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建文逊国建文四年夏六月乙丑,帝知金川门失守,长吁,东西走,欲自
杀。翰林院编修程济曰:“不如出亡。”少监王钺跪进曰:“昔高帝升遐时,有遗箧,曰:‘临大难,当发。’谨收藏奉先殿之左。”群臣齐言:“急出之!”俄而舁一红箧至,四围俱固以铁,二锁亦灌铁。帝见而大恸,急命举火焚大内。皇后马氏赴火死。程济碎箧,得度牒三张:一名应文,一名应能,一名应贤。袈裟、帽鞋、剃刀俱备,白金十锭。朱书箧内:“应文从鬼门出,余从水关御沟而行,薄暮,会于神乐观之西房。”帝曰:“数也!”程济即为帝祝。吴王教授杨应能愿祝随亡。监察御史叶希贤毅然曰:“臣名贤,应贤无疑。”亦祝。各易衣披牒。在殿凡五六十人,痛哭仆地,俱矢随亡。帝曰:“多人不能无生得失。有等任事著名,势必究诘;有等妻子在任,心必萦系,宜各从便。”御史曾凤韶曰:“愿即以死报陛下!”帝麾诸臣,大恸,引去若干人。九人从帝至鬼门,而一舟舣岸,为神乐观道士王升,见帝,叩头称万岁,曰:“臣固知陛下之来也。畴昔高皇帝见梦,令臣至此耳!”乃乘舟至太平门,升导至观,已薄暮矣。俄而杨应能、叶希贤等十三人同至。共二十二人:兵部侍郎廖平,襄阳人;刑部侍郎金焦,贵池人;编修赵天泰,三原人;检讨程亨,泽州人;按察使王良,祥符人;参政蔡运,南康人;刑部郎中梁田玉,定海人;监察御史叶希贤,松阳人;程济,绩溪人;中书舍人梁良玉、梁中节,俱定海人;宋和,临川人;郭节,连州人;刑部司务冯学,黄岩人;所镇抚牛景先,沅人;王资、杨应能、刘仲,俱杞县人;翰林待诏郑洽,浦江人;钦天监正王之臣,襄阳人;太监周恕,和州人;徐王府宾辅史彬,吴江人。帝曰:“今后但以师弟称,不必拘主臣礼也。”诸臣泣诺。廖平曰:“诸人愿随固也;但随行不必多,更不可多。就中无家室累,并有膂力足捍卫者,多不过五人,余俱遥为应援可耳。”帝曰:“良是。”于是环坐于地,道士进夜饣善,约定左右不离者三人:杨应能、叶希贤俱称比丘,程济称道人。往来道路,给运衣食者六人:冯时称塞马先生,时称冯翁,时称马公,时称马二子;郭节时称雪庵,后称雪和尚;宋和时称云门僧,时称稽山主人,时称槎主;赵天泰适衣葛,即称衣葛翁,时称天肖子;王之臣家世补锅,欲以作生计,号老补锅;牛景先号东湖樵夫,亦称东湖主人。帝曰:“吾今往滇南,依西平侯。”史彬曰:“大家势盛,耳目众多;况新主意尚未释,能无见告?不若往来名胜,东西南北,皆吾家也。臣等中有家给足备旦夕者,即驻锡于兹,有何不可?”帝曰:“良是。”于是更主七家:廖平、王良、郑洽、郭节、王资、史彬、梁良玉。帝曰:“此可暂不可久,况郊坛所在,明旦必行,何所之?”众拟浦江,而郑亦巨族,且忠孝可居也。夜分,帝足胫痛,度不能行。微明,景先与彬步至中河桥,谋所以载者。有一艇,为吴人,急叩之,则彬家所遣,以侦彬吉凶者也。彬与景先亟迎帝,且至彬家。诸人闻之,且悲且喜。同载八人,为程、叶、杨、牛、冯、宋、史,余俱散走,期以月终更晤。取道溧阳,八月,始至吴江之黄溪史彬家。彬奉帝居所居之西偏,曰清远轩,众出拜,帝改题水月观,亲笔篆文。阅三日,诸臣至彬家相聚,五日,帝命归省。成祖即位,编籍在任诸臣Т去者四百六十三人,俱命削籍。八月,命礼部行文州县,追缴革除诰敕。至是,苏州府遣吴江邑丞巩德至史彬家追夺,且曰:“建文皇帝闻在君家。”彬曰:“无之。”微哂而去。次日,帝同两比丘、一道人行,余俱星散,时八月十六日也。帝附舟至京口,过六合,陆行至襄阳。十月,至廖平家,适有讠其迹,遂决意往滇。
