故。七情俱昧,不言不笑,亦不行立,但能坐卧。每见人来探,或独居一室,辄举手向天,张口作炮声云:“轰!”

兰岩曰:七情俱昧,形如木鸡,王京可谓悟道矣。

诡黄诡黄者,不详其里居名字。以所为诡秘有邪术,往往以术致良家妇女于幽僻之处而淫之,不翅什伯,故人皆称之如此。性疑,一妻一妾,防闲独密。妻固郡中大家女,少艾而美。妾亦不恶。

有玳官,年十七八,貌姣好。夙以龙阳之技,毛遂于黄。虽日觊觎于其妻妾,终碍黄,无侧足处也。巨商某,有子妇艳绝,见者常拟为神仙中人。黄偶遇之于佛会,神为之往,乃伪为星士,得其生身甲子,夤夜作法,致之于书斋,恣意淫媾。兴阑,仍以法遣之去。玳于窗隙中窥见之,心大动,乘间盗得其书。复睻知黄妻妾年甲,隐城外一废寺中,夜半如法拘之。初无动静。一饷时,闻檐外簌簌有声,启户视之,则黄之妻妾,白身而至,形如中酒。玳惊喜相半;徐徐扶之入殿,次第污之。会有少年五六辈,夜猎归,道经寺前,下马少息,闻殿上有笑谑声,群执炬排闼而入。玳大惊,不知所出。众以火烛之,咸讶曰:“美人难再得也。”遂各解衣,更番奸嬲。玳亦不免后庭。鸡再鸣,始哄然舍去。二妇创甚,四体不能举,玳大窘,欲作法遣归,而颠倒持咒,法不复验。窘甚,遂逋逃。二妇裸卧至日中,为游人所见,鸣诸太守。郡人有识者曰:“此非诡黄之妻妾耶?天何报此恶人之速也!”太守鞫二妇,尽得黄平日所为,拘黄至,严刑榜掠,黄历历招供。太守大怒,立毙杖下。二妇官鬻。后有见玳于邵舟次者,已变服为黄冠矣。

恩茂先曰:因果之说,人多不信,观于此,尚有疑义哉?近闻京师有某生,短视而善谑,每与其同学游行,见妇女必指点,论其妍丑,佐以秽言。值上元夜,复从其类,踏月看灯。天街士女如云。暮逢一少妇坐车中, 足于辕,众共赞此妇人大妙。生亦神狂,谑浪不已,咸随车行数十武。生曰:“彼足于辕,能有捎得其鞋者,当共聚金钱沽美酒,以谢之。”一少年友挺身自任曰:“作此事,舍我其谁哉!”急走至前,顺势捎之。车速力猛,并脱一袜,妇惊仆车中,白足毕露。众悉鼓掌。舆夫知势不敌,急驱而去。少年以手提鞋,以鼻嗅袜,而诩于众曰:“手段莫高强否?”众佩服,聚饮而散。生归见其妻哭于房,惊问所苦,妻不顾而唾曰:“汝尚得为人耶?予今晚自母家还,过四牌楼,见汝辈十余恶少,喧呶街上,指我戏谑,神情已大不堪。既又或前或后,随车不去,我正不测汝辈欲何为,乃蓦于狐群狗党中,走出一少年,径至车前,来捎我鞋,惊惶间已失鞋,且并脱去一袜,万目共睹,出丑尽矣!汝犹从旁大笑。汝尚得为人耶?”生始悟夜来所弄者,即其妻也。亟索只履单袜而审视之,果与所捎者分毫不爽。虽悔恨亦无及矣。由此观之,所得者小,则所失者亦小;所得者大,则所失者尤大。因果之报,如影随形,谁谓天高远而鬼神杳渺哉?

兰岩曰:以术浮人,自遭显报,乃并不假之外人,而即以自用之人,反而施之,不亦快哉!

梁生汴州梁生,少失怙恃,家极贫,聘妻未婚而妻死,无力复聘。知交谑之,号为梁无告。然为人温雅,能饮,善弈,故为侪类所喜,尤与同学汪、刘二生相莫逆。刘父为刺史,汪家资巨万,皆称豪富,生以寒士周旋于其间,人或非笑,咸以为贫伴富,身无裤,胡不自量乃尔。生闻之,笑曰:“我两肩荷一口,彼虽朱顿之富,其奈我何哉!”人愈嗤其无品,更号之为梁希谢,盖取《金瓶梅》中谢希大以嘲之也。

刘一妻五妾,汪一妻四妾,又各有美婢娈童。每当宴会,必出以侑觞,争相炫耀。一日,汪以千金从江南复致二丽人,苗条婉媚,诸妾莫匹,以为天下尤物,尽于此矣。乃折简张筵,召客高会。酒再巡,丽人出见,屏开幔卷,冉冉而至。异香满室,坐客皆惊,一拜辄入,不发一言。客饮龁俱停,目炫神夺。汪志得意满,浮白数觥,谓:“诸君何福,得遇仙子!”众舌卷莫答。梁独含笑末坐,品酒味肴,浑如未睹。刘生痴坐良久,始爽然谓梁曰:“众人皆醉,而子独醒,非无目,即无情者!”生徐曰:“已一目了然矣。虽然,入我目,不能动我情也。”汪不悦,曰:“然则何如?”梁曰:“较二兄素所宠眷者,诚有天渊之隔,若即以此为西子,为夷光,尚未也。二兄偏僻,必以我言为河汉,请晰言之。可乎?”众曰:“可。”梁曰:“夫夫也,发为妆掩,足为裙遮,置二者姑不具论。就其共见者指摘一二,妍媸立判矣。”汪曰:“愿闻。”梁曰:“眉修矣,烟煤之所画也;眼媚矣,黑白不甚分也;唇樱矣,胭脂之所点也;肩削腰细矣,而拔颈戾肘,俨然用力,抹胸束肚,宛然有痕,皆戕贼而为之也。吾闻古之美人,面色如朝霞和雪,光艳照人,而四体五官,皆若粉饰。若使乱头粗服,粉黛不施,窃恐国固城坚,虽笑绽两腮,欲倾之而不可得也。”座上客闻此刻论,正合忌心,咸哄堂而和之以笑。汪面囗,猝难应答。

刘独以为不然,曰:“梁兄眼大如豆,乃亦摇唇鼓舌,吹毛求疵,那足为月旦评!请问西子夷光,是何形象?光艳照人,莫照坏人眼睛否?温柔乡中事,必得身处富贵之实境者,方能确识珠围翠绕之趣。若穷措大看得几行书,辄谓书中有女,据为己有;及见真美在前,一时把捉不定,明知此生,断无此乐,转不得不目空一世,谬论解嘲。独不自念一糟糖妇尚不能消受,至今游泳似鳏,更求一赤脚婢亦不可得,只苦煞贵手,不知一夜几番作肉虎子也!”诸客闻语言儇薄,不复大笑,唯汪生大噱,忿恚都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