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窗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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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竹窗二笔(2)

世有恒言。凡大彻大悟。继祖灯。续佛慧命者。须是三朝天子福。七代状元才始得。斯言似过。而理实然。昔中峰老人谓。无量劫来生死。今日要与和盘翻转。岂易事哉。是故十善始得生天。人空方证小果。久积万行之菩萨尚不免曝腮龙门。则三朝七代犹近言之也。主六合。魁多士犹小喻之也。极之。盖不可思议功德智慧之所成就也。虽然。亦乌可以难自诿。而付之绝望乎。但决心精进。逢魔不退。遇难转坚。研穷至理。以悟为则。不患无相应时节。何以故。以宿世善根难测故。

杀罪

孔明藤甲之捷。烧诸洞蛮悉成煨烬。其言曰。吾虽有功于国。损吾寿矣。世人咸知杀人为罪矣。而于牛羊犬豕等日就庖厨。则恬然不知怪。宁思薄乎云尔。乌得无罪。礼云。君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世人咸知杀畜之大者为罪矣。而于虾蚬螺蛤等。一下筷以千百计。则恬然不之怪。宁思薄乎云尔。乌得无罪。噫。据含灵皆有佛性。则蚁与人一也。何厚薄之足云。如其贵欺贱。强陵弱。则人可杀而食也。亦何厚薄之足云。梵网称凡有命者不得故杀。其旨深哉。

宗门语不可乱拟

古人大悟之后。横说竖说。正说反说。显说密说。一一契佛心印。皆真语实语。非庄生寓言比也。今人心未妙悟。而资性聪利。辞辩捷给者。窥看诸语录中问答机缘。便能模仿。只贵颠倒异常。可喜可愕。以眩俗目。如当午三更。夜半日出。山头起浪。海底生尘。种种无义味语。信口乱发。诸无识者。莫能较勘。同声赞扬。彼人久假不归。亦谓真得。甚至一棒打杀与狗子吃。这里有祖师么。唤来与我洗脚。此等处亦复无忌惮。往往效嚬。吁。妄谈般若。罪在不原。可畏哉。

看语录须求古人用心处

凡看古人语录文字。不可专就一问一答。一拈一颂。机锋峻利。语妙言奇处。以爽我心目。资我谈柄。须穷究他因何到此大彻大悟田地。其中自叙下手工夫。刻苦用心处。遵而行之。所谓何不依他样子修也。若但剽窃模拟。直饶日久岁深。口滑舌便。俨然与古人乱真。亦只是剪彩之花。画纸之饼。成得甚么边事。

夜气

苏子瞻谓某公不学禅。临终自知时至。诸子求教。教以第一五更早起。诸子不悟。谓为勤家。公曰不然。谓五更勾当临死时将得去者是也。昔人云。万般将不去。惟有业随身。随身之业。将得去者也。而业有二。一者事业。二者道业。事业有善有恶。恶业且置。善业则所修之福。道业则所修之慧也。而必以五更者。孟子所谓夜气也。虽然。更有无所将来。无所将去者。此则不但五更。应念念勾当而不可须臾离也。

佛印

东坡诗有远公沽酒延陶令。佛印烧猪待子瞻之句。予谓大解脱人不妨破格相与。然沽酒犹可。烧猪不已甚乎。假令侠客借口子瞻。狂僧效颦佛印。初始作俑。谁当其辜。故此事未可信。古谓诗人托物比兴。不必实然。是也。脱有之。子瞻且置。佛印依律趋出院。

学贵精专

米元章谓学书须是专一于是。更无余好。方能有成。而予闻古之善琴者。亦谓专攻三二曲。始得入妙。斯言虽小。可以喻大。佛言。制心一处。无事不办。是故心分两路。事不归一。情专志笃。三昧速成。参禅念佛人不可不知。

