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之路:陈先达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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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难忘的芝山与东湖

芝山与东湖,是我乡思中的两个符号。不,不仅是符号,它是我思乡之情的承载。

芝山,是鄱阳城北的一座山。据县志记载,芝山古称素山,唐朝薛振当饶州太守时,曾在此获三株灵芝,后改为芝山。山上有座庙,庙不大,但在我们县,芝山庙算是座大庙,香火极旺。每年地藏王菩萨生日或其他佛教节日,香众还是很多的。庙的规格和我见过的其他庙宇一样,都是进门四大怒目金刚,然后是大雄宝殿,背后是手持法鞭的韦陀。再进去两侧厢房,是主持的僧房。平时很清静。我们有时也进庙去看看,不过对和尚和菩萨没有多大兴趣。我们感兴趣的是山上的一个亭子,名为芝山亭。从山脚到芝山亭距离不短,不知是哪位乐善好施者从山下修了一条长长的阶梯,有好几百个台阶。即使这样,从山下拾阶而上也还是要点脚力的。但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小菜一碟。

芝山,算是我们县一处游玩处,仿佛由来已久。宋朝刘季孙在饶州监督酒务时就曾到芝山寺游玩,并写过诗:“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说与旁人浑不解,杖藜携酒看芝山。”我们每年中小学春秋两季远足,现在叫郊游,就是到芝山,最远到风雨山。风雨山是另一座山,也有一座庙,庙前有棵树,当地人称为“松柏将军”。树上的大树包,据说是陈友谅的箭射的。幸亏这棵树,朱元璋没有被陈友谅射死。后来,朱元璋荣登大位,论功行赏,当然忘不了这棵树,封为“松柏将军”。人是最不喜欢寂寞的,不喜欢平淡,喜欢有点故事。现在如此,过去也如此。明明就是一棵极普通的松树,非得造出一个朱元璋大战陈友谅,这棵树才有点意思。当时并无今天的旅游业,更没有制假造假的旅游文化。看起来,制造假古董,古已有之,不过于今为烈而已。我看到报上登载的各种各样的抢名人、名地、名物时就想,这和我家乡的“松柏将军”一样。只不过当时只为有趣,现在是为钱,但手法如出一辙。

因为风雨山较远,我们常去的是芝山。芝山离城不到五里,就在城边。当时城很小,山算在城外。现在已经被圈在城里,山上现在已建成芝山公园。芝山周围别墅如林,不是旅游地,而是居民区。新中国成立前,所谓春游,就是由老师领着各年级学生,自带食物和水,到野外玩玩而已,没有多少花样,但当时还是少年的我们却觉得激动人心,非常期盼。

上中学,尤其是高中后,对那种春游没有兴趣了,学校也不组织,但我们自己会三三两两到芝山去“自由行”。男同学结伴去,女同学也会结伴去。有一次,我们几个男淘气鬼在芝山碰上几位同校的女同学,这些淘气鬼对女同学极为不恭,可以说是近乎“挑衅”,按照现在的标准近乎无赖行为,好在当时我们小县城的人都还很朴素,不会扣这个帽子,更不会到学校告状,只是各玩各的,不理不睬而已。

当时“芝山风波”的女同学中,就有我们后来在北京经常见面聚会的好朋友。其中一个是陈舜苹。她家姐妹太多,我们都叫她七妹。她家是我们县的大族,她哥哥陈明在我们那里是位名人,嫂子丁玲更是名作家,是斯大林文学奖的获奖者。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她哥哥在当时是“赤色分子”,属于被家里“忘记”的人。一位家有良田千亩,自己在上海上大学的洋学生,情愿抛弃一切参加共产党,跑到延安去革命,应该说是了不起的。我这位女同学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就被她哥哥接到北京华北大学读书。后来转入中国人民大学俄语系。我们几个老同学陆续来京,在北京相会。有次聊天我们谈起高中时的“芝山风波”,她说不记得有这回事。可能是真的不记得,也可能当时真没有当一回事。她结婚时,我和锡荟去参加她的婚礼。刚参加工作的穷学生买了点什么不记得,大概是像册之类的东西,兴冲冲去参加婚礼,我们也算是娘家人吧。可下车后我发现讲稿落在车上。讲稿于我可是大事,我是第一次当教员,没有讲稿第二天上课怎么办。于是我们两人又坐车赶到总站,天保佑,东西还在,那几十张破纸,谁稀罕!失而复得,仿佛是我捡到一个宝物,而不是我把丢了的东西找回来。可是婚礼却错过了。

人是很容易满足的。制造快乐的最好方法,是先丢东西然后再找回来。当然这一切都应该不是预谋的,而是自然的。东西虽然没有增加,可找回东西时同样找回了快乐。人生很多时候是这样。我有个朋友被诊断为肺癌,开了胸,打断肋骨,结果不是肺癌,高兴得很,千谢万谢。仿佛没有肺癌全靠开胸所赐一样。

芝山,其实就是一座普通的山,既没有泰山的巍峨,也没有黄山的俊美,可它牵着我的乡恋。一位在鄱阳工作的中学同学来北京出差,到我家看望我,四十多年未见,交谈竟日,谈往事甚欢。临别时我写了一首诗赠送他,其中就特别提到芝山:

老来方知人生短,犹记共桌抵足眠。

江南三月花似锦,小城夜半米酒甜。

旧日同学能有几,头白情深信是缘。

芝山亭子应仍在,已是几辈新少年!

