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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人不可自恃其财。邓通铜山,石崇金谷,或以饿死,或以杀身。且当弥留之际,虽千万金钱不能丐其一息,则财果可恃耶?

人不可自恃其能。世上事物,千变万化,何可稍示骄矜?骄则偾事,矜则易物。故曰喜骑者坠,善泅者溺。

然则我何恃乎?我所恃者,正义也,人道也;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不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昌黎之文,吾爱读之。昌黎之人,吾且鄙之。夫人至于贫穷,箪饭瓢饮可也,槁饿而死亦可也;即不然,躬耕而食,泌水衡门,亦可以畜妻子,捐忧患,何必三上宰相书,而求其援手哉!

宋张宏范为元灭宋,泐石崖山,大书「张宏范灭宋处」,丰功伟绩,震赫一时。及明陈白沙过其地,为添其曰:「宋」张宏范灭宋处;一字之诛,严于斧钺!

谢迭山庄不仕元,被迫北上。临行,有友赠诗曰:『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一文钱』。迭山入燕,不改其节,饿死悯忠寺;则今法源寺也。春时丁香极盛,余曾游之。寺有二桤,为唐人所样;一已枯,一尚茂。

稻江此次建醮,穷奢极侈,费款百万,有心人惄焉伤之。黄君茂笙适来台北。目击其事,归而以此诗寄余,犹此志也。录之余墨,以作惊钟:

一样风光十月天,高坛八九互争研。往来士女逢人道,此醮曾经七十年。

迎神忽报鼓三严,礼乐衣冠今古兼。我作鞠躬君跪拜,祈求福寿可均沾。

水晶朝顶戴来高,前代冠裳意气多。礼鸣罢驺街上遇,惜无伞扇与旗锣。

神佛于今已混同,观音关帝城隍公。圣神毕竟真平等,玉帝坛依妈祖宫。

北极殿高屠户盛,神农坛丽米商夸。问他花界崇何佛,只祀船头水手爷。

高坛古董列层层,绿女红男取次登。夏鼎商彝谁赏识,眼光齐射电光灯。

不茹晕酒各由衷,善信家家一例同。谁料庆成三日后,持斋人尽杀猪公。

柔毛刚鬣满柴门,羽士焚章奏九阍。不把天公比饕餮,肯从门外吃羊豚?

多少妖姬礼佛香,酥胸半露竞时妆。如花体态如蓬发,一队天魔下道场。

老幼争途大道中,人山人海此观光。西风吹到潇潇雨,母自呼儿子觅娘。

为挽商风盛款宾,欲深信仰故迎神。招来香客阗无数,只是便宜卖酒人。

僧道钟声响乍终,中人尚费百千铜。可怜如此还神眷,神未通时力已穷。

夫以台湾今日之景象,民智未强,群德犹涣,贪夫殉利,夸者死权。苟非以高尚纯美之思想,振其坚毅活泼之精神,文化前途,将无可语。

小说也,戏剧也,讲演也,报纸也:皆足以启发社会之文化者也。而今之台湾,无小说家,无戏剧家,虽有讲演而不能周,虽有报纸而不能达,则文化之迟迟不进,毋怪其然。

不佞以为凡属台湾之人,皆负启发台湾文化之责。其责惟何?则人人当尊重其个性,发挥其本能,鼓舞其热诚,以趋于文化之一途。

不佞不能诗也,而敢为诗荟。诗荟者,集众人之诗而刊之,仍以绍介于众人,不佞仅任其劳。而台湾之文学赖以振兴,于台湾之文化不无小补。

读书之患在于不博,尤在于博而不精。汉之大师,皆抱一经,以通众说,故易有施孟梁丘,书有欧阳大小夏侯,诗有齐鲁韩,公羊有严颜,仪礼有大小戴,皆卓立一家,为世所宗,由其精也。

今之学子,方学文矣,忽而诗,忽而词,忽而书画,忽而金石,自非天才,安能兼美?

夫读书所以致用也。然读书自读书,致用自致用,判然两途,未可兼顾。而今之读书者,忽而政治,忽而法律,忽而经济,忽而宗教,无不知之,无不言之。然博而寡要,劳而无功。乌乎可!

僚之丸,秋之奕,由基之射,技也而能卓立,精之尔。故荀子曰:『艺之精者不二』。

东京人士之刊行汉诗者凡数种而最著者有三:一文字禅,一随鸥集,一大正诗文:皆佳构也。文字禅为声教社所编,随鸥集为随社所辑,而大正诗文则雅文会印行,日下勺水翁所主宰也。勺水翁年已七十,工汉文、湛诗学。昨年始印其鹿友庄文集,以颁艺苑。惠锡一部,不胜景仰。翁为当代文宗,著作不倦,吾甚祝其眉寿而扶持文运于东海也。

少陵之诗,人世之诗也;太白之诗,灵界之诗也。故少陵为入世诗人,而太白为出世诗人。

吾友苏曼殊尝谓拜轮足以贯灵均太白,而沙士比弥尔顿田尼孙诸子只可与少陵争高下,此其所以为国家诗人,非所语于灵界诗翁也。

乌乎!英国有一沙士比,已足骄人,而中国有一灵均,又一太白,实足为诗界扬其气焰。而今之崇拜西洋文学者,不知曾读灵均、太白之诗而研究之欤?

