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叙(43)
(缓以为儒而得富贵,乃使其弟为墨。通道不笃,乃复辩之,有死之道焉。然当时两教大盛,听人择所从,有一家父子兄弟而异教者,亦可见大道经几许辩争,而后一统矣。)
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庄子在宥》)
(庄子在儒、墨之外,坐观两教之争。如墨子谓子路褫人衣而酤酒,孔子苟生,不问所由,真所谓相疑相讥者矣。)
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絜也,而况今之人乎!(《庄子知北游》)(儒、墨辩争是庄子时事,日日有此人,有此案,故频举之。)
墨家之论,以为人死无命。儒家之议,以为人死有命。(《论衡命义》)
儒家之徒董无心,墨家之役缠子,相见讲道。缠子称墨家佑鬼神。(《论衡福虚》)(想见两教人聚会争教之风。)
儒家之宗,孔子也。墨家之祖,墨翟也。且案儒道传而墨法废者,儒之道义可为,而墨之法议难从也。何以验之?墨家薄葬右鬼,道乖相反,违其实,宜以难从也。乖违如何?使鬼非死人之精也,右之未可知。今墨家谓鬼,审人之精也。厚其精而薄其尸,此于其神厚而于其体薄也,薄厚不相胜,华实不相副,则怒而降祸,虽有其鬼,终以死恨,人情欲厚恶薄,神心犹然。用墨子之法,事鬼求福,福罕至而祸常来也。以一况百,而墨家为法,皆若此类也。(《论衡案书》)
(仲任能知儒宗孔,墨宗墨,又知孔道所以传,墨法所以废,于诸子改制托先王之事,盖犹能知之也。)(想东汉人皆能明之,亦视为固然之义矣。)
圣贤之业,皆以薄葬省用为务。然而世尚厚葬,有奢泰之失者,儒家论不明、墨家议之非故也。墨家之议右鬼,以为人死辄为神鬼而有知,能形而害人,故引杜伯之类以为效验。儒家不从,以为死人无知,不能为鬼。然而赙祭备物者,示不负死,以观生也。陆贾依儒家而说,故其立语,不肯明处。刘子政举薄葬之奏,务欲省用,不能极论。是以世俗内持狐疑之议,外闻杜伯之类,又见病且终者,墓中死人来与相见,故遂信是。谓死如生,闵死独葬,魂孤无副,丘墓闭藏,谷物乏匮,故作偶人以侍尸柩,多藏食物以歆精魂。积浸流至,或破家尽业,以充死棺,杀人以殉葬,以快生意。非知其内无益,而奢侈之心外相慕也。以为死人有知,与生人无以异。孔子非之,而亦无以定实。然而陆贾之论,两无所处,刘子政奏,亦不能明儒家无知之验。墨家有知之故。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空言虚语,虽得道心,人犹不信。是以世俗轻愚信祸福者,畏死不惧义,重死不顾生,竭财以事神,空家以送终。辩士文人有效验,若墨家之以杜伯为据,则死无知之实可明,薄葬省财之教可立也。今墨家非儒,儒家非墨,各有所持,故乖不合;业难齐同,故二家争论。(《论衡薄葬》)
(王充在东汉时,犹知儒、墨各自创说改制,以制不同,各相攻难。然则诸子改制之义,至东汉时,人人犹知之。经伪古文家变乱后,尽以六经归之先王、周公,于是此说乃始不明耳。)
——右儒、墨互攻。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匐匍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蔂梩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为间,曰:“命之矣。”(《孟子滕文》)
(夷子思易天下,则亦墨之巨子,如苦获、邓陵之比也。孔子慎终,墨子薄葬,各以其道传之天下。然夷之以为施由亲始,则已爱有差等矣。孟子传孔子之道,故攻其二本也。)