除芝山外,还有东湖,东湖面积不小,就在城里。东湖边有些景点,因为没有修理,不大为人注意。湖中心曾有浮舟寺,只听人说起,没有见过。小时我家在沿河新桥柳树巷口,离东湖不远。柳树巷是条长长的里弄,前对河,后通街,巷里有不少住家。商行都沿河,有航运之便。商店都在街里,来往人多,购物方便。东湖就紧接我家旁边的一条小弄施家巷的尽头处。到东湖有一条小街叫磨子桥,是一座石砌的拱形桥。再进去是浮舟寺,是一座寺庙,实际上我小时已经没有寺庙,改建为中学,是士行中学的校址。磨子桥两边人家都是以磨豆腐卖豆腐为生。在我小时候,磨子桥的豆腐是一种品牌,只是当时没有品牌一说,但大家认可确是事实。除其他豆制品外,热腾腾的豆浆是一绝,每早可以送到需要的人家。我现在喝过的各种饮料,无法与之相比。也许这就是乡恋。

对于一个从未走出家门的中学生来说,东湖是美妙无比的。湖里鲫鱼很多,打鱼的是一人划桨,一人捕鱼,捕鱼用一种形似梳子的工具,只是两边不是梳齿而是尖锐的铁钉,在水里用力来回划。倒霉的鱼被铁齿穿住,就跑不了。新打的鲫鱼用文火煨汤,鲜美极了。这可是我们家乡的上等菜肴。东湖还有满湖的莲藕、菱角。菱角肉,洁白晶莹,甜脆鲜嫩,好吃。满湖荷叶和荷叶下的游鱼,一派生机。

我们这些穷乡僻壤的中学生,自有我们自己的乐趣和游戏,每当月色如银的夜晚,我们会聚集在磨子桥头,玩联诗缀句游戏,或是成语,或是诗句。如有人出一成语,少说一字:“无计可施”少“施”字、或“无处可逃”少“逃”字。谁抢先联出“施”字、“逃”字就算拔得头筹。联诗也是第一人出首句,如“离离原上草”,如有人马上接下句“一岁一枯荣”,就算得分。有时更难点,就是一人一字,看谁熟谁快,如第一人出一字为“一”,接下去的人缀为“诺”,第三人缀为“千”,第四人为“金”。如果第一人出一生僻字或怪字,则后面的人往往无法缀句,但出字者最后必须说出谜底,如无此成语就要罚他。这是穷乡中学生的游戏,此事已过六十年,记忆犹存:

岁月无情亦多情,雪泥鸿爪尚有痕。

难忘桥边明月夜,联诗缀句笑声盈。

当年十七今双七,旧友四散半凋零。

莫怜桥下已逝水,应喜新月照新人。

可能我家乡现在的中学生们,知道磨子桥的不多,即使知道,也不会再在桥头玩这种游戏。他们有更有趣花样更多的新玩意儿。可能不少人在网吧或宅在家里玩“星球大战”呢。

我们那代人对芝山、对东湖怀有乡恋,现在这代人不可能理解。他们离我们那个时代太远了。芝山、东湖对他们大概已经不像我们心中那样占有重要地位。如果他们将来和我们一样在他乡定居,他们会怀念什么?什么都不怀念?不太可能。乡思是中国人的传统情感。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忘掉青年时家乡的深情:“藕嫩莲鲜鲫鱼肥,燕子穿梭蘸水飞。湖岸杨柳丝丝牵,头白万里夜梦之。”这就是我梦中的东湖。

贾岛有首诗名为《渡桑干河》:“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我在鄱阳生活的时间不到我现在生命的四分之一,此生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北京,必将终老于此。然而我的真正故乡是江西鄱阳,对北京没有产生过“却望并州是故乡”那种深情。我始终认为自己是外来户,我的思乡之梦没有断过。青少年时代的记忆和感情如此牢固,终身难忘:

京华半纪人已老,愧我无成发早花。

少年不解乡思苦,头白思归恨无家。

父母坟前满宿草,小城亲友半凋谢。

百尺竿头尚思进,路远山高日已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