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末上白）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自家乃是蔡相公府中一小堂候官。我那相公，虽居凤阁鸾台，常在萤窗雪案。退朝之暇，手不停披。如今晚下，相将回府，免不得洒扫书馆，等侯相公回来。怎见得好书馆？但见明窗消洒，净几端严。明窗消洒，碧纱内烟雾轻盈；净几端严，虎皮上尘埃不染。粉壁间挂三四轴古画，石床上安一两张清琴。湘帙缥囊，数起看何止四万卷；牙签犀轴，乘将来勾有三千车。芸叶分香走鱼蠹，芙蓉妆粉养龙宾。凤咮马肝和那鸜鹆眼，无非奇巧；兔毫麇尾和那象犀管，分外精神。积金花玉版之笺，列锦纹铜绿之格。正是休夸东壁图书府，真个赛过西垣翰墨林。且谩着，我昨日去佛会中拾得一轴画象，不知甚么故事，相公当时教留下，如今也挂在这里。我相公实学多才，怕解得这故事，也不见得？（末下）（旦上唱）

【天下乐】一片花飞故苑空，随凤飘泊到帘栊。玉人怪问惊春梦，只怕东风羞落红。

（白）摇下落红三四点，错教人恨五更风。奴家当初只道蔡伯喈贪名逐利，不肯回家，原来被人强留在此。昨日教化来到这里，甚感得牛氏夫人收录；又怕丈夫见奴家蓝缕，不肯厮认，教奴家题几句言语打动那蔡伯喈。奴家只得从他，来到这书院中。且谩着，写在那里得好？（介）呀！原来公婆真容也挂在此，何似就真容背面题几句便了。（写介）（唱）

【醉扶归】我钉缘结发曾相共，难道是无缘对面不相逢？我凤枕驾衾也和他同，到凭兔毫茧纸将他功。休休，毕竟一齐分付与东风，把往事也如春梦。

（介）（写诗）昆山有良壁，郁郁玙璠姿。嗟彼一点瑕，掩此连城瑜。人生非孔颜，名节鲜不亏。拙哉西河守，胡不如皋鱼？宋弘既以义，黄允何其愚！风木有余恨，连理无旁枝。寄语青云客，慎勿乖天彝。

（旦又唱）。

【前腔】彩笔墨润鸾封重，只为五箫声断凤楼空。这牛氏夫人，也怕我蓝缕上头，怕伯喈不相认，我须带孝来。还是教妾若为容？我不写诗打动蔡伯喈呵，只怕为你难移宠。（介）纵认不得这丹青怕他貌不同，他若认我翰墨教心先痛。

（白）未卜儿夫意，聊凭一首诗。正是得他心肯日，是我运通时。（旦下）

第三十六出

（生上唱）【鹊桥仙】披香随宴，上林游赏，醉后人扶马上。金莲花炬照回廊，正院宇梅梢月上。

（白）日晏下彤闱，平明登紫阁。何如在书案，快哉天下乐。自家早朝长乐，夜直严更。召问鬼神，或前宣室之席：光传太乙，时分天禄之藜。惟有戴星冲黑出汉宫，安能滴露研朱点周易？这几日且喜朝无烦政，官有余闲。庶可留志于诗书，从事于翰墨。正是：事业要当穷万卷，人生须是惜分阴。（看书介）这是甚么书？是《尚书》里是《尧典》。（读撇介）这尧典说道：“舜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没，他父母那般相待，舜犹自克谐以孝。我父母亏了我什么？到闪了他，不能勾厮见。看什么《尚书》？且看《春秋》到好。（介）“小人有母……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没，古人吃一口汤，骨自寻思着娘。我如今做官人，享富贵，如何可把父母撇了？呀！枉看这书，行不得，济甚事？你看文书里那一句不说着孝义？当原俺爹娘只要俺学些孝义，教我读文书来，谁知道到被文书误？呀！我怎地是那孝？（唱）

【解三酲】叹双亲把儿指望，教儿读古老文章。比我会读书的到把亲撇漾，少甚么不识字的到得终养。书，我只为你其中自有黄金屋，却教我撇却椿庭萱草堂。还思想，休休，毕竟是文章误我，我误爹娘。

【前腔】比似我做了亏心台馆客，到不如守义终身田舍郎。白头吟记得不曾忘，绿鬓妇何故在他方？书，我只为你其中有女颜如玉，却教我撇却糟糠妻下堂。还思想，休休，毕竟是文章误我，我误妻房。

（白）既不看文书，看这壁间山水古画，散闷歇子。

（介）这一轴画象，是我夜来在寺中烧香，院子拾得的，怎的也挂在这里？（介）这甚么故事？（唱）

【太师引】细端详，这是谁笔仗？觑着他教我心儿好感伤。（细看介）好似我双亲模佯。没，我看我媳妇会针指生活，便做我的爹娘呵，怎穿着破损衣裳？他前日书道，别后容颜无恙，怎这般凄凉形状？谅着我要寄一封书，不能勾到，谁往来直将到洛阳？天下少甚么厮象的，须知仲尼和阳虎一般庞。