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尽心》)
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着,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孟子滕文》)
故儒术诚行,则天下大而富,使有功,撞钟击鼓而和,《诗》曰:“钟鼓喤喤,管磬玱玱,降福穰穰。降福简简,威仪反反,既醉既饱,福禄来反。”此之谓也。故墨术诚行,则天下尚俭而弥贫,非斗而日争,劳苦顿萃而愈无功,愀然忧戚非乐而日不和。(《荀子富国》)
故儒者将使人两得之者也,墨者将使人两丧之者也,是儒、墨之分也。(《荀子礼论》)
刑余罪人之丧,不得合族党,独属妻子。棺椁三寸,衣衾三领,不得饰棺,不得昼行,以昏堇,凡缘而往埋之。反无哭泣之节,无衰麻之服,无亲疏月数之等。名反其平,各复其始。已葬埋,若无丧者而止。夫是之谓至辱。
刻死而附生谓之墨。刻生而附死谓之惑。杀生而送死谓之贼。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使死生终始莫不称宜而好善,是礼义之法式也,儒者是矣。(并同上)
(儒、墨之殊绝而相反,莫如丧葬一事,故彼此攻辨最多。《荀子礼论》既发明儒者之丧服,而亦专以辟墨焉。)
我以墨子之非乐也,则使天下乱;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荀子富国》)
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也。匹夫者,以自能为能者也。人主得使人为之,匹夫则无所移之,百亩一守,事业穷无所移之也。今以一人兼听天下,日有余而治不足者,使人为之也。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必自为之然后可,则劳苦耗悴莫甚焉。如是,则虽臧获不肯与天子易势业。以是县天下,一四海,何故必自为之?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说也。论德使能而官施之者,圣王之道也,儒者之所谨守也。(《荀子王霸》)
(荀子攻墨最多,过于孟子远甚,孟子仅三条耳。然则攘墨之功,以荀子为大也。)
兼足天下之道在明分。掩地表亩,刺殖谷,多粪肥田,是农夫众庶之事也。守时力民,进事长功,和齐百姓,使人不偷,是将率之事也。高者不旱,下者不水,寒暑和节,而五谷以时熟,是天下之事也。若夫兼而覆之,兼而爱之,兼而制之,岁虽凶败水旱,使百姓无冻馁之患,则是圣君贤相之事也。墨子之言,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荀子富国》)
故儒者将使人两得之者也,墨者将使人两失之者也,是儒、墨之分,治辨之极也。(《史记礼书》)(此《荀子礼论》文,史公述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史记太史公自序》)
(墨道不行,以其太苦。庄生固谓离天下之心,天下不堪。)
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史记游侠列传》)
(史迁谓儒以文弄法,侠以武犯禁。儒、侠对举,疑侠亦出于墨。致一巨子而杀百四十人,墨道固以死为义者。汉武时,崇儒,抑禁侠学,而后墨道废耳。盖兼爱之余,自流为侠也。)
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粝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史记太史公自序》)