菩萨慈胜声闻

经云。声闻人于骂者。害者。或嘿然。或远离。菩萨则不然。更加慈心。爱之如子。方便济度。故远胜声闻。不可为比。予唯世人恒苦辱之难忍。况不唯忍辱而更慈爱之乎。经又云。众生无恩于菩萨。而菩萨常欲利益众生。予唯世人尚有受恩不报。况无恩于己而乃利益之乎。得斯旨者。天下无一人不可与。天下无一人不可化。

宗乘不与教合

曾宗元学士。以中庸大学参楞严。而和合宗门语句。质之雪窦显禅师。显云。这个尚不与教乘合。况中庸耶。学士须直捷理会。乃弹指一下云。但恁么荐取。宗元言下有省。夫一代时教。修行人所据以为准的者。不与教合。则魔说也。而云然者。是即教外别传之旨也。传在教外。则教之所谈者何事。夫亦离指见月。而得意于语言文字之表云尔。且世尊拈花。迦叶微笑。万代宗门传法之始也。今翻案云。这个尚不与拈花合。花外有别传也。则何如。古人谓俱胝悟处。不在指头上。今雪窦弹指。宗元有省。又翻案云。这个尚不与弹指合。指外有别传也。则何如。

放参饭

越地安禅。夜作斋。其名曰放参饭。竞为侈靡。胜于午斋。相沿成习久矣。昔有尊宿。闻邻房僧午后作食。不觉泣下。悲佛法之陵夷也。故僧禁过午食。况夜食耶。律言人间碗钵作声。饿鬼咽中起火。乃于漏深人静。而砧几盘盂。音响彻其耳根。又煎煮烹炮。馨香发其鼻识。忘慈悲之训。恣口腹之欲。于心安乎。或曰。中夜饥。如之何。则代以果核饼饵之类。不烦锅铫者可也。况持过午者。午后至明。不食纤物。我等晚有药石。何不知足之甚。

僧堂

古尊宿开堂安众。或三百五百。乃至黄梅七百。雪峰盈千。径山千七百。予初慕之。自悲生晚。不得入彼龙象之聚。今老矣。始知正像末法信非虚语。广群稠会之中。觅一二真实办道人尚不可得。故金企罗尊者。三人为朋乞食。慈明圆禅师。六人结伴以参汾阳。而三人证罗汉。六人成大器。如其取数多。而证者希。成者寡。虽多奚为。予作僧堂。仅容四十八单。较古人什不及一。兹犹觉其多。仍狭而小之。非无普心。在末法中理应如是。

结社会

结社念佛。始自庐山远师。今之人。主社者得如远师否。与社者得如十八贤否。则宜少不宜多耳。以真实修净土者。亦如僧堂中人故也。至于男女杂而同社。此则庐山所未有。女人自宜在家念佛。勿入男群。远世讥嫌。护佛正法。莫斯为要。愿与同衣共守之。又放生社。亦宜少不宜多。以真实慈救生灵者。亦如佛会中人故也。愚意各各随目所见。随力所能。买而放之。或至季终。或至岁终。同诣一处。会计所放。考德论业。片时而散。毋侈费斋供。毋耽玩光阴。可也。愿与同衣共守之。

莲社

世有无赖恶辈。假仗佛名。甚而聚众。至谋为不轨。然彼所假。皆云释迦佛衰。弥勒佛当治世。非庐山远师莲社也。远师劝人舍娑婆而求净土。其教以金银为染心之秽物。以爵禄为羁身之苦具。以女色为伐命之斧斤。以华衣美食田园屋宅为堕落三界之坑井。惟愿脱人世而胎九莲。则何歆何羡。而彼假名弥勒者。正以金银爵禄女色衣食田宅诱诸愚民。俾悦而从己。则二者冰炭相反。不可不辩也。然莲社中人。亦自宜避嫌远祸。向所谓宜少不宜多者。切语也。予曾有在家真实修行文劝世。其大意谓凡实修者不必成群作会。家有静室。闭门念佛可也。不必供奉邪师。家有父母。孝顺念佛可也。不必外驰听讲。家有经书。依教念佛可也。不必惟施空门。家有贫难宗戚邻里知识。周急念佛可也。何以故。务实者不务外也。愿为僧者。幸以此普告诸居士。

