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叙(45)
假今之世,饰邪说,文奸言,以枭乱天下,欺惑愚众,矞宇嵬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纵情性,安恣睢,禽兽之行,不足以合文通治;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它嚣、魏牟也。忍情性,綦溪利跂,苟以分异人为高,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陈仲、史軿也。不知一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悬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掞也。尚法而无法,下修而好作,上则取听于上,下则取从于俗,终日言成文典,及抃察之,则倜然无所归宿,不可以经国定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慎到、田骈也。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施、邓析也。(《荀子非十二子》)
夫当世之愚,饰邪说,文奸言,以乱天下,欺惑愚众,使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即是范雎、魏牟、田文、庄周、慎到、田骈、墨翟、宋铏、邓析、惠施之徒也。此十子者,皆顺非而泽,闻见杂博,然而不师上古,不法先王,按往旧造说,务而自功,道无所遇,二人相从。故曰,十子者之工说,说皆不足合大道,美风俗,治纪纲;然其持之各有故,言之皆有理,足以欺惑众愚,交乱扑鄙,则是十子之罪也。(《韩诗外传》)
(《韩诗》无思、孟,但攻十子,宜得其确。则攻思、孟者,或荀氏后学傅益之欤?它嚣作范雎,或是名字之异。庄周添出。)
万物为道一,一物为万物一,愚者为一物一,而自以为知道,无知也。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有后而无先,则群众无门。有诎而无信,则贵贱不分。有齐而无畸,则政令不施。有少而无多,则群众不化。(《荀子天论》)
(孔子之道,六通四辟,无夫不在,诸子之学悉受范围。然当时诸子改制纷如,竞标宗旨,守执一偏,以自高异。天下学者,靡然从风。荀子特揭其所短,指其所蔽,极力遍攻。儒教光大,荀子最有力焉。)
礼之理,诚深矣!坚白同异之察,入焉而溺,其理诚大矣。擅作典制僻陋之说,入焉而丧,其理诚高矣。暴慢恣睢轻俗之属,入焉而队。(《荀子礼论》)
(擅作典制,当时诸子纷纷改作,以与儒教为难者。坚白同异,则墨及公孙龙。暴慢恣睢,则杨、列、申、韩。荀子攻之,以昌儒学。)
周、秦之际,诸子并作,皆论他事,不颂主上,无益于国,无补于化。(《论衡佚文》)
百家异说,各有所出。若夫墨、杨、申、商之于治道,犹盖之无一橑,而轮之无一辐,有之可以备数,无之未有害于用也。己自以为独擅之,不通之于天地之情也。(《淮南子俶真训》)
苏秦、吴起以权势自杀,商鞅、李斯以尊重自灭,皆贪禄慕荣以没其身。从车百乘,曾不足以载其祸也。(《盐铁论毁学》)
小人知浅而谋大,羸弱而任重,故中道而废,苏秦、商鞅是也。(《盐铁论遵道》)
陶著书数十万言,又作《七曜论》,匡老子,反韩非,复孟轲。(《后汉刘陶传》)
(陶亦扬雄、昌黎之比。以其书不传,故后贤忘之。然陶生后汉时,孔学大明,攻诸子不足为功矣;惟独尊孟子,最为先河。其识之高,亦在昌黎、皮日休之前驱矣。)
——右儒攻诸子总义。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论语八佾》)
管仲相齐,曰:“臣贵矣,然而臣贫。”桓公曰:“使子有三归之家。”曰:“臣富矣,然而臣卑。”桓公使立于高、国之上。曰:“臣尊矣,然而臣疏。”乃立为仲父。孔子闻而非之,曰:“泰侈逼上。”一曰:管仲父出,朱盖青衣,置鼓而归,庭有陈鼎,家有三归。孔子曰:“良大夫也,其侈逼上。”(《韩非子外储说左》)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论语宪问》)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同上)
仲尼游齐,见景公。景公曰:“先生奚不见寡人宰乎?”仲尼对曰:“臣闻晏子事三君而得顺焉,是有三心,所以不见也。”(《晏子春秋外篇》)
相三君而善不通下,晏子细人也。(同上)
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孟子公孙丑》)
——右儒攻管子、晏子。
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子曰:“雍之言然。”(《论语雍也》)
(庄子称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为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排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
《说苑》谓子桑户“不衣冠而处”,盖开杨学之先声者,故仲弓不以为然。
孔子曰:“可也,简。”简者,易野也。易野者,无礼文也。孔子见子桑伯子,子桑伯子不衣冠而处。弟子曰:“夫子何为见此人乎?”曰:“其质美而无文,吾欲说而文之。”孔子去。子桑伯子门人不说,曰:“何为见孔子乎?”曰:“其质美而文繁,吾欲说而去其文。”故曰:文质修者,谓之君子;有质而无文,谓之易野。子桑伯子易野,欲同人道于牛马,故仲弓曰太简。(《说苑修文》)
——右儒攻子桑伯子。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论语宪问》)——右儒攻原壤。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论语颜渊》)
棘子成欲弥文,子贡讥之。谓文不足奇者,子成之徒也。(《论衡书解》)——右儒攻棘子成。
