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做郎中真久惯，下药且是不懒慢。熟病与他柴胡汤，冷病与他五灵散，医得东边才出丧，医得西边已入敛，南边流水买棺材，北边打点又气断。祖宗三代做郎中，十个医死九个半。你若有病请我医，想你也是该死汉。小子姓翁，祖居山东，药性医书看过，难经脉诀未通。做土工的是我姐夫，卖棺材的是我外公。我若一日不医死几个，叫我外婆姐姐在家里喝风。你是那个？（末）是我。我店中有个秀才，得了病，请你去医。（净）他是甚么病？（末）去看脉便知道，怎么问我？（净）你不晓得，明医暗卜，问得明白了去，方才看脉也对科，下药也对病。（末）也说得有理。我说便说，你不要对那秀才说。（净）你是好意，我怎么就说。（未）那秀才因离乱。不见了妹子，忧烦得病。
（净）这等便是忧疑惊恐上来的。不打紧，一贴药就好。
（末）先生略待，我进去说了来请你。小姐，太医到了。
（旦）公公，他是病虚的人。叫他悄悄的进来，不要惊唬了他。（末）先生，那秀才是病虚的，你可悄悄些进去。（净）我晓得，我晓得。（净进看，击卓大叫诨科。生作惊私。旦抱生科。旦）这太医好没分晓，病虚的人，为何这般大惊小怪。（净）这是我医人的入门诀。
（末）怎么说？（净）惊一惊，惊出他一身冷汗，病好了也不见得。（旦）倘或惊坏了怎么了？（净）惊死了也罢了，这个叫个活惊杀。（末）先生且看脉。（净）伸出脚来待我看。（末）还是手。怎么说脚？（净）你不晓得，病从跟御起。（净看脉科。旦）先生，用心看一看，是甚主症侯？（净）这个病症，是乱军中不见了亲人，忧疑惊恐，七情听伤的症侯。（旦）好太医，就如见的。
（净）我实不曾见，是王公才方与我说的。（末）呀，我教你不要说。（净）我不说，不表你的好意思。（旦）烦太医再看分晓。
【柰子花】（净）他犯着产后惊风。（旦）不是。
（净）莫不是月数不通？
（旦）这太医胡说。（末）他是男子汉，怎么倒说了女人的病症。（净）我手便拿着官人的，眼却看了这娘子，故此说到女科去了。待我再看，呀！不好了！
【驻马听】（净）这咏息昏沉，两手如冰骇死人。叫几个尼姑和尚，做些功果，送出南门，鬼门关上来招魂。叫些木匠，早把棺材钉。
（旦哭科。净）我的人儿，连哭两三声。呀！你不曾动。（末）不曾动。（净）这等不妨。是我差拿了手背，你谎则甚？（旦）如今怎么？（净）知令下针。（旦）怎么这等大针？（净）待我换。（旦）一发大了。（净）这等我有药在这里。（末）甚么药？（净）是飞龙夺命丹，拿去与秀才吃。（生吃吐科。旦）怎么吃了就吐？（净）虚弱得紧，胃口倒了。老官儿，你也吃一服。（末）我没有甚么病。（净）你吃了发白再黑，牙落再生。（末）这等好，拿来我吃。（作吐科。净）二三十两银子合的药，都吐了。你们不会吃，待我吃与你看。（作吐科。末）先生，这是甚么药？吃的都吐了。（净作看科）阿呀！连我也拿差了。这是医痔疮的药，上下不对科了。
（末）翁太医，你还要看症真仔细下药。（净）这等待我再望闻问切。
