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偶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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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日微服重游化城寺,至地藏洞,思念二十七岁时,于此洞见老道共谈三教之理,今年四十九岁,不觉相隔二十二年矣,功名羁绊,不得自由,进不得面见圣上,扫除奸佞,退不得归卧林泉,专心讲学,不觉凄然长叹,取笔砚题诗一首。

诗曰:

爱山日日望山晴,忽到山中眼自明。

鸟道渐非前度险,龙潭更比旧时清。

会心人远空遗洞,识面僧来不记名。

莫谓中丞喜忘世,前途风浪苦难行。

又见山岩中有僧危坐,问何时到此。僧答曰:“已三年矣。”先生曰:“吾儒学道之人,肯如此精专凝静,何患无成。”

复吟一诗云:

莫怪岩僧木石居,吾侪真切几人知。

经营日夜身心外,剽窃糠秕齿颊余。

俗学未堪欺老衲,昔贤取善及陶渔。

年来奔走成何事,此日斯人亦启予。

张忠等既阻先生之行,反奏先生不来朝谒。武宗皇帝问于张永,永密奏曰:“王守仁已到芜湖为彬等所拒。

彼忠臣也,今闻众人争功,有谋害之意,欲弃其官入山修道。此人若去,天下忠臣列无肯为朝廷出力者矣。”

武宗皇帝感动,遂降旨,命先生兼江西巡抚,刻期速回理事。

先生遂于二月还南昌,以祖母岑太夫人鞠育之恩,临终不及面诀,乃三疏请归省葬,俱不允。

六月复还赣州,过泰和。少宰罗整庵(讳钦顺,弘治癸丑榜眼)以书问学。先生告以学无内外,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

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以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

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所谓穷理以尽性,其功一也。

天下无性外之理,即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由世儒认理为内,认物为外,将反观内省与讲习讨论分为两事,所以有朱、陆之岐。然陆象山之致知,未尝专事于内;朱晦庵之格物,未尝专事于外也。整庵深叹服焉。

是年秋七月,武宗皇帝尚在南都,许泰、江彬欲自献俘以为己功。张永曰:“不可,昔未出京时,宸濠已擒,献俘北上,过玉山,渡钱塘,在杭州交割于吾手。

经人耳目,岂可袭也。”于是用威武大将军钧帖,下于南赣,令先生重上捷音。

先生乃节略前奏,尽嵌入许泰、江彬、张忠、魏彬、张永、刘、王宪等护驾诸官,疏中言逆濠不日就擒,此皆总督、提督诸臣,密授方略所致。于是群小稍稍回嗔作喜。只将冀元亨坐濠党系狱,先生遂得无恙。

后世宗皇帝登极,先生备咨刑部,为元亨辩冤,科道亦交章论之。将释放,而元亨死。

同门陆澄、应典辈,备棺盛殓。先生闻讣,为诸位恸哭之。此是后话。

是年九月先生再至南昌,檄各道院,取宸濠废地,改易市廛,以济饥代税,百姓稍得苏息。

时有泰州王银者,服古冠,执木简,写二诗为贽,以宾礼见。先生下阶迎之,银踞然上坐。

先生问何冠?曰:“有虞氏之冠。”又问何服?曰:“老莱子之服。”先生曰:“君学老莱乎?”对曰:“然。”先生曰:“君学老莱,止学其服耶,抑学其上堂诈跌为中儿啼也?”银不能答,色动,渐将坐椅移侧。

及论致知格物,遂恍然悟曰:“他人之学,饰情抗节,出于矫强。先生之学清深极微,得之心者也。”

遂反常服,执弟子之礼。先生易其名为艮,字曰:“汝止。”同时,陈九川、夏良胜、万潮、欧阳德、魏良弼、李遂、裘衍,日侍讲席,有朱泗杏坛之风。

是年冬,武宗皇帝自南京起驾,行至临清,将宸濠一班逆贼,并正刑诛,人心大快。

正德十六年,春正月,武宗皇帝还京,三月晏驾,四月,世宗皇帝登极,改元嘉靖,诛江彬、许泰、张忠、刘等诸奸,录先生功,降敕召之。

先生以六月二十日起程,方至钱塘,科道官迎阁臣意,建言国丧多费,不宜行宴赏之事。

先生复上疏,乞便道省亲。得旨,升南京兵部尚书,赐蟒玉,准其归省。九月至余姚,拜见龙山公。

公当宸濠谋逆时,有言先生助逆者,公曰:“吾儿素在天理上用工夫,必不为此。”