成祖永乐元年春正月十三日,建文帝至云南永嘉寺。初,帝期从亡臣以三月复至廖平家,至是,留永嘉寺,颇安适,将以明年游天台,而诸臣以帝旧约,俱集于襄阳廖平家。适冯自云南来,传帝命止之,令诸臣无烦往来,各散去。
二年春正月,建文帝离云南,由重庆抵襄阳,六月入吴,八月八日复至史彬家。时天将暝,彬家已举火矣。帝突至,彬及家人出拜,举酒半酣,帝曰:“我明晨当即去。”彬云:“臣扫门而俟久矣,即有不肃,亦乞见原。欲留师数月,明晨何遽耶?”先是,帝命从亡者俱师弟称,故彬等呼为师。帝泣曰:“彼方急图我。昨于西安道中,见冠盖来者,瞪目视我;此臣我自善之,彼必有以奏也。东南逋臣,屈指先汝,我去政为汝计。”对哭久之,且曰:“此近宫阙,不便。”彬曰:“亦无害。”视帝衣履敝甚,固留三日,命家人制布衣而去。帝为两浙之游,杭州计游二十三日,天台、雁荡计游三十九日。会马二子、稽山主人、金焦亦来石梁间,且云:“诸臣俱约至此,然终不见。”时天气寒,帝返云南,固却诸臣而去。
三年春二月,建文帝至重庆之大竹善庆里,有杜景贤筑室与居,寻舍之而去。尝闻金陵诸臣惨死事,泫然曰:“我获罪于神明矣!诸人皆为我也。”
四年夏四月,建文帝至西平侯沐晟家,留旬日。五月,结茆白龙山。五年冬十二月,建文帝祭死难诸人,自为文哭之。时朝廷侦帝甚密,户科都给事胡氵荧访求张三丰,盖为帝也。帝知之,遂遁迹不
出。六年夏六月,白龙庵灾,程济出山募葺。七年春正月,命太监郑和航海,通西南诸国。时胡氵荧、郑和数往来云、贵间,踪迹建文帝。帝东行,三月,至善庆里,五月,复
至襄阳。廖平家已徙蜀,帝还滇。八年春三月,建文帝复至庵。工部尚书严震使安南,密访帝,
震忽与帝遇于云南道中,相对而泣。帝曰:“何以处我?”对曰:“上从便,臣自有处。”夜缢于驿亭中。帝复结庵于白龙山,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夏月患痢,因有戒心,不能出山觅膳,狼狈殊甚。适史彬、程亨、郭节访至,帝相对大恸,随问曰:“汝等携有方物否?”各为献。史彬独有僮,而所献丰,且当年职居禁近,知帝所好。帝遍尝之,曰:“不食此已三年矣!”三人相留许久,帝遣之归,别时痛哭失声。帝属曰:“今后勿再来。道路阻修,一难;关津盘诘,二难;况我安居,不必虑也。”彬等叩首颔命而去。后帝复舍白龙庵他去。
九年春,有司毁庵。夏四月,建文帝至浪穹鹤庆山,其地颇佳,因募建一庵,名大喜。十年春三月,应能卒,四月,希贤卒,建文帝因纳一弟子,名
应慧。十一年夏五月,建文帝南行至甸,六月还。冬十二月,渡马岭,遇寇,适官军至,仅免。十二年夏四月,遣程济募粮。
秋九月,建文帝学《易》数。十三年秋八月,建文帝游衡山,冬十月还庵。十四年夏六月,建文帝足疾发,程济乞药于城西,三日乃反,帝饮获愈。
冬十一月,帝命济录述从亡传,藏之山岩中,帝自为叙。十五年春二月,史彬复至白龙故道,了不见庵,山旁询一老妇,
则曰:“官司毁之矣。”问僧徒,曰:“不知所之。”至是,彬忽与帝遇于鹤庆之大喜庵,深林密树,不下数里。先是,杨应能、叶希贤所建者,甫落成,而两人死,即于庵东葬之。十一月,帝避嚣东行,至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