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毓蓍,字符趾。为人亢爽不羁,好声色;在先师弟子中,颇为逸群。及改革之际,上书请先生自裁,无为王炎午所吊;元趾亦自沈柳桥之下。先师曰:吾数十年来,止得此一门人。余每至越城,元趾顷刻不离。其笃于友谊如此。
张煌言,字符箸。其父圭璋,字两如,甲子举人;尝教授余家。元箸为人跃冶而明敏过人,故能就死从容,有文山气象。当其被获也,已散遣士卒、悬洲独处,亦如田横之在海岛也。而补陀僧有借之以媚大帅者,遂遇难。
王正中,字仲撝,北直人。其署余姚,乱兵充斥,颇能镇定之,事解。丁亥,访余于山中。辛卯,余住柳下,又来。辛丑,余迁化安山,又来。仲撝好天官、壬遁之学,皆余所授也。己酉,余在古小学,仲撝亦寓越城;生计消索,云将佃田五亩,卖卜以续食耳。未几而卒。
张岐然,字秀初,武林人。读书深细,其读三礼,字比句栉,宫室升降、器皿位设,皆所不遗;音乐,则自制十二律管,考验合否;区田,则入山中与老农种植。乱后嗣法三峰,蜀僧潭吉作五宗救,半出于秀初。欲申三峰之屈,然其言有失伦者,人皆笑之。
江浩,字道安,武林横山人。读书略见大意,而胸怀洞达,无尘琐纤毫之累。余与之月夜泛舟,偶争一义,则呼声沸水,至于帖服。后亦从释氏,改名义月。
冯悰,字俨公,武林长桥人;为读书社领袖。余尝宿于其馆,偶论杨、左事,其门人顾豹文,问杨大洪何人也?俨公正色曰:读书者须知当代人物,若一向不理会,读书何用?三渡访余。丁丑,值先公谕祭,俨公列于执事。
许元溥,字孟宏,长洲人。余与刘伯宗及孟宏约为抄书社。是时藏书之家,不至穷困,故无轻出其书者;间有宋集一、二部,则争得之矣。丙子,来越城,张登子大会名士,孟宏与焉。
阎尔梅,字古古,徐州人。余游庐山遇之,坐五老峰顶,限韵赋诗;月色侵人,三鼓始罢。古古言自华山游返,然观其山行甚艰。人言华险,游者望崖而返。若古古能游,则知余亦不难矣。
孙奇逢,字钟元,范阳人,移家百泉山。初以侠名,后讲理学,门人甚众。癸丑,寄所着理学宗传一部、老母寿诗一章。书云:汤孔伯来,知太冲为蕺山薪传。时年九十三。
顾炎武,字宁人,昆山人。不得志于乡里,北游不归。丙辰,寓书于余云:辛丑之岁,一至武林,便思东渡娥江,谒先生之杖履;而逡巡未果。及至北方十有五载,流览山川、周行边塞,麄得古人之陈迹,而离群索居,几同伧父。年逾六十,迄无所成,如何、如何?伏念炎武自中年以前,不过从诸文士之后,注虫鱼、吟风月而已。积以岁月,穷探古今,然后知后海先河,为山覆篑;而于圣贤六经之指、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渐有所窥,恨未得就正有道。顷遇蓟门,见贵门人陈、万二君,具谂起居无恙。因出大着待访录,读之再三,于是知天下之未尝无人。百王之敝,可以复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还也。天下之事,有其识者未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古之君子,所以著书待后。有王者起,得而师之。然而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圣人复起而不易吾言,可预信于今日也。炎武以管见为日知录一书,窃自幸其中所论,同于先生者十之六、七。但鄙着恒自改窜未刻,其已刻八卷及钱粮论二篇,乃数年前笔也;先附呈大教。傥辱收诸同志之末,赐以抨弹,不厌往复,以开末学之愚,以贻后人、以幸万世,曷任祷切!