【前腔】我理会得了：这是街坊，谁劣相，砌庄家形衰貌黄。比我爹娘呵，若没一个媳妇相傍，少不得也这般凄凉。（心动介）敢是神图佛象？更不是，却怎地我正看间，猛可的小鹿儿心头撞？这也不是神佛样子，敢是当原画的不是了。丹青匠山他主张，须知汉毛延寿误正嫱。

（白）且谩着，若是个神佛，背面必有标题。（见诗介）呀！这诗不是它在先有的，墨迹兀自不曾干，敢是却才题的。（猜介）什么人入我书房里来做甚么？

（生叫介）（贴上唱）

【夜游湖】惟恐他心思未到，教他题诗句暗中指挑。翰墨开心，丹青入眼，强如把语言相告。

（生怒白）好怪么！（贴）有甚怪？（生）谁人入我书房里来？（贴）没人。（生）我昨日去寺里烧香，拾得一轴画儿挂在这里，什么人去背后题着一首诗。（贴）敢是当原画的题？（生）那里是？墨迹不曾干，却写来的。

（贴背云）我理会得了。相公，且读一番与我听咱。

（生再读介）（贴）你解说与我，交我省得也好。（生）上面引着几个故事。（贴）故事怎地说？（生）这西河守的，便是战国时吴起，魏文侯交做西河郡守，母死不奔丧，这皋鱼乃是春秋时人，只为周游天下，他父母死了，后来回归，自刎而亡。（贴）更有甚么故事？（生）宋弘是光武官里时节，要把胡阳公主嫁与他，宋弘不肯，回官里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黄允的便是桓帝时人，司徒袁隗要把从女嫁与黄允，黄允休了自的媳妇，去取那袁氏。（贴介）相公，不奔丧和那自刎的，那一个孝道？（生）那不奔丧的乱道。（贴）那不弃前妻和那休了妻求娶的，那一个正道？（生）这休了妻求娶的乱道。（贴）你肯学那一个？（生介）我父母知他存亡如何？我须决不学那休妻求娶妻的。（贴）你虽不学那休妻求娶的，似你这般富贵，假如有糟糠之妻，蓝缕丑恶，可不辱邈了你，莫不也索休了。

（生）怎道丑恶蓝缕杀，也只是我妻房，义不可绝。

（生怒唱）

【铧锹儿】你说得好笑，可见心儿窄小。我决不学那黄允的，没来由漾却苦李，再寻甜桃。古人云：弃妻有七出之条，他不嫉不淫与不盗，终无去条。你道那弃妻的，众所诮；那不弃妻的，人所褒。纵然他丑貌，怎肯相休去了？（贴唱）

【前腔】虽然如此，伊家富贵，那更青春年少。看你紫袍着体，金带垂腰。做你的媳妇呵，应须有封号，金花紫诰。必俊倬，须媚娇。若还他丑貌，相公，怎不相休去了？（生唱）

【前腔】你言颠语倒，恼得我心儿焦燥。呵呵，莫不是你把咱奚落，特骨的妆乔？引得我泪痕交，扑簌簌这遭。夫人，题诗的是谁？（贴）你待怎地？（生）他把我嘲，难恕饶。说与我知道，怎肯干休住了？

（贴唱）

【前腔】我心中忖料，想不是个薄情分晓。管教分夫妇会合，定在今朝。相公，你认得题诗的人么？（生）我不认得。（贴）伊家枉然焦，骨自未瞧。这题诗的呵，是伊大嫂，身姓赵。正要说与你知道，怎肯干休住了？（旦上唱）

【赚】听得闹炒，敢是我儿夫看诗罗唣。（贴）姐姐出来。（旦）是谁忽叫姐姐？料想是夫人召，必有分剖。（贴介唱）是他题诗你还认得否？（生）夫人，他却那里来？（贴）他从陈留为你来寻讨。（生认介唱）是你怎地穿着破袄；衣衫尽是素缟？呀！莫是我的，双亲不保？（旦介唱）

【前腔换头】从别后，遭水旱，（生）是水旱来。

（旦）两三人只道同做饿殍。（生）张大公曾周济你么？

（旦）只有张公可怜，叹双亲别无倚靠。（生）如何？

（旦介唱）两口相继死，我剪头发卖钱来送伊妣考。

（生介）曾葬了不曾？（旦）把坟自造，土泥都是我罗裙裹包。（生）听得你言语，教我痛杀噎倒。

（生倒介）（旦贴救醒介）（生起拜真容哭介）（唱）

【山桃红】蔡邕不孝，把父母相抛。爹爹，妈妈，我与别时，也不恁地。早知你形衰耄，怎留汉朝？娘子，你为我受烦恼，你为我受劬劳。谢你送我爹，送我娘，你的恩难报也！又道养子能代老。（合）这苦知多少，此恨怎消？天降灾殃人怎逃？（旦唱）

【前腔】仪容想象，是我亲描。教化把琵琶拨，怎禁路遥？丈夫，说甚么受烦恼？说甚么受劬劳？不信看你爹，看你娘，比别时尚兀自形枯槁也。我的一身难打熬。（合前）（贴唱）

【前腔】说着圈套，被我爹相招。逼为东床婿，怎行孝道？姐姐。你为我受波查，你为我路途遥。丈夫，是我误你爹，误你娘，误你名为不孝也。做不得妻贤夫祸少。（合前）（生唱）

