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叙(9)
昔者,武王之攻殷诛纣也,使诸侯分其祭,曰:“使亲者受内祀,疏者受外祀。”故武王必以鬼神为有,是故攻殷伐纣,使诸侯分其祭。若鬼神无有,则武王何祭分哉?非惟武王之事为然也,故圣王其赏也必于祖,其僇也必于社。赏于祖者何也?告分之均也;僇于社者何也?告听之中也。非惟若《书》之说为然也。且惟昔者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其始建国营都日,必择国之正坛,置以为宗庙,必择木之修茂者,立以为僇位,必择国之父兄慈孝贞良者,以为祝宗,必择六畜之胜腯肥倅,毛以为牺牲,圭璧琮璜,称财为度,必择五谷之芳黄,以为酒醴粢盛,故酒醴粢盛,与岁上下也。故古圣王治天下也,故必先鬼神而后人者,此也。故曰:官府选效,必先祭器祭服,毕藏于府。祝宗有司,毕立于朝,牺牲不与昔聚群。故古者圣王之为政若此。古者圣王必以鬼神为,其务鬼神厚矣。又恐后世子孙不能知也,故书之竹帛,传遗后世之子孙;咸恐其腐蠹绝灭,后世之子孙不得而记,故琢之盘盂,镂之金石,以重之,有恐后世子孙不能敬莙以取羊。故先王之书,圣人一尺之帛,一篇之书,语数鬼神之有也,重有重之,此其故何?则圣王务之。今执无鬼者曰,鬼神者固无有。则此反圣王之务,反圣王之务,则非所以为君子之道也。今执无鬼者之言曰,先王之书,慎无一尺之帛,一篇之书,语数鬼神之有,重有重之,亦何书之有哉?子墨子曰:《周书大雅》有之。《大雅》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穆穆文王,令闻不已。”若鬼神无有,则文王既死,彼岂能在帝之左右哉?此吾所以知《周书》之鬼也。且《周书》独鬼而《商书》不鬼,则未足以为法也。然则姑尝上观乎《商书》,曰:“呜呼!古者有夏方未有祸之时,百兽贞虫,允及飞鸟,莫不比方。矧佳人面,胡敢异心?山川鬼神亦莫敢不宁,若能共允,佳天下之合,下土之葆。”察山川鬼神之所以莫敢不宁者,以佐谋禹也。此吾所以知《商书》之鬼也。且《商书》独鬼而《夏书》不鬼,则未足以为法也。然则姑尝上观乎《夏书》。《禹誓》曰:“大战于甘,王乃命左右六人,下听誓于中军曰:‘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有曰:‘日中,今予与有扈氏争一日之命。且尔卿大夫庶人,予非尔田野葆士之欲也,予共行天之罚也。左不共于左,右不共于右,若不共命,御非尔马之政,若不共命,是以赏于祖而僇于社。’”赏于祖者何也?言分命之均也。僇于社者何也?言听狱之事也。故古圣王必以鬼神为赏贤而罚暴,是故赏必于祖而僇必于社,此吾所以知《夏书》之鬼也。故尚者《夏书》,其次商周之书,语数鬼神之有也。重有重之,此其故何也?则圣王务之。以若书之说观之,则鬼神之有,岂可疑哉?于古曰:“吉日丁卯,周代祝社方,岁于社者考,以延年寿。”若无鬼神,彼岂有所延年寿哉?(《墨子明鬼》)
巫马子谓子墨子曰:“鬼神孰与圣人明智?”子墨子曰:“鬼神之明智于圣人,犹聪耳明目之与聋瞽也。昔者夏后开使蜚廉采金于山川,而陶铸之于昆吾,是使翁难乙卜于目若之龟,龟曰:‘鼎成三足而方,不炊而自烹,不举而自臧,不迁而自行,以祭于昆吾之墟,上乡。’乙又言兆之由曰:‘飨矣!逢逢白云,一南一北,一西一东。九鼎既成,迁于三国,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夏后、殷、周之相受也,数百岁矣。使圣人聚其良臣,与其桀相而谏,岂能智数百岁之后哉?而鬼神智之。是故曰,鬼神之明智于圣人也,犹聪耳明目之与聋瞽也。”(《墨子耕柱》)
(托禹卜以明鬼神之明智,然后能申其明鬼之说。)
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何以知其然也?曰:先王之《书》,汤之《官刑》有之,曰“其恒舞于宫,是谓巫风”,其刑,君子出丝二卫,小人否,似二伯黄径。乃言曰:“呜呼!舞佯佯,黄言孔章。上帝弗常,九有以亡;上帝不顺,降之百鸑,其家必坏丧。”察九有之所以亡者,徒从饰乐也。于武观曰:“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铭苋磬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天,天用弗式。”故上者天鬼弗戒,下者万民弗利。(《墨子非乐》)
(六代之乐,岂非先王者乎,墨子何不引之?故知托古以申其说。)
尝尚观于先王之书。先王之书,所以出国家、布施百姓者,宪也。先王之宪,亦尝有曰,“福不可请,祸不可讳,敬无益,暴无伤者乎”?所以听狱制罪者,刑也。先王之刑,亦尝有曰,“福不可请,祸不可讳,敬无益,暴无伤者乎”?所以整设师旅进退师徒者,誓也。先王之誓,亦尝有曰,“福不可请,祸不可讳,敬无益,暴无伤者乎”?故子墨子言曰:“吾当未盐(此尽字之讹)数,天下之良书,不可尽计数,大方论数,而五者是也。”(《墨子非命》)
(“福不可请,祸不可讳”,此墨子自申其无命之说。其言先王之誓,亦皆有此说。则此誓,盖墨子之书托先王以明之者。孔子之《书》,《汤誓》有曰:“天命殛之。”《甘誓》曰:“天用剿绝其命。”此何尝非言命者哉!)