【剔银灯】（净）他浑身上如汤似火烧？（旦）不热。（净）口儿里常常干燥？（旦）也不。（净）终朝饭食都个要？（旦）也还吃些。（净）耳闻得蝉鸣声噪？（旦）也不。（净）心焦？（旦）也不。（净）莫不是害劳？（旦）这先生说的一些也不是。（净）都不是，不医便了。
（下。末）这先生去了，小姐可劝官人且宁耐，老夫去去再来看。正是“药医不死病，果然佛度有缘人”。
（下。生）娘子，太医说我病体如何？（旦）官人，太医说了没事，且自宁耐则个。
【山坡羊】（生）娘子，我病体难医难治，你这苦如何存济？（旦）原流恩降福，降福灾星退。（生）势渐危，料应我不久矣！若还我死，你必选个高门配，我便死向黄泉，一心只念你。（旦）休提。不由人泪暗垂。伤悲，何时得归故里？
【三棒鼓】（外、丑引众上。外）君臣迁徙去如星。只怕土产凋零也。人不见程。（众）一程两程，长亭短亭，不住行。如今海晏河清也，重逢太平，重乐太平。
（外）六儿，这是那里了？（丑）是广阳镇了。（外）可有驻节的所在？（丑）这里没有。（外）我要写个报子，打到孟津驿去，那里好暂歇。（丑）这里有个招商客店，倒洁净，好暂歇。（外）既如此，好洁净房儿看一间，我进去。（丑）叫几个皂隶随我进来。有甚么人在这里？（末上）是谁呀？牌子买饭吃的？（丑）这个彘子孩儿，人也不识，买饭吃的！（众）这是六爷。（末）是六爷？小人不识得。（丑）且饶你，你去打扫一间好房，我每老爷要进来。快些！（末）小店中窄小，住不得。
（丑）不在此住，只要写个报子就行。（末）请六爷去看，中意便请老爷进来。（丑看科。末）这一间？（丑）不好。
（末）那一间？（丑）不洁净。（末）只有里面一间，甚是洁净，只是有个秀才染病在里头。（丑）教他出去一会儿，待老爷写了报子再进去。（旦）呀！倒像我家六儿，待我叫他一声。（丑）谁叫六儿？（旦）六儿。（丑）呀！姐姐，爹爹，爹爹，姐姐。爹爹，姐姐在此！姐姐，爹爹在此！（旦）爹爹在那里？（外）女孩儿在那里？
（见科）
【五供养】（旦）别来久矣，自离朝尊体无恙。骨肉重再睹，喜非常。（外）孩儿，屈指数月，折倒尽昔时模样。思故里，念家乡，多少鬓边霜。
（旦）（鹧鸪天）爹爹，目断魂消信息沉，沿途穷迹问踪寻。（外）孩儿，亲情再见诚无意，子父重逢岂有心！（丑）言往昔，话如今，店中权歇问家音。（合）正是着意种花花不发，等闲插柳柳成荫。（外）孩儿，你怎么在这里，说个备细与我知道。
【园林好】（旦）才说起迁都汴梁，闹炒炒哀声四方。不忍诉凄凉情况；家所有，尽撇漾；家使奴，尽逃亡。
【嘉庆子】（外）你一双子母何所傍？（旦）更雨紧风寒势怎当？心急行程不上。人乱乱，世慌慌，愁戚戚，泪汪汪。
【尹令】那时又无倚仗，那时有亲难傍，那时有家难向。他东我西。地乱天慌，事怎防。（外）你母亲如今在那里？
【品令】（旦）逃生士民，在官道驿程傍。天色渐晚，阴云黯穹苍。匆匆正往，喊声如雷响。各各奔走，都向树林中抗。偷生苟免，瓦解星飞，子离了娘。
【豆叶黄】（外）我儿，你一身见在谁行？（旦）我随着个秀……（外）甚么秀？（旦）我随着个秀才栖身。（外）呀，他是甚么人？你随着他。（旦）他是我的家长。（外怒科）谁为媒妁？甚人主张？（旦）爹爹，人在那乱，人在那乱离时节，怎选得高门厮对厮当？