陈确,字干初,海宁人。于先师门下,颇能有所发明。余丙午至其家,访之;时已病疯,不能下床,信宿而返。干初以大学层累之学,不出于孔子,为学者所哗,不知慈湖已有是言。古人力行所至,自信其心不须沿门乞火,即以图书为怪妄、大学为别传。言之过当,亦不相妨与剿袭成说者相去远矣。
朱朝瑛,字美之,海宁人。漳海之学通天地人,嗣之者无人。漳海曰:康流沉静渊郁,所目经史,洞见一方;苟覃精三数年,虽羲文阃奥,舍皆取诸其宫中,何必寠人之室乎?丙午,余至其家访之。康流日发其所着五经,讨论终夜。越明年,复以其大凡见寄。海昌之学者,康流、干初二人,恐从前皆不及也。
王猷定,字于一,江右人。其文如汤,琵琶传、李一足传、寒碧琴记,亦近日之铮铮者。但余与之言,多附会不实,是其大疵也。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徐世溥字巨源,豫章人。崇祯间,江右一辈知名士,如艾千子、罗文止、陈大士、傅平叔、万茂先、王于一、黄雷岸、陈士业,连镳共为古文,巨源其亦铮铮者也。
施博,字约庵,嘉兴人。余谓其学夹杂释氏。约庵言博。当甲申、乙酉,卧病两年。又以先人未葬,老母须养,偷生惜死,以至于今。每与出世者往还,自分不可为圣人之徙。蚩蚩以待尽,隐衷尚有余愧。
管鑨,字干三,姑苏人。中兴天台教。甲戌,余至其家。其于一时名士、一时堂头皆讥贬。以天台之学,茧丝牛毛,非沉默者难以承当,拳拳于余。别后寄诗三章,约余重会;以为君不出家,亦是无尽无垢之流。诗失去。从其遗集得一首:越溪寒色入,之子意何深!太华三生梦,岷山一弄琴。评书秋雨集,趺坐竹光侵。可践重来约,相思不自禁。
熊开元,号鱼山,楚人。以直谏著名。出家,嗣法于继起。余初遇于湖头。甲辰,至乌目三峰寺,其知客如田夫、侍者如牧童,无异于三家村庵也。
宏储,字继起。甲辰,余上灵岩,馆于天山堂。同馆者七、八人,皆失职之士。故余诗有:应怜此日军持下,同是前朝党锢人。徐昭法不受当事馈遗,继起、继粟焉非世法堂头所及也。
奯堂住净慈寺,余与汪魏美访之。见其知客扇上诗:忽拋一点月当户,唤起几多人上楼。因索其诗稿观之,亦多佳句。与余辈谈谐正熟,大众请其上堂。奯堂蹙额曰:汝辈为之,何与吾事?大众为之一笑。
本晰,字山晓。余与李杲堂、高辰四、高元发入天童,山晓特为上堂,言韩文公来也;为余而发。庚申秋暮,过访不值。询山童云,看花未归。题于壁而去。云:短杖拄泥深尺许,远随牛迹辨荒村;先生乘兴看花去,惆怅斜阳立板门。方外交游,如木陈初求文字,视若天人;继而指摘蹄尾纷然。石奇与文虎友善,助结雪瓢,喜其相近。
死而遂蹊其田。具德往余丙舍,出而操戈相向。虽有交情,姑且略诸。
余少逢患难,故出而交游最早。其一段交情,不可磨灭者,追亿而志之。开卷如在,于其人之爵位行事,无暇详也。然皆桑海以前之人,后此亦有知己感恩者,当为别录。
附录明文授读注:
尹民兴,字宣子,楚人。崇祯朝,任职方。国亡后出家,以灵岩继起储为师。其诗拗僻,奏疏多中时病。至文章别开生面,真有生龙活虎手段,艺苑中变局也。
何伟然,字仙曜,仁和人。学无本领,欲以冷艳字句点缀成篇;学陈仲醇,而才力不及者也。徽人闵景贤刻快书数十种,大概小品清话;伟然踵行之,亦刻快书数十种。余遇景贤于南中,偶问伟然何状?景贤訾之不置。两人本好友,顾绝交于快书也。
谭宗初,字九子,后改公子;姚江人。善音律,为人不羁。余于庚寅岁,见其与群少年登场演戏;九子扮绣襦,乐道德摹写帮间,情态逼肖。是后不相邂逅;闻其改窜唐诗,心窃笑之。近从邑丞田一峰处见其集,诗文俱有师法;自媿交臂失之。因选其古绘、吊落梅二赋入文案。
蒋德璟,字若椰,号八公;闽之晋江人。相庄烈,博物洽闻;召对时,凡九边兵马之书及道路远近、钱榖利弊,矢口而陈,无藉笏记。为文明爽,辨晰实用之学。晚年之学,如论黄钟古尺,有裨经学者;惜未寓目。
跋
梨洲先生杂着,其见于浙江进呈书目者,有易学象数论、深衣考、今水经;其见于家传者,有汰存、思旧、待访三录、宋史补遗、台宕纪游、匡庐纪游,皆秘本也。丙申夏,余得张太史损持手钞汰存录,已校登新编矣。思旧录,则客岁于明文授读题识内,摘录成帙。今知不足斋主人复举二老阁刊本见贻,因参互其异同,汇为一编。当年承盖扶轮,气求声应,固历历如绘也。
丙午午日,震泽杨复吉识。
·赣州失事纪(行朝录之二)