于《仲虺之告》曰:“我闻于夏,人矫天命,布命于下;帝伐之恶,龚丧厥师。”此言汤之所以非桀之执有命也。于《太誓》曰:“纣夷处,不肯事上帝鬼,神祸厥先,神禔不祀,乃曰吾民有命,无廖排漏。天亦纵之,弃而弗葆。”此言武王所以非纣执有命也。(《墨子非命》)
(《仲虺之告》,今为伪古文所窃,此墨子《书》之篇名,言汤之执有命,武王之执有命,皆所以托先王而言命之不可恃也。今《书》,《高宗彤日》曰“民中绝命”,《咎繇谟》曰“天命有德”,《召诰》曰“天既遐终大邦殷之有命”,《康诰》曰“惟命不如常”。孔子之言命多矣。)
(墨子专持无命之说,以攻孔子。翟之意,盖以人人皆以命为可恃,则饥以待食,寒以待衣。翟仁而愚,急欲行其道,故坚守此义,托之先王,当时儒者亦莫如之何也。夫即孔子之浅而论之,《论语》则首以学,而后知命。孔子立名之后,命即随之。盖命所以视其有一定之理,不可强求,即孟子所云,孔子得不得之义也。名则兴起拨乱之治矣。夫有行而后有命,无行是无命也。翟独昧于此而力争之,真庄子所谓“其道大觳”,徒成其为才士也夫!)
今夫有命者言曰:“我非作之后世也,自昔三代有若言以传流矣。”今故先生(毕注:生当为王)对之,曰:“夫有命者,不志昔也三代之圣善人与?意亡昔三代之暴不肖人也?何以知之!”(《墨子非命》)
(墨子谓三代先王不言命。夫先王,禹、汤、文、武耳,而《书》,《般庚》有曰“恪谨天命”,《金縢》又曰“无坠天之降宝命”,皆显明言命者,今《书》中不可缕指。然则墨子之言非命,非托之先王而何?墨子托先王以非命,孔子之言命,亦何莫非托先王以明斯义哉!)
圣王之患此也,故书之竹帛,琢之金石。于先王之《书》,《仲虺之告》曰:“我闻有夏,人矫天命,布命于下。帝式是恶,用阙师。”此语夏王桀之执有命也,汤与仲虺共非之。先王之《书》,《太誓》之言然,曰:“纣夷之居,而不肯事上帝,弃阙其先神而不祀也,曰:我民有命,毋戮其务。天亦不弃,纵而不葆。”此言纣之执有命也,武王以《太誓》非之。有于三代不国有之,曰“女毋崇天之有命也”,命三不国,亦言命之无也。于召公之执令于然,且“敬哉!无天命,惟予二人,而无造言,不自降天之哉得之”。在于商、夏之《诗》、《书》,曰“命者暴王作之”。(《墨子非命》)
(《仲虺之告》,《太誓》之言,皆墨子之《书》,绝不言命,与今《书》不符,可知皆出于托也。)
禹之《总德》有之曰:“允不着,惟天民不而葆,既防凶心,天加之咎,不慎厥德,天命焉葆!”《仲虺之告》曰:“我闻有夏,人矫天命于下,帝式是增,用爽厥师。”彼用无为有,故谓矫。若有而谓有,夫岂为矫哉?昔者,桀执有命而行,汤为《仲虺之告》以非之。《太誓》之言也,于去发曰:“恶乎君子!天有显德,其行甚章,为鉴不远,在彼殷王,谓人有命,谓敬不可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上帝不常,九有以亡,上帝不顺,祝降其丧。惟我有周,受之大帝。”昔纣执有命而行,武王为《太誓》去发以非之。曰,子胡不尚考之乎商、周、虞、夏之记,从十简之篇以尚皆无之,将何若者也?(《墨子非命》)
(《书》,《大诰》曰“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康诰》“天乃大命文王”。固知墨翟非命,而言禹、汤、文、武者,托古也。)
(墨子攻孔子立命之说,引《书》为证,而今《书》则频称天命。足见墨子之《书》,亦墨子删改而成。其言皆托古,墨子之《书》,而非三代之《书》。其《明鬼》篇引《大雅》“其命维新”,则安得谓十简无之?益以见其假托也。墨子以《书》十简以上皆无命,可征《书》之言命者折之。)
公孟子曰:“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子墨子曰:“昔者,商王纣、卿士费仲,为天下之暴人,箕子、微子,为天下之圣人,此同言而或仁不仁也。周公旦为天下之圣人,关叔为天下之暴人,此同服或仁或不仁。然则不在古服与古言矣。且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墨子公孟》)