（外）六儿，那秀才在那里？（旦）在这里，还不走过来。（生见科）
【月上海棠】（外）你自想，甚年发迹穷形状？
（生）怎凡人貌相，海水斗升量。（旦）非奖，陋巷十年黄卷苦，那时禹门三月桃花浪，一跃龙门便把名扬，管取姓字标金榜。
（外）孩儿，随我回去罢。
【五韵关】（旦）意儿里想，眼儿里望，望救取东君艳阳，与花柳增芳。（生）全没些可伤，身凛凛如雪上加霜。（外）孩儿，你快随我去。（生、旦）更没些和气一味莽，铁胆铜心，打开凤凰。
【二犯么令】（外）你是娘生父养，逆亲言，心向情郎。（生）我向地，我向地狱相救你到天堂，怎下得撇在没人的店房。（旦合）若是两分张，管取拚残生命亡。
（丑）去罢，去罢。（旦）官人，和你同去哀告。
【玉交枝】（生）哀告慈悲岳丈，（外）唗！谁是你岳丈？（生）可怜我伏枕在床。（外）就死有谁来怜你？
（生）我必定是死了！煎药煮粥无人管，等待我三五日时光。（外）去，去！一时也等不得。（生）全没些好言劈面抢，恶狠狠怒气三千丈。（外）六儿，扯上马去！
（生）只倚着官高势强，只倚着官高势强。
（丑扯旦科）
【江儿水】（旦）眼见得今朝去，直恁忙。相随百步，尚且情悒怏，何况我夫妻月余上，怎下得霎时间如天样？（外、丑）若要成双，休指望。（生、旦）一对鸳鸯，生被跌天风浪。（外）六儿，快扯上马去。
（丑扯科）
【川拨棹】（生）心相诳，更不将恩义想。（旦）无奈何事，无奈何事有参商。父逼女，夫言妇伤。
（合）苦别离，愁断肠；两分离，愁断肠。
【前腔】（旦）男儿赎药。把衣衫典当偿。我不能够觑，我不能够觑得你身体康。（生）我和你再。我和你再得成双，怕死后一灵儿到你行。（合前）
【前腔】（旦）休为我相思损天常，紧攻书，临选场。（生）我不道再，我不道再娶重婚，你焉肯终身守孀？（合）苦别离。愁断肠；两分离，愁断畅。（外）六儿。快扯上马去。（丑扯科）
【哭相思】（生、旦）怎下得将人离别，愁万缕，肠千结。
（丑扯旦科。生夺旦，外推倒生科。外）咄！早知今日事如此，何不当初莫用心。（下。生哭，作不能起科）
【卜算子】（生）病弱身着地，（末上扶生科。生）气咽魂离体，拆散鸳鸯两处飞。天哪！多少衔冤气！店主人放手，我拚命去赶他转来。（末劝科）已去远了！
【金梧桐】（生）这厮忒倚官，忒挟势，便死待如何？欺侮俺是穷儒辈，俺这里病愈深，他那里愁无际，旅店邮亭，两下里人应憔悴。我那妻，怎教我忍得住恓惶泪？（末）秀才官人，休要短见，且自安息，保重贵体。
（生）天涯海角有穷时，（末）人岂终无相见日？
（合）但愿病痊无个事，免教心下常忧郁。
第二十六出皇华悲遇
【上马踢】（老旦上）干戈动地来，车驾迁都汴。儿夫离帝京，路遥人又远。军马临城。无计将身免。这苦怎言，祸不单行，中路儿不见。
【月儿高】（小旦上）喊杀连天，骨肉怎相恋？自古常言道：“人离乡贱”，得到今朝平安幸非浅。是则是我身狼狈，眼前受迍邅。
【銮江令】（合）烦恼多历遍，忧愁怎消遣？眼儿哭得破，脚儿行得倦。五甲复十里，一日如同过一年。但愿前途去，早早逢亲眷。
【狼草生】（合）劲风寒四合，暮烟昏惨惨。彤云布，晚天变，只愁那长空雪舞絮绵绵。去心如箭，旅舍全无，何处安歇停眠？