心胆

古人有言。胆欲大而心欲小。胆大者。谓其有担当也。心小者。谓其有裁酌也。担当。故千万人吾往。裁酌。故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此正论也。至于僧。则反是。吾谓心欲大而胆欲小。心大。故帡包十界。荷负万灵。而弘度无尽。胆小。故三千威仪。八万细行。持之无敢慢。今初学稍明敏者。近蔑时辈。远轻昔人。藐视清规。鄙薄净土。胆则大矣。鞠其真实处。则唯知有己。不知有人。唯知保养顾爱其撮尔之血肉身。不知恢复充满其广大之法界量。心则小矣。或曰。黄檗号粗行沙门。非胆大之谓乎。噫。拙于画虎者。不成虎而类狗。尔所谓胆大者。吾恐不成粗行沙门而成无赖僧也。可弗慎欤。

太牢祀孔子

汉高帝过鲁。以太牢祀孔子。史官书而美之。此有二意。一则暴秦焚书坑儒之后。而有此举。二则帝固安事诗书毁冠辱儒之主也。而有此举。故特美其事耳。据孔子之道德。则贤尧舜。配天地。逾父母。虽烹龙炮凤。煮象炙鲸。亦何足酬恩于万一。而况骍且角之一物乎。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易之明训也。仪不及物。神将吐之。况于圣人乎。用是例之。其余可知矣。惜乎自古及今。相沿已久。而莫可挽也。

儒佛交非

自昔儒者非佛。佛者复非儒。予以为佛法初入中国。崇佛者众。儒者为世道计。非之未为过。儒既非佛。疑佛者众。佛者为出世道计。反非之亦未为过。迨夫傅韩非佛之后。后人又彷效而非。则过矣。何以故。云既掩日。不须更作烟霾故。迨夫明教空谷非儒之后。后人又彷效而非。则过矣。何以故。日既破暗。不须更作灯火故。核实而论。则儒与佛不相病而相资。试举其略。凡人为恶。有逃宪典于生前。而恐堕地狱于身后。乃改恶修善。是阴助王化之所不及者佛也。僧之不可以清规约束者。畏刑罚而弗敢肆。是显助佛法之所不及者儒也。今僧唯虑佛法不盛。不知佛法太盛。非僧之福。稍制之抑之。佛法之得久存于世者。正在此也。知此。则不当两相非。而当交相赞也。

好名

人知好利之害。而不知好名之为害尤甚。所以不知者。利之害粗而易见。名之害细而难知也。故稍知自好者。便能轻利。至于名。非大贤大智不能免也。思立名则故为诡异之行。思保名则曲为遮掩之计。终身役役于名之不暇。而暇治身心乎。昔一老宿言。举世无有不好名者。因发长叹。坐中一人作而曰。诚如尊谕。不好名者惟公一人而已。老宿欣然大悦解颐。不知已为所卖矣。名关之难破如是哉。

梁武帝

予正讹集中。既辨明武帝饿死之诬。而犹未及其余也。如断肉蔬食。人笑之。然田舍翁力耕致富。尚能穷口腹以为受用。帝宁不知己之玉食万方乎。面为牺牲。人笑之。然士人得一第。尚欲乞恩于祖考以为荣宠。帝宁不知己之贵为天子乎。断死刑必为流涕。人笑之。然是即下车泣罪。一民有罪我陷之之心也。帝宁不知己之生杀唯其所欲为乎。独其舍身僧寺。失君人之体。盖有信无慧。见之不明。是以轻身重法。而执泥太过也。又晋宋以来。竞以禅观相高。不知有向上事。是以遇达摩之大法而不契。为可恨耳。若因其失国而遂为诋訾。则不可。夫武帝之过。过于慈者也。武帝之慈。慈而过者也。岂得与陈后主周天元之失国者同日而论乎。若因其奉佛而诋之。则吾不得而知之矣。