禽滑厘问于墨子曰:“锦绣絺纮,将安用之?”墨子曰:“恶,是非吾用务也!古有无文者得之矣,夏禹是也。卑小宫室,损薄饮食,土阶三等,衣裳细布。当此之时,黻无所用,而务在于完坚。殷之盘庚,大其先王之室,而改迁于殷。茅茨不剪,采椽不斫,以变天下之视。当此之时,文采之帛将安所施?夫品庶非有心也,以人主为心,苟上不为,下恶用之?二王者,以化身先于天下,故化隆于其时,成名于今世也。且夫锦绣絺纮,乱君之所造也,其本皆兴于齐景公喜奢而忘俭,幸有晏子以俭镌之,然犹几不能胜。夫奢安可穷哉!纣为鹿台、糟丘、酒池、肉林,宫墙文画,雕琢刻镂,锦绣被堂,金玉珍玮,妇女优倡,钟鼓管弦,流漫不禁,而天下愈竭,故卒身死国亡,为天下戮,非惟锦绣絺纮之用邪?今当凶年,有欲予子隋侯之珠者,不得卖也,珍宝而以为饰;又欲予子一钟粟者。得珠者不得粟,得粟者不得珠,子将何择?”禽滑厘曰:“吾取粟耳,可以救穷。”墨子曰:“诚然,则恶在事夫奢也!长无用,好末淫,非圣人之所急也。故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为可长,行可久,先质而后文,此圣人之务。”禽滑厘曰:“善。”(《墨子》佚文)
(墨子多托于禹,以尚俭之故。禹卑宫室,以开辟洪荒,未善制作之故,当是实事,故儒、墨交称之。至孔子谓致美黻冕,墨子谓衣裳细布,黻无所用,此则各托先王以明其宗旨。至于盘庚之世,茅茨不剪,则不可信,且与墨制同,其为墨子所托,不待言矣。萧道成谓使我治天下十年,当使黄金与粪土同价。黄金不可与粪土同,锦绣絺纻亦必不可去,以非人情也。)
尧葬于谷林,通树之;舜葬于纪市,不变其肆;禹葬于会稽,不变人徒。是故先王以俭节葬死也。(《吕氏春秋安死》)(墨子薄葬,托于尧、舜、禹以发之,其义更明。)
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剪,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粝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使天下法。(《史记太史公自序》)
(墨者所称尧、舜与孔子相反,太史公亦知当时诸子皆托古矣。)——右墨子托古。
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女三王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女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庄子天运》)
(此老、庄之托古以申其在宥、无为之宗旨。岂知太古之世,人兽相争,部落相争,几经治化,乃有三代圣王作为治法。安得三皇五帝乱天下之说?)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老子《道德经》)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同上)
俈、尧之时,混吾之美在下,其道非独出人也。山不童而用赡,泽不弊而养足,耕以自养,以其余应良,天子故平。牛马之牧不相及,人民之俗不相知,不出百里而来足,故卿而不理,静也。其狱一飐腓、一飐屦,而当死。今周公断指满稽,断首满稽,断足满稽,而死,民不服,非人性也,敝也。(《管子侈靡》)
(此老氏学。百里之地,鸡犬相闻,使民老死不相往来,即是义。其狱一踦腓、一踦屦而当死,则老学亦有制度矣。)
黄帝言,曰声禁重,色禁重,衣禁重,香禁重,味禁重,室禁重。尧有子十人,不与其子而授舜,舜有子九人,不与其子而授禹,至公也。(《吕氏春秋去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