唯我台湾,今当文运衰颓之时,欲求一入世诗人,渺不可得,遑论出世。然以台湾之山川奇秀,气象雄伟,必有诗豪诞生其间,以与中原争长也。

辜鸿铭先生此次来游,颇有讲演,而其论断多中肯棨。如引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二语,谓今之旧学者大都学而不思,而新学者则又思而不学。又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可为治国平天下之本,施之古今而不悖者也。先生受大东文化协会之聘,将以明春再来。吾愿先生抒其学识,振其精神,以发挥东洋文化之特色。

诗荟以昨年十二月十五日创刊,而今复为二月十五,一年容易,又是花朝,世事变迁,无殊弹指。而台湾诗界之消长,可于诗荟觇之。

全台诗社第二回大会,以本月七日开于台南。辱承宠招,而余旅稻江,杜门却扫,不获一归故里,得从诸君子后,自呼负负。

台北文庙久遭拆毁,济济多士,言之呜咽。而今乃有重建之议。夫孔子以诗为教者也,故曰:『不学诗,无以言』;又曰:『诗可以兴』。诗之为用大矣哉!

美友吟社近以社课「大夫松」五律,嘱为评点。余以此题为秦皇登封之事,已属枯窘,无处着想;若作七律,尚可敷衍,而五律则难下笔矣。五律咏物之佳者,少陵虽称老手,然天河、初月、捣衣、归燕诸作,大都借物寄托,随题发挥,非如课题之以刻画为工也。余意凡欲作诗,须先择题,次选体,方有佳构。而咏物则以七律为宜。质之吟坛,以为然否?

春光明媚,永福桃林,焕然大放,携笻一过,落英缤纷,满山皆诗料也。惜此非武陵,足以遗世;不然,将挈妻子而居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坊贾射利,自古已然。乃有窃后人之诗词,以入前人之集中者,此尤可恶。王次回疑雨集,传世已久,而二十年来又有疑云集出现,刻者以为秘本。然其中诗词,则强半他人之作也。杭县徐仲可先生着可言十四卷,内言疑云集之词百有二阕,有二十四阕为俞小甫师所作,亦有改窜题中人名者,盖惧阅者之识为近人,窥见其隐耳。复检其余,亦皆古今他人之词。真恶作剧哉!按俞小甫名廷瑛,吴县人,任浙江通判,着琼华室诗词。

今之所谓小说家者,多剿拾前人笔记,易其姓名,或敷衍其事,称为创作。曩在沪上见某小说报,中有一篇,题目为「一朝选在君王侧」,已嫌其累,及阅其文,则纯抄过墟记之刘寡妇事,真是大胆!夫过墟记之流传,知者虽少,然上海毛对山之墨余录曾转载之。对山同光时人,其书尚在。为小说者,欲欺他人犹可,乃并欲欺上海人耶?

购书不易,而购善本尤难。今之所谓秘籍者,大都摭拾旧时之书,而易名,以欺村愚。故欲购者须自检点。否则,当托通人而买之,方不受其所愚。

歌谣为文章之始,自断竹射肉,以至明良喜起,莫不有韵。韵之长短,出于天然。否则不足以尽抑扬宛转之妙。而今所谓新体诗者,独不用韵,连写之则为文,分写之则为诗,何其矛盾!

夫诗岂有新旧哉?一代之文,则有一代之诗,以发扬其特性。是故风雅颂变而为楚辞,为乐府,为歌行,为律绝,复变而为词为曲,莫不有韵,以尽其抑扬宛转之妙,而皆为诗之系统也。是故宋人之词、元人之曲别开生面,流畅天机,可谓工矣,而作之者断不敢斥歌行律绝为无用,即作歌行律绝者亦不敢斥楚辞乐府为无用。而为新体诗者,乃以优美之国粹而尽斥之,何其夷也!

台北之采茶歌,纯粹之民谣也,又莫不有韵,且极抑扬完转之妙。余尝釆其辞,明其意,美刺怨慕,可入风诗;而所谓新体诗者更万万不及。

诗有六义,学者知矣。而今所谓新体诗者,则重写实。余曾以少陵之『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二语,问之当如何写法,竟不能写。即能写矣,亦必不能如此十字之写景写情耐人寻味也。

然则今之所谓新体诗者,诚不如古之打油诗。升庵外集唐人张打油咏雪诗云:『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故谓之俗者为打油诗。然此诗有韵,且句法整齐,略如五绝,可吟可咏,胜于新体诗万万矣。