（老旦）孩儿，天色已晚，无处安歇。这里是馆驿门首，只得和你权宿一宵，明日早行罢。（小旦）远远望见一位官长来了。
【前腔】（末上）孟津驿舍住，在黄河岸边，乘船坐马十分便。（老旦，小旦）子母忙向前，可怜穷面，暂借安身望周全。
（末）你这两个妇人，日晚天寒过客无，远临传舍意如何？（老旦、小旦）我今不对英雄说，更有何人念旅途？（末）我且问你，你是何等样人家？何处人氏？为何到此？
【罗带儿】（老旦）妾身本宦族，京城久居。为侵边犯阙军奋武，君臣迁徒离中都也。（小旦）散乱人逃避，奔程途，身无主，去无所，惨可可地千生受万苦辛。（合）今宵得借一宿，可怜见子母每天翻地覆。
【前腔】（末）兵戈起路程，人不惯经，早寻个旅邸休待等，怎容你行客寓邮亭也。（老旦）心下贪行路，望南京，不觉得暮云平，远涉涉地不知处人又生。
（小旦合）今宵导少留停，可怜见子母每天寒地冷。
（末）非是我不肯留你，只是皇华驻节的所在。留你妇人不得。
【前腔】（小旦）不容奴在此间，千羞万惭。开口告人难上难，伤情无语泪偷弹也。（末）这般恓惶事恁愁烦？（末）罢罢罢，自古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看你这两个妇人？也不是已下人家的。我这里不留你，前途恐遇不良之人；留你在此，怕有官员来往，不当稳便。千万不可言语啼哭。（老旦、小旦）这个不敢。（末）不忍见你受摧残，静悄悄地留一夜来早散。（老旦、小旦）今宵得暂安眠，可怜见子母每天昏地暗。（末）就在那回廊底下，暂歇了罢。
【前腔】（老旦、小旦）娘和女深感激，蒙恩受德，幸然遇好人相爱惜，免风霜寒冷受劳役也。（未）随我来。向这回廊畔正厅侧，借得些荐和席，冻款款地弯跧水，觅些饮食。（老旦、小旦）多谢官长。今宵得略休息，可怜见子母每天宽地窄。（坐地科。末）天上人间，方便第一。（下）
【灞陵桥】（外上）马儿行又急，转头间五里复十里。此去河南只隔这带水，孟津驿，今夜权停止。咍，知他这碾车儿恁行迟！
【前腔】（丑上）马儿行较疾，疾上碾车儿直恁的簪簪地，正是心急步行迟。晚相催，天冷彤云密。咍，迭得到孟津驿且安息。
【前腔】（旦）这苦说向谁，索性死别离各自也着边际。生把我鸳鸯分开两下里，一步一回头，教我伤情意。咍，衫儿上泪珠儿任淹湿。
（末上）驿丞接老爷。（外）叫驿丞，我一路上鞍马辛苦，不免劳倦，毋许闲杂人打搅。（末）是。（下。外）孩儿，我与六儿书房里安息，你往后堂睡罢。（旦）是。（外、丑下）
【新水令】（老旦）凄凉逆旅人千早，（旦）这萦牵怎生成寐？（小旦）万苦横心里。（合）睡不着，是愁都做枕边泪。
（老旦）夫阻关山隔远邦，女因兵火散他乡。（小旦）自己不知凶与吉。亲兄未审在何方？（旦）千愁当日儿留母，万苦今朝凤拆凰。（合）枕边不敢高声哭，恐怕猿闻也断肠。（老旦）呀！又早是黄昏时候了，怎生睡得着呵！
【销金帐】（老旦）黄昏悄悄，助冷风儿起。想今朝，思向日，曾对这般时节，这般天气。羊羔美酒，美酒销金帐里。兵乱人慌，远远离乡里。如今怎生，怎生街头上睡？