隆武二年丙戌三月二十四日,江西吉安失守。督师万元吉、都宪陈赓、兵曹王其宖议列栅守张家渡,而溃兵势不可止。陈赓收散亡入赣,万元吉退守皂口,惟安远营汪起龙兵三百人。苏观生以阁部督师于赣,冏卿李陈玉、杨仁愿、兵桓杨文荐、兵曹范六吉、周远、待诏刘季矿,皆请发师援皂口。观生止发新威营二百人,元吉以监纪程亮督之,下守绵津滩。楚帅曹志建以二千人至,一夕即噪而去。
四月六日,北师至,新威营先溃,汪兵继之。元吉守未数日,竟奔回赣。赣城仓皇争窜,元吉杀其妾之出署者,人心乃定。
十一日,杨文荐自任城守。命中书范康生乞师于南雄,旧赣督李永茂遣副将吴之蕃、游击张国祚率粤兵五千人至。
十七日,北师至赣,苏观生率所部退守南康。北势方张,滇、粤诸军,先后至南康者以数万计,皆惴恐莫敢即下。
二十九日,阁部杨廷麟,自雩都力促新抚阎总及张安各营兵四万余至赣。江抚刘广胤自宁都召募二千人亦至。未经一战,俱以五月一日,先后溃散。刘广胤被执,所失士马器械无算。此后援兵益不敢前。
苏观生、陈赓多方鼓舞,六月十五日,吴之蕃、张国祚两营奋勇出战,与北师相遇于李家山、九牛之间,数战皆捷。北师疑援兵大至,遂撤城下之围,退屯水西;之蕃、国祚亦退守南康。时赣城守已两阅月;奉诏劳苦,改名忠诚府,加杨文荐右都御史。
二十四日,汪起龙率师数千,滇帅赵印选、胡一清率师三千,南安同知刘清名引兵三百,苏观生部下遗师三千,粤帅余卒三千,杨廷麟收散亡数千,大司马郭维经、侍御姚奇胤召募滇、闽兵八千,阁部丁魁楚部下遣师四千,先后至,营于城外,不下四万余人,皆欲一当敌。先是,中书袁从谔出募沙兵三千人,铨曹龚棻、兵曹黎遂球出募水师四千人,留滞南安。万元吉以为必待水师之至,并力一战,安危在此一举。王其宖曰:今水涸不能泛巨舟,且其帅罗明受,故海盗也,桀鷔不驯。龚、黎二公如慈母之奉骄子,岂能如约?
八月二十三日,将至,北师以是夜截之于江上,焚巨舟八十余,兵士被杀者数百。罗明受遁,舟中火器皆为北人所获。列营无不丧气。
二十八日,北师破广营。
二十九日,破滇营。自是东南城外,遂无一卒。
九月三日,攻西门。北人将登,元吉、文荐缒死士格堕之。
九日,北人据南康。滇、广诸营既溃,人无固志,皆稍稍引去。城中所留者,汪起龙罢卒三百人,汪国泰、金昌振四百人,徐日彩招虔人二百余,郭维经部下三千余;城外,惟水师后营黄志忠二千余而已。内外既单弱,给事中万发祥及王其宖招集乡勇,为不得已之计。而参将赵之良拥众万余于雩都,粤西狼兵八千人踰岭亦不即至。赣人登陴日久,勉强支吾旦夕。
十月三日,城内有缒城出者。北人获之以为乡导,夜由小南门而上,乡勇犹巷战久之。
四日黎明,北兵大至。城上发炮皆裂,遂陷。杨廷麟投水死。万元吉出城登舟,已而叹曰:一城人,吾杀之也。巾帻赴水死。郭维经入嵯峨寺,焚死。此外,翰林院兼兵科给事中万发祥、太常寺卿兼守道彭斯生、吏部主事龚棻、御史姚奇胤、兵部主事于斯昌、周瑚、王其宖、黎遂球、柳昂霄、鲁嗣宗、钱谦享、户部主事林珽、中书舍人袁从谔、刘孟鍧、刘应泗、赣州推官署府事吴国球、同知王明汲、临江府推官胡缜、知县林逢春、监纪通判郭宁登、乡官卢象观、举人刘日佺、万兴明、马芝、贡生杨廷鸿、黄尚实、胡国伟、王明、管声元、戴绂、诸生段之辉、朱长应、刘斯镐、赖尚佑等数十人,不死于兵火,则自罄投水耳(此篇全用范康生所记)。
史臣曰:赣之守与死者,皆三百年以来国家之元气也。万元吉清苦绝伦,而自用颇专;杨廷麟志节之士,而见事迟、听事不广;郭维经称下士,而遴才太滥。赣事三人为政,然皆承平贤者;扶危定倾,非其所长也。
·绍武争立纪(行朝录之三)
绍武皇帝讳聿镇(镇系英宗讳,恐误,或曰聿〈金粤〉),思文皇帝第四弟也。隆武改元,封唐王,以主唐祀。闽败,浮海至广州。
时,大学士丁魁楚、瞿式耜已奉桂王监国于肇庆。隆武大学士苏观生从赣入广,故与魁楚有隙,以为由隆武而言,则宜及其弟;乃与大学士何吾驺、布政司顾元镜、在籍侍郎王应华于丙戌十一月癸卯朔,请王监国。使主事陈邦彦通好桂王。初五日,王即帝位,以广州都司署为行在,改明年为绍武元年。自旧辅观生而外,何吾驺仍为大学士,顾元镜、王应华皆为东阁大学士,以军国事专属观生。邦彦至肇庆,桂王见于舟中,皇太后垂帘,丁魁楚侍立。言战与平孰便?邦彦曰:天潢之序,固应属王,何平之有?以言乎战,外患方殷,宁可寻踪谭尚,贻笑千古。不如早正大位,以属人心。魁楚然之。遂以是月十八日,桂王即位,加邦彦兵科给事中,赍诏至广州。邦彦至而唐王已正位号,遂不敢入。以诏致观生。观生颇不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