【前腔】捋却巾帽，解却衣袍。（旦）你急上辞官表，只这两朝。（贴）丈夫，我岂敢惮烦恼？岂敢惮劬劳？归去拜你爹，拜你娘，亲把坟茔扪也。与地下亡魂添荣耀。（合前）

【尾声】几年分别无音耗，奈千山万水迢遥。只为三不从生出这祸苗。

（生白）我明日和他同归去，拜守奴亲坟台，行须孝道，你意下如何？（旦）只怕他爹爹不肯。（贴）我爹爹见你这般行孝道，如何不肯？

（生）只为君亲三不从，致令骨肉两成空。（合）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并下）

第三十七出

（末上唱）【虞美人】青山今古何时了，断送人多少！孤坟谁与扫苍苔？邻冢阴风吹送纸钱来。

（白）【玉楼春】冥冥长夜不知晓，寂寂空山几度秋。泉下长眠人醒未，悲风萧瑟起松楸。老汉曾蒙赵五娘之所托，教我与他看管这坟台。这几日有些贫冗，不及来看。呀！怎地？（末介唱）

【步步娇】只见黄叶飘飘把坟头复。（逐介）厮赶的皆狐兔。（望介）敢是谁斫了木头，怎地松楸渐渐疏？（滑倒介）苔把砖封，笋迸着泥路。休休，罢罢，只恐你难保百年坟，教凭谁看你三尺土。

（白）远远望见一个汉子来，不知甚么人？（丑上唱）

【前腔】渡水登山多劳苦，到得这荒村坞。远观见一老夫，试问他家，住在何处。趱步向前行，却是一所荒坟墓。

（末白）哥哥。你那里来？（丑）我是京都来。（末）谁家里？（丑）我是蔡相公家里人也。（末）蔡相公，是那里蔡相公？教哥哥来这里，有甚么勾当？（丑）我是蔡伯喈相公差我来这里，取老员外、老安人和小娘子，一同到洛阳去。（末介）（发怒唱）

【风入松】你不须提起蔡伯喈，说他每哏歹！

（丑）他有甚歹处？老子无礼来。（末）他中状元做官六七载，撇父母抛妻不采。（丑）他父母在那里？（末介唱）只兀的砖头土堆，是他双亲的在此中埋。

（丑）原来老员外、老安人死了。不知为甚的死了？

（末唱）

【前腔】一从他别后遇荒灾，更无人倚赖。

（丑）却是谁承直这两人？（末）亏他媳妇相看待，把衣服和钗梳都解。（丑）解也须会尽。（末）便是。这小娘子解得钱来，籴米做饭与公婆吃，他魆地耻把糟糠自挺，公婆的倒疑猜。

（丑）公婆只道他背地里吃了好物事。（末）便是。

（唱）

【犯衮】他公婆的亲看见，双双死，无钱送，剪头发卖买棺材。（丑）他那般无钱，如何筑一所坟台？（末）他左空山里，把裙包上，血流指，感得神明助与他筑坟台。（丑）这小娘子如今在那里？（末唱）

【风入松】他如今直往帝京来。（丑）他把甚么做盘缠？（末）他弹着琵琶做乞丐。（丑）苦！蔡相公特教我来取，老员外、老安人又都死了，小娘子却又去了，交我空走了这一遭。（末叫介）老员外、老安人，你孩儿做官，教人来取你。苦！叫他不应魂何在？空教我珠泪盈腮。（丑）我如今回去，教相公多做些功果，追荐他便了。（末笑介）他生不能事，死不能葬，葬不能祭，这三不孝逆天罪大，空打醮枉修斋。

（末白）你相公如今在那里？（丑）见今赘居在牛丞相府里。（末唱）

【犯朝】你如今便回，道张老的道与蔡伯喈。

（丑）道什么？（末）道你拜别人爹娘好美哉，亲爹娘死不直你一拜。

（丑）公公，休错埋冤了人。他要辞官，官里不从；辞婚，牛丞相不肯。如今好生要归，又不可得。（末）恁地那呵，（唱）

【风入松】原来他也只是无奈，恁地好似鬼使神差。便是他当原在家辞赴选，他父母也不从他，这是三不从把他厮禁害。恁的呵，三不孝亦非其罪。

（丑）公公，险些错枉冤了人。（末）这只是他爹娘福薄运乖，人生里都是命安排。

（末白）总领哥。老汉不是别人，张大公的便是。当原蔡伯喈临去之时，把爹娘分付与我来。你如今路上见一个道妆的妇人，拿着一个琵琶，背着一个真容的，便是蔡伯喈娘子，你把盘缠与他，一路上承直他去。你传示相公，道张大公道来：你的双亲死了两无依，便做今日回来也是迟。（丑）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舡空载月明归。（并下）

第三十八出

（外上唱）【风入松慢】女萝松柏望相依，况景入桑榆。他椿庭萱室齐倾弃，怎不想家山桃李？中雀误看屏里，乘龙难驻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