(庄子以为其道太苦,使民忧悲,去王远矣。最确。)杨、墨之学不乱传义,则孟子之传不造。(《论衡对作》)(不读墨子之《非儒》,亦不知孟子之辨杨、墨为不得已也。)
王者之堂,墨子称尧、舜高三尺,儒家以为卑下。(《论衡是应》)
(儒、墨同称尧、舜、禹、汤、文、武,而一堂之制不同。故知并是改制,非复先王之旧制也。)
墨议不以心而原物,苟信闻见,则虽效验章明,犹为失实。失实之议难以教,虽得愚民之欲,不合知者之心,丧物索用,无益于世。此盖墨术所以不传也。(《论衡薄葬》)
(王仲任实实推求墨学所以致败之由,汉人亦寡此高识。)
墨家之议,自违其术。其薄葬而又右鬼,右鬼引效以杜伯为验。杜伯死人,如谓杜伯为鬼,则夫死者审有知,如有知而薄葬之,是怒死人也。情欲厚而恶薄,以薄受死者之责,虽右鬼,其何益哉?如以鬼非死人,则其信杜伯非也;如以鬼是死人,则其薄葬非也。术用乖错,首尾相违,故以为非。非与是不明,皆不可行。(《论衡薄葬》)
昔杨、墨塞群儒之路,车不得前,人不得步。孟轲辟之,乃知所从。(《牟子》)
墨子称景公问晏子以孔子而不对,又问三皆不对。公曰:“以孔子语寡人者众矣,俱以为贤人。今问子而不对,何也?”晏子曰:“婴闻孔子之荆,知白公谋而奉之以石乞,劝下乱上,教臣弑君,非圣贤之行也。”诘之曰:楚昭王之世,夫子应聘如荆,不用而反,周旋乎陈、宋、齐、卫。楚昭王卒,惠王立,十年,令尹子西乃召王孙胜以为白公。是时鲁哀公十五年也,夫子自卫反鲁,居五年矣。白公立一年,然后乃谋作乱,乱在哀公十六年秋也,夫子已卒十旬矣。墨子虽欲谤毁圣人,虚造妄言,奈此年世不相值何?(《孔丛子诘墨》)
墨子曰:孔子至齐,见景公,公悦之。封之以尼溪,晏子曰:“不可。夫儒倨法而自顺,立命而怠事,崇丧遂哀,盛用繁礼,其道不可以治国,其学不可以导家。”公曰“善”。诘之曰:即如此言,晏子为非儒恶礼,不欲崇丧遂哀也。察传记,晏子之所行,未有以异于儒焉。又景公问所以为政,晏子答以礼云。景公曰:“礼其可以治乎?”晏子曰:“礼于政,与天地并。”此则未有以恶于礼也。晏桓子卒,晏婴斩衰枕草,苴绖带柱,菅菲食粥,居于倚庐,遂哀三年。此又未以异于儒也。若能以口非之而躬行之,晏子所弗为。
墨子曰:孔子怒景公之不封己,乃树鸱夷子皮于田常之门。诘之曰:夫树人,为信己也。记曰:孔子适齐,恶陈常而终不见(即田常);常病之,亦恶孔子。交相恶而又任事,其然矣。记又曰:陈常弑其君,孔子斋戒沐浴而朝,请讨之。观其终不树子皮审矣。
墨子曰:孔子为鲁司寇,舍公家而奉季孙。诘之曰:若以季孙为相,司寇统焉,奉之自法也。若附意季孙,季孙既受女乐,则孔子去之,季孙欲杀囚,则孔子赦之,非苟顺之谓也。
墨子曰:孔子厄于陈、蔡之间。子路烹豚。孔子不问肉之所由来而食之;剥人之衣以沽酒,孔子不问酒之所由来而饮之。诘之曰:所谓厄者,沽买无处,藜羹不粒,乏食七日。若烹豚饮酒,则何言乎厄?斯不然矣。且子路为人,勇于见义,纵有豚酒,不以义,不取之可知也,又何问焉?
墨子曰:孔子诸弟子,子贡、季路辅孔悝以乱卫,阳虎乱鲁,佛以中牟畔,漆雕开形残。诘之曰:如此言,卫之乱,子贡、季路为之耶?斯不待言而了矣。阳虎欲见孔子,孔子不见,何弟子之有?佛以中牟叛,召孔子则有之矣,为孔子弟子,未之闻也。且漆雕开形残,非行己之致,何伤于德哉?
墨子曰:孔子相鲁。齐景公患之,谓晏子曰:“邻国有圣人,国之忧也。今孔子相鲁,为之若何?”晏子对曰:“君其勿忧。彼鲁君,弱主也;孔子,圣相也。不如阴重孔子,欲以相齐,则必强谏鲁君;鲁君不听,将适齐,君勿受,则孔子困矣。”诘之曰:按如此辞,则景公、晏子畏孔子之圣也,上乃云非圣贤之行。上下相反,若晏子悖可也,不然则不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