又或传先生与孙、许同被害者,公曰:“吾儿得为忠臣,吾复何忧。”

及闻先生起兵讨濠,又传言濠怒先生,欲遣人来刺公,公宜稍避。

公笑曰:“吾儿方举大义,吾为国大臣,恨年老不能荷戈同事,奈何先去以负民望乎。”

怡然不变。至是相见,欢如再生。值龙山公诞日,朝廷存问适至。先生服蟒腰玉,献觞称贺。

至明旦,谓门人曰:“昨日蟒玉,人谓至荣。晚来解衣就寝,依旧一身穷骨头,何曾添得分毫。

乃知荣辱原不在人,人自迷耳。”

乃吟诗一首云:

百战归来白发新,青山从此作闲人。

峰攒尚忆冲蛮阵,云起犹疑见虏尘。

岛屿微茫沧海暮,桃花烂熳武陵春。

而今始信还丹诀,却笑当年识未真。

先生日与亲友及门人辈宴游山水,随地指点良知,一时新及门就学者七十四人。是年十二月,朝廷论江西功,封先生为新建伯,食禄一千石,荫封三代。

少时,梦威宁伯王越解剑相赠,至是始验。明年正月,先生疏辞封爵,不允。时龙山公年七十有七,病笃在床,将属圹,闻部咨已至,促先生及诸弟出迎曰:“虽仓遽,不可以废礼。

”少顷,问:“已成礼否?”家人曰:“诏书已迎至矣。”乃瞑。先生戒家人勿哭,加新冕服,拖绅。

事毕,然后举哀,一哭顿绝,病不能胜。门人子弟纪丧,因才任使,仙居金克厚典厨,内外井井。

先生以先后平贼皆赖兵部尚书王琼从中主持,又同事诸臣多有劳绩,己何敢独居其功,再上疏辞爵,归功于琼。

时宰方忌琼,并适怒于先生。御史程启充、给事中毛玉相率论劾先生,指为邪学。

先生讲论如故。门人尚谦临去,先生赠诗云:

珍重江船冒暑行,一宵心话更分明。

须从根本求生死,莫向支离辨浊清。

久奈世儒横臆说,竞搜物理外人情。

良知底用安排得,此物由来是浑成。

嘉靖三年,海宁董,号萝石,以能诗闻于江湖,年六十八来游会稽。

闻先生讲学,戴笠携瓢,执杖来访,入门长揖上坐。先生敬异之,与语连日夜。

言下有悟,因门人何秦请拜先生门下。先生以其年高,不许。

归家,与其妻织一缣以为贽,复因何秦来强,先生不得已,与之倘徉山水间。

日有所闻,欣然乐而忘归。其乡之亲友皆来劝之还乡,曰:“翁老矣,何自苦如此。”

曰:“吾今方扬髻于渤海,振羽于云霄,安能复投网而入樊笼乎?去矣,吾将从吾所好。”遂自号从吾道人。

时郡守南大吉,先生所取士也,以座主故拜于门下。然性豪旷不羁,不甚相信,遣弟南逢吉觇之,归述先生讲论,如此数次,大吉乃服。

始数来见,且曰:“大吉临政多过失,先生何无一言?”先生曰:“过失何在?”大吉历数某事某事。

先生曰:“吾固尝言之矣。”大吉曰:“先生未尝见教也。”先生曰:“吾不言,汝何以知之。”

大吉曰:“良知。”先生笑曰:“良知非我常言而何?”大吉笑谢而去。

于是辟稽山书院,聚八邑彦士讲学。萧、杨汝荣、杨绍芳等,来自湖广;杨仕鸣、恭宗铠、黄梦星等,来自广东;王艮、周冲等,来自南直;何秦、黄竹纲等,来自南赣;刘邦采、刘文敏等,来自安福;曾忭来自泰和;魏良政、魏良器等,来自新建。宫刹卑隘,至不能容。

每一发讲,环而听者三百余人。一日讲“君子喻义小人喻利章”,众人俱发汗泣下。

邑庠生王畿与魏良器相厚,每言妨废举业,劝勿听讲。及是日,闻讲,自悔失言,即日执贽为弟子。

嘉靖四年,门人辈立阳明书院于越城西郭门内光相桥之西。

明年正月,邹守益以直谏谪判广德州,筑复古书院,集生徒讲学。

先生为书赞之,四月,南大吉入觐,被黜,略无愠色,惟以闻道为喜,其得力于先生之薰陶者多矣。

是夏,御史聂豹,巡按福建,特渡钱塘来谒先生,听讲而去。时席书为礼部尚书,特疏荐先生,御史石金等亦交章论荐,不报。

嘉靖六年,广西田州岑猛作乱,提督都御史姚馍征之,擒猛父子。

未几,其头目卢苏、王受构众复乱,攻陷思恩,馍复调四省兵征之,弗克。

阁老张璁、桂萼共荐先生,起用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军务。先生闻命,力辞,不允。