王所花

山中有花。共本同枝。而花分大小。大者如梅如李。环绕乎其外。小者如橘如桂。攒簇乎其中。外之数大约八。内之数百有余。山氓莫之奇。亦莫知其名也。予见而奇之。夫同花而大小异。奇矣。大外围而小内聚。抑又奇矣。因名之王所。大者心王。小者心所。王数八。外花以之。所数五十有一。内花以之。外于八或有增减。而八者其常也。内恒倍于本数者。所虽五十有一。细分之则无尽也。王外而所内者。王能摄所。所不能摄王也。王五出。所亦五出。而有五须者。王单而所复也。外开先。内开晚者。王本而所末也。久沉而今显。盖时节因缘之谓也。或曰。是花无艳色。烧之则烟气恼人。樵者弃而不薪。奚奇焉。嗟乎。此其所以奇也。庄生贵樗木。以其不可材。然不材。人取而薪之。今不可薪。则天下之至无用者极于是。易曰肥遁。其此之谓乎。

此道

昔人有言。虽有驷马以先拱璧。不如坐进此道。予因是推之。岂惟驷马拱璧。虽王天下。亦不如坐进此道。岂惟王一天下。虽金轮圣王王四天下。亦不如坐进此道。岂惟王四天下。虽王忉利夜摩。乃至王大千世界。亦不如坐进此道也。然昔云此道。指长生久视之道也。兹圆顶方袍。号称衲子。将坐进无上菩提之大道。而反羡人间之富贵者。吾不知其何心也。

金色身

赞佛身曰金色。盖取其仿佛近似。非真若人世之所谓金也。天金天银与世金世银。例美玉之于碔砆。胜劣自判。盖天金尚未足以拟佛。况世金耶。其精粹微妙。光莹明彻。自非凡眼所睹。然不可不知。如今之土木成像。而饰之以金箔。果以为佛之色相亦只如是。则失之矣。

出家休心难

人生寒思衣。饥思食。居处思安。器用思足。有男思婚。有女思嫁。读书思取爵禄。营家思致富饶。时时不得放下。其奋然出家。为无此等累也。而依然种种不忘念。则何贵于出家。佛言。常自摩头。以舍饰好。然岂惟饰好。常自摩头曰。吾僧也。顿舍万缘。一心念道。

蚕丝(一)

蚕之杀命也多而酷。世莫之禁者。谓上焉天子百官。藉以为章服。下焉田夫野妇。赖以为生计。然使自古无蚕。则必安于用布而已。若生计。则民之不蚕者什九。蚕者什一。未见不蚕者皆饿而死也。或曰。夫子何为舍麻而用纯。盖当夫子时。纯之用已久。工简于用麻。夫子姑随之。知习俗之难变也。又禹恶衣服而美敝冕。冕用纯。余未必用也。意可知矣。

蚕丝(二)

易云伏羲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何圣人为杀生者作俑也。自古无辩之者。近槐亭王公奋笔曰。洪荒之世。鸟兽鱼龟伤民之禾稼。网罟者。除物之为民害也。非取物而食之也。此解不惟全物命。觉世迷。而亦有功于往圣矣。但史称黄帚命元妃西陵氏教民蚕。则何说以通之。予闻有野蚕者。能吐丝树之枝柯。而取之者不烦于煮茧。意者西陵之教。其野蚕之谓乎。彼家蚕或后人所自作。而非出于西陵乎。不然。成汤解三面之网。以开物之生路。而黄帝尽置之镬汤无孑遗。是成汤解网。而黄帝一网打尽也。或曰。东坡云。待茧出蛾。而后取以为丝。则无杀蛹之业。不知出蛾之茧。缕缕断续。而不可以为丝也。未必坡之有是言也。

吕文正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