为新体诗者,以为固有之诗多束缚,因而不为。或惧其难,学之不至,遂敢斥之。然彼所谓新体者,岂非自称有派乎?又有句法声调乎?若苦束缚,并此不为,而后可谓解放。

汉文不可不读,而字义尤不可不知。而今日台湾之汉文,非驴非马,莫名其妙。如酒馔也,而曰「御驰走」;支票也,而曰「小切手」。使非稍知日语者阅之将不知其所谓。故台湾今日之汉文,可谓极弊。

夫汉文之字义,千变万化,有用之此处为善、用之彼处为恶者。如「大行」二字,用之「教化大行」,则以为教化普及;用之「天子大行」,则以为天子殂崩。故下笔时不可不慎。

人生之乐,莫如读书。然欲读书,必须得书。得书之法,厥有两途:一为自购,一为他借。购书既难,借书又难。则幸而可购可借,欲以无限之书,供我辈不时之读,更为甚难。

台湾僻处海上,书坊极小,所售之书,不过四子书、千家诗及二三旧小说,即如屈子楚词、龙门史记为读书家不可少之故籍,而走遍全台,无处可买,又何论七略成载,四部所收也哉?然则欲购书者,须向上海或他处求之,邮汇往来,诸多费事,入关之时又须检阅,每多纷失;且不知书之美恶,版之精粗,而为坊贾所欺者不少。

台北虽有图书馆,而偏在城内,稻江人士不便往读。即欲借出,亦非易事。且非有特别券者,更不能得特别书。而所谓特别书者,以余观之,又甚平。常我辈寒畯之士,复何从而得特别券哉?

夫台北固所谓首善之地也,借书之难犹若此。若台中,若台南,若新竹,若高雄,借书之难亦必若此。顾此犹属都市也,若在偏乡,又从何而借之?

不佞自十年来,拟集同志组织读书会及图书流通处,一以鼓舞读书之趣味,一以利便读者之购借,而呼遍全台,无有应者。文运之衰,宁不慨叹!盖今日台湾之搢绅但知权利,青青子衿又求享乐,而萤窗雪案之功遂无人肯用心矣。悲哉!

虽然,天下事特患无人提倡尔。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芸芸三百七十余万人中,岂无二三好学之士?余谓今日辱阅诗荟诸君,则不佞之同志也,吾当藉此组织读书会及流通处,以收其效。

读书之难,不在购书,不在借书,而在择书。夫以汉文而言,七略所载,四部所收,览其目录,已足头痛,又何从而读之哉?故书有宜读者,有宜阅者,有宜读而必熟读者,有宜阅而不必尽阅者,是在明师之指导。

读书之患在于好多。多则泛,泛则不精。他人知之,而我亦知;他人言之,而我亦言。究之书之精微,则不能知、不能言。则知之言之,亦恐买椟还珠,看朱成碧,非徒无益,而又有害。

读书之患在于躐等。行远自迩,登高自卑,人事之宜然也。而今之青年,字义未晰,而读古文,且欲读秦汉之文。惝恍迷离,错尝八九。非徒无益,而又有害。

读书之患在于无恒。一暴十寒,古人所戒。而读书者每不能自守时间,复不能自定课本。一书未完,又读一书。东奔西走,莫得径涂。非徒无益,而又有害。

读书之患在于过劳。夫书所以长学问养精神也。若读之过劳,孜孜矻矻,夜以继日,则学问未得而精神已疲。非徒无益,而又有害。

故余谓书有宜读者,有宜阅者,有宜读而必熟读者,有宜阅而不必尽阅者,是在学子之心得。

读书宜约,阅书宜博。读书宜精,阅书宜略。读书宜缓,阅书宜速。读书宜定刻,阅书宜随时。读书宜明其始末,阅书宜知其大概。

顾尤有一事焉。凡在读阅之时,自备札记,摘其精微,志其疑义,遇有会心之处,或全抄之,或节录之,以备他日之用,且可旁证他书而贯通之,而后可得读书之益。

余既论读书阅书之法,有二三青年造门而请曰:『先生之论诚是。我辈欲从事诗文,当从何处入手,庶免徒劳无益』?余曰:『读书之要,不在于多,而在于精。精则能用工,能用工则能致志,能致志则能专一。心与书会,书与心化,亦通四辟,无乎不宜,而读书之要得矣』。

夫古今之书,汗牛充栋,何能尽读?试以余所经验,而为从事诗文者径涂,约有十种。于经则诗经、书经、春秋左传;于史则史记、汉书;于子则孟子、庄子、韩非子(以文言之,当读韩非,取其刻峭;以学言之,当读墨子,取其广大);于诗则楚辞、杜集(此以旧例分之,若照今日科学,则诗经当入诗,左传当入史)。此十种者,固非难得之书。若以常人读之,三年可以毕业,最久亦不过四五年。聪颖之士,如有余暇,可以旁读昭明文选或经史百家杂抄,则欲撰述诗文,斐然成章矣。

顾余尤有言者:凡欲读书,须先识字,则尔雅、说文不可不读。周礼保氏以六书教国子。何谓六书?曰象形,曰谐声,曰指事,曰会意,曰转注,曰假借。夫六书为读书之基础,而台人多不讲求,则不能读古书,而微言要义,隐晦不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