乃于九月起马,由杭衢,历常山、南昌、吉安诸处。一路门人迎接者,动辄数百人,不必细说。

十一月,至梧州。先生以士官之叛皆由流官掊克所致。

乃下令尽撤调集防守之兵,使人招卢苏、王受,喻以祸福。二人见守兵尽撤,遂自缚谢罪。

先生杖而释之,抚定其众,凡七万余人,不动声色,一境悉平。

时八寨、断滕峡等处,自韩都堂雍平定以后,至是复据险作乱。

先生因湖广归师之便,密授方略,令袭之。卢苏、王受请出兵饷,当先效力。

三月之间,斩首三千余级,扫荡其巢而还。朝中当事大臣,犹以先生擅兵讨贼为罪。

赖学士霍韬力诵其功,乃得免议,只以招抚思恩之功,颁赐奖赏。

先生一日谒伏波将军庙(庙在梧州),拜其像,叹曰:“吾十五岁梦谒马伏波,今日所见,宛如梦中。

人生出处岂偶然哉!”因赋诗云:

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

迥征敢倚风云阵,所过须同时雨师。

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惭无术救疮痍。

从来胜算归廊庙,耻说兵戈定四夷。

先生大兴思恩学校,广西士民始知有理学。十月先生以积劳成疾,病剧,上疏乞休,不候旨遂发。

布政使王大用,亦先生门人,备美材以随。十一月二十五日,逾梅岭,至南安登舟。

南安府推官门人周积来见,先生犹起坐,咳喘不已,犹以进学相勉。二十八日晚泊船,问何地。

侍者对曰:“青龙铺。”明日,召周积至船中。积拱俟良久,先生开目视曰:“吾去矣。”

积泣下,问有何遗言。先生笑曰:“此心光明,复何言哉!”少顷,瞑目而逝。

时二十九日也。享年五十七岁。南赣兵备门人张思璁进迎于南野驿,用王布政所赠美材制棺。

周积就驿中堂,沐浴衾殓如礼。明日为十二月朔,安城门人刘邦采适至,同官属师生设奠入棺。

初四日,舆登舟。士民远近遮道,哭声震地,如丧考妣。舟过地方,门生故吏连路设祭哭拜。

将发南昌,东风大逆,舟不能行。门人赵渊祝于柩前曰:“先生岂为南昌士民留耶,越中子弟门人相候已久矣。”

祝毕,忽变西风,舟人莫不惊异。门人王畿等数人,以会试起身,闻先生讣音,还舟执丧。

二月,抵家,子弟门人辈奉柩于中堂,遂饰丧纪。妇人哭于门内,孝子及亲族子弟哭于幕外,门人哭于门外。

每日四方门人来者,百余人。十一月,葬横溪,先生所自择地也。先是前溪水入怀,与左溪会,冲啮右麓,术者心嫌,欲弃之。

有山翁梦见一神人,绯袍玉带,立于溪上曰:“吾欲还水故道。”明日,雷雨大作,溪水泛溢,忽从南岸而行,明堂阔数百丈,遂定穴。

门人李珙等更番筑治,昼夜不息,月余墓成。会葬者数千人。

门人中有自初丧迄葬不归者,即孔门弟子之怀师,亦不是过矣。

御史聂豹,原未拜门下,及闻讣之后,遣吊奠,亦称门人,盖索佩先生之训,中心悦而诚服也。

后十二年浙江巡按御史周汝贞,亦先生门人,为建祠于阳明书院之楼前,匾曰《阳明先生祠》。

各处书院,俱立先生牌位,朝夕瞻礼,比于仲尼。今子孙世世袭爵为新建伯不绝。先生幼时,常言:“一代状元,不为希罕。”

又言:“须作圣贤,方是人间第一流。”斯言岂妄发哉!先生殁后,忌其功者或斥为伪学,久而论定,至今道学先生,尊奉阳明良知之说,圣学赖以大明。

公议从祀圣庙,后学有诗云:

三言妙诀致良知,孔孟真传不用疑。

今日讲坛如聚讼,惜无新建作明师。

又髯翁有诗云:

平蛮定乱奏奇功,只在先生掌握中。

堪笑伪儒无用处,一张利口快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