孔子为鲁司寇,七日而诛少正卯于两观之下。门人闻之,趋而进,至者不言,其意皆一也。子贡后至,趋而进,曰:“夫少正卯者,鲁国之闻人矣,夫子始为政,何以先诛之?”孔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夫王者之诛有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逆而险,二曰言伪而辨,三曰行辟而坚,四曰志愚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皆有辨知聪达之名,而非其真也。苟行以伪,则其智足以移众,强足以独立。此奸人之雄也,不可不诛。夫有五者之一,则不免于诛,今少正卯兼之,是以先诛之也。”(《说苑指武》)
——右儒攻少正卯。
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史记儒林传》)
恬澹无欲,志不在于仕,苟欲全身养性为贤乎?是则老聃之徒也。道人与贤殊科者,忧世济民于难。是以孔子栖栖,墨子遑遑,不进与孔、墨合务,而远与黄、老同操,非贤也。(《论衡定贤》)
(儒与杨、墨,其道为三,而老氏为我,儒、墨救世,则虽三而实为二焉。故在战国,儒、墨最盛,而老氏逊之,以其俱救世也。至于汉初,老氏最盛,儒学骎骎其间,而墨亡矣。盖救世之道同,而儒顺墨逆,故墨归于儒;老氏与儒相反,故后世反有存也。)
儒学亦黜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耶?(《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庄子养生主》)
——右儒攻老子。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着,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讵厘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孟子滕文》)
(孟子终日以明孔道、辟杨墨为事,至引三圣自比,攻之以洪水猛兽,厉其词如此。率子弟辟之,谓能距杨、墨即为圣徒,其树之标、立之党也如此。圣门有此坚劲之师,此杨、墨所以败绩矣。)
孟子伤杨、墨之议,大夺儒家之论,引平直之说,褒是抑非,世人以为好辩。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论衡对作》)杨、墨之学不乱传义,则孟子之传不造。(《论衡对作》)
(墨子、孟子俱与告子辨,则相去不远。杨朱为老子弟子,亦相去不远。而言盈天下,二氏之力劲甚。墨子短丧,尤攻儒道,故孟子以“无父”斥之,诚不得已。扬雄谓杨、墨当道,孟子辟之,“廓如也”。此真功不在禹下哉!或以昌黎谓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孔、墨互攻,乃其后学,非二师之道本然。是未读墨子《非儒》、《公孟》。墨氏实挟全力以倒戈孔门,实无两立之理。昌黎生在唐时,已不知孔、墨改制争教之由,固不足辨也。)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尽心》)
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淮南子泛论训》)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其亲也。”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孟子滕文》)
墨子之言,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荀子富国》)
夫有余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天下之公患,乱伤之也。胡不尝试相与求乱之者谁也?我以墨子之非乐也,则使天下乱;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非将隳之也,说不免焉。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蹙然衣粗食恶,忧戚而非乐,若是则瘠。瘠则不足欲,不足欲则赏不行。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少人徒,省官职,上功劳苦,与百姓均事业,齐功劳,若是则不威,不威则赏罚不行。赏不行,则贤者不可得而进也;罚不行,则不肖者不得而退也。贤者不可得而进也,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则能不能不可得而官也。若是,则万物失宜,事变失应,上失天时,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天下敖然若烧若焦。墨子虽为之衣褐带索,啜菽饮水,恶能足之乎?既以伐其本,竭其原,而焦天下矣。(同上)
故墨术诚行,则天下尚俭而弥贫,非斗而日争,劳苦顿萃而愈无功,愀然忧戚非乐而日不和。(并同上)
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必自为之然后可,则劳苦耗悴莫甚焉。如是,则虽臧获不肯与天子易势业。以是县天下,一四海,何故必自为之?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说也。(《荀子王霸》)
(孟子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上下有等,孔子之义也。墨子主张兼爱、尚同,无差等之义,不与先王同。然其道大觳,耗悴莫甚,“役夫之道”也。庄子谓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是也。墨子之道所以败绩也,其道高而难行,非孔子中庸之义,故荀子极力攻之。)
世俗之为说者曰:太古薄葬,棺厚三寸,衣衾三领,葬田不妨田,故不掘也。乱今厚葬饰棺,故抇也。(《荀子正论》)
(薄葬之制为墨子所改定。盖上古发骸之风甚盛,故墨子定为此制,所以防其患也。然孔子已为之防,比太古已薄矣,墨子则俭不中礼矣。)
故人一之于礼义,则两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则两丧之矣。故儒者将使人两得之者也,墨者将使人两丧之者也,是儒、墨之分也。(《荀子礼论》)
夫厚其生而薄其死,是敬其有知而慢其无知也,是奸人之道,而倍叛之心也。(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